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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里的黑夜转到白天, 女人的轮廓在放映厅里被照亮了一下。
女人的脸孔近在咫尺,光滑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皮肤,洇出浅淡的粉, 唇瓣也是浅粉色,水润饱满,看起来很好亲。
郁清棠的手指从她的侧脸滑到了女人的下巴, 轻轻地挑起来。
这一切都出自本能。
亲近,亲密,亲吻, 亲热,只要是眼前的这个人, 什么都好。
但郁清棠已经醒了, 她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理智和冲动在同一具身躯里争斗不休。
程湛兮睫羽轻颤。
郁清棠的视线艰难地从她的红唇上移到睫毛,这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有了须臾喘.息之机。抓住这一线生机, 郁清棠的手离开了程湛兮的下巴。
意料之中的吻没有到来,拂在唇上的热气随之远离, 再感受不到亲近的气息。
程湛兮心里升起不安。
与此同时, 银幕里乍起一声惊雷。
砰——
同时在两人耳边炸开。
放映厅唯四的观众都被吓了一大跳, 前面那两个人仓促分开, 想必是刚刚接吻过了。而程湛兮睁眼看向面前的郁清棠,郁清棠神色清明, 抬手替她将一缕长发别到耳后, 嗓音沉静冷清:“电影音效而已。”
程湛兮轻轻地“嗯”了声。
两人同时看向大银幕,白日暴雨。
方才还灿烂的阳光转瞬间隐没进云里,取而代之的是滚滚黑云,裹挟着银白色的闪电, 一次又一次劈开黑暗,又被黑暗卷土重来,吞没光明,不见天日。
郁清棠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指节,闭了闭眼。
失控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电影结束前,男女主终于来了段吻戏,吻得很深情很投入。
前面座位的那对男女抱着啃在了一起,想必出了电影院就在一起了。
程湛兮余光瞧了眼郁清棠,郁清棠把已经不脆了的爆米花放在膝盖上,低头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耳旁的长发掉落下来,看不清她的神情。
电影落幕,放映厅的灯光渐次亮起来。
郁清棠将属于程湛兮的那件大衣先拿起来,披在了她身上,再穿上自己的。程湛兮伸手过来牵她,郁清棠不明显地躲了一下,才放进她手心里。
程湛兮看着她低垂的视线,从台阶慢慢走下去,手里的空杯子丢进保洁阿姨准备的绿桶里。
郁清棠在商场电梯里把围巾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电梯下行的数字。
车停在商场地下一层,两人的脚步落地不一,在空旷的停车场回荡出略显凌乱的声响。
程湛兮按了下车钥匙的锁,郁清棠余光里白色奥迪的车灯闪烁,眼珠滞涩迟缓地转动了一下,垂下眼帘。
程湛兮牵着她来到车前,塞她进副驾驶,拉过门边的安全带,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握在安全带上方,郁清棠说:“我自己来吧。”
程湛兮笑笑:“好。”
安全带抽出一截卡在了出口处,郁清棠往里送了些,顺畅地拽了出来,插到锁扣里。
程湛兮绕到另一边上车,打开车载音乐,放了郁清棠很喜欢的《消愁》。
郁清棠看着车窗前方的停车场墙壁,一言不发。
程湛兮驱车离开商场。
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过往
宽重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从不相信所谓山高水长
人生苦短何必念念不忘
……
夜凉如水。
名门公馆19栋安静地矗立在月色里,21楼的电梯从中间向两边打开。
“郁老师晚安。”
“晚安。”郁清棠颔首,朝左边走去。
程湛兮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郁清棠脚步越来越慢,柳眉蹙起,驻足停下。
她迟钝地回过身来,比往日动作稍慢地张开手,眼睛看着程湛兮的脸又像是在放空,嗓音略显飘忽地说:“今天还没有……”
话未说完,程湛兮几步走过来抱住她。
郁清棠两只手垂在身侧。
程湛兮用脸颊蹭了蹭她在地下停车场吹得冰凉的脸颊,伏在她耳畔清晰地说:“晚安。”
“晚安。”
2101的门带上了。
程湛兮没有在楼道久留,转身进了对面。
郁清棠脱了鞋,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光脚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来。对面的墙上挂着重新挂回外面的《暴风雪》,画布里阴沉呼啸的暴风雪夹杂着狂暴的水汽,从画框里涌了出来,将她如渔船高高抛起,冰冷的海水涨起来,从她的脚踝开始,一点点淹没到她的脖子,口鼻和眼睛,还在继续往上漫。
客厅里充满了海水,郁清棠闭着眼睛躺在海水里,任由熟悉的窒息感包裹住她,头脑放空,随水逐流。
郁清棠看了那幅画很久很久,唇角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笑意却不及眼底,神情漠然。
她勾过沙发上的薄毯,展开盖在自己身上,直接躺下来闭上眼睛。
过了会儿,她睁开眼,把毯子按原样叠好,起身回卧室。
她从来不在家里的沙发上睡觉,没有例外。
长发擦到半干,郁清棠从充满水汽的浴室出来,脑海里依稀闪过一幅画面,未能成形便被郁清棠强行驱逐出去。她的脚步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保持着平常的速度走到床沿,随手拿起抽屉的一本纯英文的专业书,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床头翻阅。
时间跃过十二点,郁清棠合上书,手肘撑在枕头上,躺了下来。
黑暗容易让思绪无法遁形,郁清棠把台灯调暗,但没有关掉,在微微刺眼的光线里渐渐睡了过去。
她庆幸自己因为幼时的事,练就了无法记忆梦境的本事——从前她总是喜欢幻想,残缺的人生能够在梦里得到圆满,郁辞没有因她而死,她有幸福的家庭,有疼她的爸爸妈妈,在爱和温暖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醒来却只能面对冰冷的现实。
郁辞成了灵堂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外公外婆嘴上没有说但郁清棠知道他们也怨过,为什么他们优秀的女儿早早去世,留下一个聋哑女孩。郁清棠仍然记得那年冬天,他们受卫庭玉所托去首都的乡下接她,那是她第一次见外公外婆,根据她贫瘠的知识,知道他们是妈妈的爸妈,她把自己的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梳好,换下旧棉衣,穿上她偷藏起来的本该留到明年穿的新衣服,在院子里等他们。
那时的外公外婆头发还没有全白,只是白了鬓角,身体看起来还很好,他们看到站在院子里像一棵沉默的小草一样的郁清棠,神情复杂地问旁边的佣人:“就是她吗?”
佣人巴不得早点摆脱郁清棠这个拖油瓶,早日回城,兴高采烈道:“对,是她,卫清棠。”
东西都提前收拾好了,也没什么行李要带的,都被佣人克扣得差不多了,郁清棠把程湛兮送她的画叠起来藏进了贴身衣服里。
方文姣牵起郁清棠的手。
走到外公身边,夫妻俩对视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外公边走边摇头。
从京城到泗城漫长的路程,他们没有抱过她,一次也没有。
早慧的郁清棠便知道,妈妈的爸妈也不喜欢她,她像是一件毫无价值的货物,从这个人手里,倒到另一个人手里,大家心里嫌弃,又不得不接着。
她的生父待卫家的子侄视如己出,唯独自己连声“爸”都不能叫。
所以她并不畏惧睡着,也不畏惧做梦,无论是好是坏,梦只是梦,醒来了无痕。
电影院也是梦,她没有和程湛兮看过电影,也没有想要吻她,更没有对她产生超出好朋友的感情。
梦醒以后,一切都会回归原样。
郁清棠的自我催眠十分见效,她又一次在晨光熹微中醒来,摸到自己上扬的唇角。
21楼电梯口。
郁清棠:“早上好。”
程湛兮看着她眼中漾开的笑意,微微惊讶,回以同样的笑容:“早上好。”
郁清棠按下电梯按钮。
两人走进电梯,程湛兮看着光滑轿壁上映出两个人的脸,神思有点儿恍惚。
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接受了?默许她们的关系了?
有了上次在郁清棠家的教训,程湛兮不敢再自己单方面确定关系,她的视角和郁清棠的视角不一定相同。之前接过吻都能忘记,何况这次没吻上。
程湛兮决定先试探一下。
程湛兮:“昨晚我们在电影院……”
电梯在其中一个楼层停下,刚好有租户进来,程湛兮的话语顿了顿,这时,她听到郁清棠疑惑的声音:“什么电影院?”
程湛兮:“……”
郁清棠说:“昨晚我不是有晚自习吗?”
程湛兮解释道:“你上周五替王老师上了节晚自习,所以昨晚的晚自习换给王老师了。”
郁清棠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呢?”
程湛兮一噎。
“所以……”程湛兮看着她的眼睛,想说“我们俩一起去了电影院”,但郁清棠清澈的水眸倏然涌起了一层雾气,近乎哀求地望着她。
程湛兮怔怔,涌到心里的话转了一圈,改口道:“没有所以。”
她温柔地摸了摸郁清棠的头,安抚道:“什么都没发生。”
郁清棠轻声反问:“什么都没发生?”
程湛兮心头酸楚,肯定道:“是。”
郁清棠放松下来,习惯性想靠近程湛兮怀里,因为之前的对话,迟疑了片刻,程湛兮主动抱住了她,轻轻拍她的背。
午休两人一块回家,郁清棠睡在程湛兮家的书房。
一点半程湛兮推门进去,坐到床沿。
郁清棠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腰间的被子上,呼吸轻盈平缓,心口规律起伏。
程湛兮有点想笑,唇角却沉重得仿佛坠了块石头,让她只余下眼神里的叹息。
郁清棠大概不知道她装睡的演技也很糟糕。
程湛兮轻轻推了推郁清棠的肩膀,郁清棠没睁眼,熟练地往她怀里钻。程湛兮和往日一样抱着她,搂在怀里轻言软语地哄。
两人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一如既往。
……
一周后的周三,晚自习。
第一节下课,邢白露手里的笔被抽了出去,何霜降拉起她的手就往教室外面跑。
“走。”
“去哪儿啊?”邢白露边跑边回头看课桌,试卷的一角被窗户透进来的风刮得掀起来,摇摇欲坠,她喊,“童菲菲,帮我把卷子收一下,别让它掉地上。”
童菲菲拖长了音:“知道了~”
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
何霜降拉着邢白露快步下楼,邢白露体力不大行,跑完几楼楼梯就大喘气,语气里带上了不满:“干吗呀?”
何霜降不说话,直勾勾看着她,将她拉着的那只手牵至唇边,轻啄了一下。
邢白露两颊飞上红霞,手往回抽,没抽动,半推半就地分开她的指缝。
何霜降会意地和她十指相扣。
一中的风雨长廊紫藤茂盛,几乎爬满了整座长廊,像是开出了一片紫海,紫藤一年四季不败,冬季越发阴凉。
情侣约会圣地,邢白露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带过来,她前后瞧了瞧,虽然只有她们两个人,还是不免生出紧张,和何霜降扣在一起的手指也紧了紧,小声提醒道:“抓紧时间。”
何霜降拥着她在长廊坐下,一只手圈紧她的腰,牵在一起的手分开,挑起她的下巴。
邢白露心跳怦怦,闭上了眼睛。
寒冷的风从长廊穿过,却浇不凉情侣滚烫的心。
何霜降眼眸一垂,吻了上去。
邢白露抓着何霜降衣摆的手松开,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她的脖子,暖热互渡,气息缠绵。
何霜降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她带进怀里的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嗯……”
邢白露神情迷醉,忍不住想看看何霜降现在是什么表情,她眼皮慢慢睁开,余光里看到何霜降身后站着一个人。
邢白露把眼睛完全张开了,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何霜降猛地被身前一股大力推开,一个倒仰,差点儿从走廊翻进后面的草坪里。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掌住了她的背。
何霜降下意识的:“谢……”
她忽然觉得不对,抬头看见了她们亲爱的班主任郁清棠。
何霜降脸刷的白了。
邢白露心凉了半截。
有偷偷谈恋爱并且接吻被班主任抓现行更惨的事情吗?没有。
但为什么郁清棠的脸色看起来比她们还要差?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
是被她们气的吗?
两个女生自责并羞愧地低下头。
良久,她们才听到郁清棠克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郁清棠率先迈开一步,身形不稳地踉跄一下,邢白露想去扶她,郁清棠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她扶了下廊柱,苍白面色在廊灯映照下像女鬼,脸白唇更白。
邢白露用力瞪了何霜降一眼。
要不是她,也不会把郁老师气成这样!
郁清棠休息了会儿,往办公室走,身后跟着俩垂头丧气的学生。
到了办公室,郁清棠把门关上,走向在办公桌前罚站的两位女生。
……
教育完学生,郁清棠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陷进了柔软的办公椅里。
她今晚没有自习课,只是留在学校以防发生临时情况,在办公室待得闷,便出去透气,漫步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来到她和程湛兮去过的风雨长廊,这才意外撞见何霜降和邢白露接吻。
她没有这么近距离见过别人接吻,还是一对女生。
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所以一时间忘记出声打断。
何霜降捧着邢白露的脸,轻咬她的唇瓣,湿软的红便钻了进去,轻轻地缠弄。
空气里响起轻微的水渍声。
郁清棠身心俱颤,那副场景映进她眼睛里,却渐渐地生出恍惚。
那两道身影拉长变幻,相貌成熟,在长廊拥吻的人成了她和程湛兮。念头一起,便星火燎原。
被她刻意遗忘的电影院,只差两公分就能吻上的亲密距离,跃过记忆表层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想吻她,千真万确。
郁清棠仰头,闭上了眼睛。
***
2102的门大开着。
程湛兮抬腕看手表,面色焦急,都十点二十了,怎么还不见郁清棠回来?
郁清棠也没发消息说学校有事要晚点回来。
程湛兮等到十点半,回屋穿上大衣,准备出门去找,刚把大门带上,电梯便叮的一声。
这层只有她们两户,程湛兮几步上前,郁清棠在电梯里抬起头,视线里出现程湛兮担忧的脸。
郁清棠未过大脑,本能往后退了一小步。
程湛兮看着她后退的那一步,心口闷疼了一下,她视线从下至上,落在女人脸上,面无异色地温柔问道:“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郁清棠含糊答:“临时有点事。”
程湛兮从电梯口退开,说:“下次提前说一声。”
郁清棠点头:“知道。”
她从里面走出来,程湛兮伸手摸向她的脸,郁清棠不动声色避开,说:“晚安。”
程湛兮:“晚安。”
她用笑容掩饰内心开始滋生的不安和恐惧,歪了歪头,语气轻快地问道:“今天不用抱吗?”
郁清棠迟疑了一会儿,说:“要。”
程湛兮打开大衣,将她整个人用力揉进怀里。
郁清棠脸埋在她颈窝里,感觉怀里这具身体在轻微的颤抖,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两人在楼道里拥抱了很久,程湛兮终于放开她。她两只手分别握住郁清棠垂在身侧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晚安。”
“晚安。”
风吹了一整夜,万物萧条,草丛里的冬虫静谧无声。
翌日早晨六点。
郁清棠脸色异常苍白地从电梯里走出来,一楼值班的咸鱼前台撑着下巴,上下眼皮几乎黏在一起,脑袋一点一点。
鞋底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惊得她一个激灵,差点儿从椅子里弹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黑色大衣身量清瘦的郁清棠,一楼玻璃门外夜色深浓,咸鱼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看背后墙壁的挂钟。
咸鱼小姐姐:“!!!”
才六点!!!
这是什么魔鬼出行时间?!
“郁小姐早上好。”震惊归震惊,她很有礼貌地甜笑问好。
郁清棠幅度轻微地颔首。
她左眼眼尾的泪痣和上挑的眼线连成一线,神色冰冷,不苟言笑。
不知道是不是咸鱼的错觉,郁清棠给她的感觉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点像,一样的拒人千里,难道是因为程小姐不在她身边?
咸鱼小姐姐看着她打开玻璃门,黑色的背影徐徐融进夜色深处,渐渐地看不见了。
***
学校住宿区。
肖情第一个洗漱完毕,把脸盆放好,出来换好衣服拿上书本去教室。
此时刚六点十五分,天灰蒙蒙的,学校里一片寂静,路灯投下树影,在风里摇动。肖情从楼梯上来,见到远处的班级门口不声不响站着一个人,在长长安静的走道十分突兀,天光不亮,她一身黑色融进了黑暗里。
肖情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叫出声。
肖情心提起来,抱着书本往前走了十几步,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
“郁老师?”
那人闻声转了过来,果然是表情沉凝的郁清棠。
肖情松了口气,快步过来,说:“老师好。”
郁清棠点点头,没有说话。
肖情从兜里掏出钥匙,把教室门打开,噼里啪啦按下门边的开关,教室的灯管渐次亮起,瞬间亮如白昼,从门口倾泻出去的白色光线,驱散了郁清棠身后的黑暗。
郁清棠被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睛。
肖情道:“郁老师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郁清棠站在门外,淡道:“起早了。”
肖情:“外面冷,您要不要先在教室坐会儿,他们没那么快来的。”
肖情是住宿生,负责早上开门,基本都是第一个到。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早读上课前十分钟,是同学们到校最密集的时间,离现在还有半小时。
“不用,你学习吧。”
肖情便不再多话,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郁清棠在门口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走到看不见教室的地方。
肖情抬起头,往外看了眼,轻咬下唇。
晨光穿透灰雾,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学生们或独自一人或勾肩搭背或手牵着手地从走廊尽头过来,挨个和郁清棠问好,郁清棠没什么表情地重复那句话:“进去吧。”
这节是语文早读,胡娟来了以后,郁清棠便离开七班。
教室里读书声朗朗。
“噗呲噗呲。”李岚把语文课本竖在自己面前,发出暗号。
连雅冰扭头,余光里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桌上多了一个纸团。
连雅冰展开看,白色的信纸上方写了一行秀丽的字迹:郁老师今天早上是不是心情不好?
连雅冰:“……”
传个纸条有必要用这么大的纸吗?还用信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写情书呢。
连雅冰在下一行写字回:因为程老师不在吧,一早上不见如隔三秋
李岚:但她今早上看都没看我一眼
连雅冰:你什么人呀?有程老师好看吗?她凭什么看你?
李岚:你嗑cp是不是嗑疯了,晃一晃你大脑里的水,我平时也没程老师好看,她还是会看我
连雅冰:你才追星追疯魔了呢,你区区一小粉丝,她不看你不是很正常?
李岚:“……”
聊不下去。
过了两节课,连雅冰也发现不对劲了,郁清棠一整节课都没有对他们笑,虽说之前也不怎么笑,但今天格外严肃,下课去问问题的童菲菲她们几个感受更加明显,冬天冷,郁老师身边更冷。
连雅冰收作业交到办公室,郁清棠头也不抬,说:“放下吧。”
连雅冰轻手轻脚放下作业,噤若寒蝉。
她扭头向旁边办公桌的程湛兮投去疑问的目光,程湛兮回了她一个苦笑。
咔——
连雅冰的粉红心碎成了八瓣。
她的cp该不会……分手了吧?
分手是没有分手,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程湛兮今早没有出门晨跑,提前十分钟在猫眼蹲着,制造和郁清棠偶遇的机会。对方昨晚回家的状态让她有点担心,谁知她蹲到六点三十五也没能等到郁清棠的身影,发消息给她,郁清棠说她在学校。
一楼前台说郁小姐六点就出门了。
程湛兮来到学校,她前脚进办公室,后脚郁清棠也进来了。
郁清棠没有对她表现出刻意的冷淡,依旧向她打招呼,表情温和,但声音里没有情绪。
之后她就在办公桌备课,上课出去了一趟,回来继续伏案工作,连头都不抬一下。
程湛兮想找她交流,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中午一起吃饭,一起回家,郁清棠照例在她家睡午觉,看似风平浪静,但程湛兮想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书房门锁了。
一点半,不待她敲门,郁清棠从里面打开房门,穿着整齐地出来了。
程湛兮抬了一半的手停在半空,对上她的眼睛。
郁清棠乌眸深邃,平静地和她对视,不起任何波澜。
程湛兮心头一跳。
几秒钟后,程湛兮率先收回了眼神,右手放下垂在身侧,自若笑道:“上班去吗?”
郁清棠“嗯”了声,越过她往外走。
程湛兮一颗心沉到谷底。
她开始怀疑自己电影院那步棋是不是走错了,还是这是无法避开的一条路?
她能感觉到郁清棠在重新封闭自我,她第一次生出无力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把心门关上,无计可施。
傍晚,向天游和几位同学在郁清棠办公室写作业,他眉头紧皱,抓了抓脖子,白皙皮肤上抓出几道红印,又开始挠头,短发都揪下来几根,面前的题还是一筹莫展。
“郁老师。”
郁清棠坐在程湛兮的办公位上,身体面向窗外,出神地想着什么。
“郁老师。”向天游提高声音。
郁清棠冷冷淡淡地瞥过来一眼。
向天游一愣。
向天游忽略心里的异样,举手道:“我有问题。”
郁清棠收敛冷意,手一撑桌面,起身走过来,听不出情绪地道:“说。”
向天游不敢说了,又不敢不说。
今天的郁老师怪怪的。
郁清棠用全程没有波澜起伏的语气给他讲完了题,问:“还有不懂的吗?”
向天游看着她,说:“没有了。”
晚自习上课,做作业的几位同学都提前几分钟离开了,只有向天游还留在办公室,郁清棠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平淡问道:“有事?”
向天游坐在她手边不远的地方,少年清秀俊美的脸庞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神色:“郁老师,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郁清棠视线重新回到电脑显示屏,一只手搭着键盘,另一只手灵活地操作鼠标:“没有。”
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像成年人会讲分寸,冲动,急躁,情绪写在脸上,有什么说什么。
向天游:“你骗人!”
郁清棠握着鼠标的指尖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她淡道:“没有。”
向天游刨根究底:“是不是程老师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就算打不过她,也会替你出气的。”
在向天游心里,程湛兮亦师亦友亦哥们,郁清棠是尊敬的同时也需要保护的女性长辈,好比妈妈姐姐,她俩真冲突起来,向天游绝对站在郁清棠这边。郁老师这么斯文柔弱,肯定不会有错,错的一定是程老师!
郁清棠语气不变,仍道:“不是。”
向天游眼珠一转,说:“我星期六想去玩鬼屋。”
郁清棠道:“让程老师带你去。”
向天游哇了声,道:“我和程老师两个人去鬼屋干什么哟?去表演什么叫鬼哭狼嚎,谁惨叫得更大声吗?上次我们俩的惨状你忘记了吗?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嘤嘤嘤。”
郁清棠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向天游指着她,哈哈说:“你笑了。”
郁清棠把握着的鼠标一扔,右手抱着左臂,勉强板起脸道:“还不去上课?”一天到晚就知道贫,不知道是不是跟大喇叭童菲菲学的。
向天游看得见她眼睛里藏着的笑,把作业拿在手上,笑道:“就去了。”
郁清棠催促:“快去。”
向天游走一步,回头看她:“不要不开心。”
郁清棠板着脸。
向天游走两步,回头看她:“不准不开心。”
郁清棠抿住唇。
向天游走三步,回头看她:“实在不开心的话,你玩我们嘛,卷子随便出,全是a全是b全是d都可。”
郁清棠唇角柔和下来。
“你怎么那么多话?”她在心里啧了一声。
向天游给自己的嘴做了个拉链上锁的动作。
他走到门口,突然嘿的一声。
郁清棠抬头。
向天游两只手臂举到头顶,比划了一个大大的爱心,程式比心plus版。
但他忘记自己腋下夹着作业,手刚扬起来,练习册和卷子哗啦散落得到处都是。
正在这时,晚自习的上课铃响了,向天游动作迅速地蹲下捡起作业,他个子太高,重心不稳,蹲得太急,一屁.股坐倒在地,表情吃痛。
郁清棠扑哧笑了。
“老师再见!”向天游捡完作业,匆匆跑了,少年清朗声音在走廊里传出很远,洒落一地阳光。
阳光短暂地照亮了这个角落,郁清棠摇头失笑,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电脑屏幕。
周五上午的数学课。
郁清棠走进教室,讲台上放着一束双色郁金香,用浅蓝色的包花纸包着,里面有一张精致的卡片。
郁清棠不想拆,甚至不想收。既然决定一切回到最初,她就该与这些学生毫无瓜葛。学校让她带完这学期的班主任,恰好这学期只剩下不到十天就要期末考试,只要熬过这十天就好了。下学期她会教新的班级,不再担任班主任,每天上完课就走,不用每天面对处理不完的琐事,不用教导那些调皮捣蛋的问题学生,不用殚精竭虑想让他们变得更好,不用……
郁清棠不断地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她垂下眼眸,没有管旁边的郁金香,翻开了课本。
“今天我们要讲的内容是……”她去粉笔盒拿粉笔写板书,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讲台下的学生,学生们抿着唇,低下了头。
郁清棠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粉笔,它们像是有自我意识地转向那束双色郁金香,夹出贺卡轻轻展开。李岚的字迹写着——
希望郁老师天天开心。
落款:高一(7)班全体同学。
郁清棠定定地看着落款,久久不语。
底下的学生们也很安静,仰起头,期待又忐忑地看着她。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郁清棠终于抬起头,回视讲台下的学生,真诚道:“谢谢大家,我很喜欢。”
李岚倒数三个数:“三、二、一。”
郁清棠:“?”
七班全体同学集体起立鞠躬,异口同声道:“谢谢老师——”
郁清棠眼睛里涌上一层隐约的水雾,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口气,折断粉笔,背过身写下今天的授课内容。
门外,一道身影在走廊里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