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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另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神棍, 试试就知道了。
收到消息,神棍很快挟着箱子到场了。
然而可惜的是,孟千姿难得一次自信满满的推测, 遭遇迎头一盆冷水。
人家况美盈的血滴上镂纹的结扣,好歹还会沸腾两下, 神棍的血滴上去, 那真个叫安静如鸡,如的还是死鸡。
孟千姿自觉很没面子, 不过很快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嘛, 推测失误也正常。
***
希望来得快,去得更快,神棍郁闷坏了,回房之后长吁短叹,连晚饭送过来都没心思吃。
他不时挠头,间或瞅手机,还向江炼支招:“小炼炼, 你说……要不, 我让他们先别来?”
大老远把人叫来, 给了人家那么大一希望……
这可让他怎么面对、怎么收场啊。
江炼咽下一口餐饭,啼笑皆非:“你涮着人家玩呢?这都几天了, 你那些朋友肯定快到了,你现在让人回去?”
他敲了敲神棍的餐盘:“吃吧,吃完之后去洗个澡,老朋友见面, 把自己捯饬得体面点——这样,即便挨打,挨打之前,你至少还是人模人样的。”
神棍差点叫江炼给气死。
不过话糙理不糙,要见朋友了,他怎么着也得修修边幅。
临睡前,神棍拈了条毛巾去澡堂。
所谓澡堂,其实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分男女,专供山户,水是井里打上来的,太阳能供热,一晚上只够十来号人洗——好多山户知道这儿用水紧张,自觉排不上,也就不来凑这热闹,只拿盆接点水擦洗,或者几张湿纸巾凑合着了事。
这一晚,澡堂挺冷清,只接待了几个山户,神棍去得晚,前几位洗时攒下来的热蒸汽都没了,神棍哆哆嗦嗦地往身上泼水、打洗发露、搓肥皂,洗完时,整个浴室里便飘着一层微温的稀薄蒸汽,和昏黄的灯光互裹,迷迷蒙蒙,恍恍惚惚。
神棍拿大毛巾擦拭身体,很自然地走到了墙上挂的那面理容镜前,镜子上晕了许多蒸汽,很多处都模糊了,但模糊里又间杂了几块清晰。
有一块清晰的镜面,映出了他小腹上的那道狭长的疤。
神棍瞥了一眼,继续擦干身体,擦着擦着,动作就慢了下来。
他拿手抹了一把镜面上的水渍,手掌抚过的地方,清晰出现了一条如同被抻长变形的“s”形,暗红色,很像胎记。
电光石火间,神棍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把大毛巾一扔,连内衣裤都顾不上穿,光脚汲拉着浴拖,把长外套一裹,一阵风样卷了出去,还不忘跟看门的打招呼:“我还没完,我忘带换的了,我回去拿。”
那人正忙着在手机上打小游戏,随口嗯了一声,头都懒得抬。
神棍一口气跑回了屋。
这一趟,因为来了不少增援,营地的住处颇紧张,毡房实在挤不下,空地上都扎了许多帐篷,但神棍他们是客,所以还是维持原样,四人共用了一间。
江炼几个已经睡下了,不过尚在半醒半睡之间,况美盈听到动静,嫌冷,懒得欠身,含糊地问了句:“嗯?”
神棍还是那话:“我,洗澡忘带东西了,回来拿。”
说话间,他挟起箱子,又开门出去了。
江炼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眼皮都懒得睁,只心里吐槽了句:丢三落四的。
***
回到浴室时,里头的蒸汽早散了,屋里很静,藏着秘密的那种静。
神棍单膝支跪在地上,把箱子端端正正摆好,又将拢紧的衣襟敞开一线,露出心口处往下蔓延的那条胎记。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是之前从陶恬那领的:山户的装备都是上乘的,刀身折开,刀头尖锐锃亮,仿佛栖了日光,刀锋密布崭新绵密的磨纹。
他向着胎记上的一处下刀。
刀尖下去很浅,血却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下子胀满流出,颜色鲜亮,神棍抹了一把,擦在箱子凤凰鸾身的第一个结扣上。
小游戏轻快的乐音隐约从门缝处透进来,血在箱面上翻沸作响。
神棍揿燃了打火机,点着了血的边沿,烈火像有生命,从一侧向着另一侧卷过,然后,他听到箱子深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他重复之前的动作,第二个结扣,第三个,每一次,都有轻响声传来。
三声响过,箱子归于沉寂,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屋外也没声,那个看门的,大概已经打完游戏了。
神棍没有失望,他直觉,这一次,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和耐心。
外头的沉寂,和群山的沉寂,搅裹在了一起,一寸寸侵入这冰冷的浴室。
蓦地,有不知名的夜鸟低空掠过,发出怪异难听的嘎嘎声,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箱盖,咯噔一声,开了。
***
江炼半夜时,被响动惊醒过一次。
当时,他睁着惺忪的睡眼,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到神棍满腹心事地躺下,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那心事究竟有多浓重,神棍揪着灯绳的那只手往下一拽,光便没了。
江炼在黑暗里同情了一把神棍,便又睡着了,有所思的关系,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白发长须,俨然智者形象,一身老成一脸慈祥,开解神棍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神棍仰视着看他,凄苦的表情渐渐转作无限信赖,说:“江炼老师,我全听你的。”
……
被人视为人生导师,还真是怪得意的,这得意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延到江炼熟睡的唇角。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喝……多……咯……”
什么意思?他喝多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吗?
又是一声嘹亮的“呵……哆……啰”。
江炼一下子惊醒了。
窗外有蒙蒙亮白,天亮了。
所以刚刚那是……鸡叫?但江鹊桥不是一直走“哦哦哦”路线的吗?再说了,鹊桥一直叫得很婉约,不会这么中气十足气吞山海……
又一声鸡叫过后,韦彪不耐地叹气,况美盈则把脑袋缩进睡袋里、喃喃抱怨着哪家的鸡这么没眼色,只有神棍,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怔了两秒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是我们解放啊”,就扯过外套,连滚带爬,像是滚下床去的,紧接着,又滚出了屋。
解放?神棍曾经提过的,勇斗凶简的山鸡曹解放?
江炼一阵好奇,也没了睡意,外套一裹,麻利地下床跟了出来,才刚出门,就听见神棍的惨叫,紧接着,就是绝望的控诉:“我们解放,怎么胖成这样了?”
其时,有一部分山户已经起床了,正在门前帐口洗漱,西北早间多雾,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毡房和大小帐篷,也弥漫上路面。
来客就是来客,自带行尘,和住客的安稳截然不同,江炼一眼就把这新到的车和人都尽收眼底。
车是老车型,黑色的悍马h2,风尘仆仆,沧桑中粘一点雾的濡湿,车顶横列了一排狩猎灯,但在这细雾里,并不咄咄逼人,反像安静的眼睛。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身型极挂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夹克到了他身上,登时有型有款,人明明是在笑的,但极偶尔的瞬间,目光会忽然晦暗锐利。
这人大概是罗韧。
罗韧关上车门,并没有抬头看谁,只是一条手臂下意识抬起,后头刚下来的一个正穿外套的年轻女人,便很自然地靠了过去,刚好被他圈搂住。
这应该是梅花九娘的关门弟子,木代,温柔秀气,纤纤弱弱,一点也不像身具上乘功夫。
罗韧转头看时,大概是觉得木代衣服没扣好,于是缩回手,很细心地帮她扣拢领口。
江炼有点羡慕:得要很熟很契合,才能培养得出这种自然到几乎会被人忽略的默契吧,他和千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这样,不去言爱,但举手投足时满溢。
车子的另一侧,也站着一对男女,年纪看不大出来,估计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女的一身红色羽绒衣,脸庞圆润,眉眼是很传统的那种漂亮,男的身形挺拔修长,气质偏文艺,又带点浪荡不羁。
这多半是神棍极想撮合、但一直无从下手的炎红砂和一万三了,听说一万三也姓江,跟他五百年前是一家——果如神棍说的那样,这两人之间气场有点别扭,明明很登对,不当情侣可惜,但当了……好像又跟大众意义上柔情蜜意的情侣相去甚远。
不过,最吸引江炼眼球的,还是走在最前头的那个胖子。
这胖子三十多岁,油光满面,体型富态,一身名牌,那架势,活像前来开发大西北的暴发户,就是他亮着嗓子接了神棍的话茬:“棍哥,它能不胖吗?作为一只中年男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称呼怪怪的,又临时修正了一下:“……中年雄性山鸡,不健身不进取,没有危机意识,整天和一群凤子岭的乡下山鸡妹子混在一起,沉迷女色,它能有什么前途?”
神棍痛心地蹲下身子。
直到这个时候,江炼才看到,神棍面前,有只肥嘟嘟的山鸡,毛羽极鲜艳油亮,鸡和人一样,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在他看来,这鸡很适合下锅。
神棍怒其不争:“解放,你当初也英俊过,看看现在,你这脖子粗的,挂鸡牌都嫌勒,你就这样自暴自弃了?”
曹解放轻蔑地看了神棍一眼,挪着步子,支撑着肉嘟嘟的身体,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看来,这是一只高傲的鸡,没颜值可以、没身材也淡然,但断不能没有架子。
神棍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胖子:“曹胖胖,怎么把解放带来了?你们不同路啊。”
这五个长住丽江,但曹解放早归隐山林、落户函谷关的凤子岭了,一南一北,山长水远。
曹严华伸手捋了捋即便长途跋涉、但依然一丝不乱的发型:“当年收凶简,解放也是出过力的,现在你跟我们说要彻底了结了,这历史性的时刻,还能不带解放一道经历?”
说话间,一阵急促的“哦哦哦”声由远及近。
江炼回头看,原来是江鹊桥,正一溜小跑着下坡,估计是听到动静,尤其是有同类的动静,按捺不住,跑出来瞧热闹,它跟一干人不熟,于是直奔江炼,到江炼脚边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怯生,反常地把身体藏在江炼的裤管后,只羞涩地探了个脑袋出来。
罗韧一行倒没太在意江炼,把他当成了看热闹的山户,倒是曹解放,忽然一改之前的松垮,脖子昂起来了,身子挺起来了,连目光都凌厉起来了,愣是从中年发福的身躯中,努力挺出了一丝早年的英俊风采。
***
罗韧几个人,都不是喜欢到处结交的,神棍知道他们的性子,也不打算主动把他们引见给山户,再说了,时间还早,孟千姿她们还都没起床呢。
不过,他估摸着,山户会主动来拜访的:山户不是喜欢结交有本事的人吗,而且,段文希和梅花九娘有旧,四舍五入,就是孟千姿和木代有旧,双方怎么着都会见个面的。
三重莲瓣,身份到底不同,山户们很快腾出一间小毡房给神棍做会客室。
江炼没跟进去,人家老友见面,他在边上杵着算个什么事儿?
不过,他从毡房边经过时,下意识停了会。
听到里头笑语不绝。
听到曹严华说:“棍哥,真要收啊?这几年,它让我身强体壮,力大无穷,壁虎游墙都游得贼溜快,我跟它处出感情来了,哎呦真要分别,我怪舍不得的。”
一万三哼了一声:“曹兄,你这是什么心理?凶简给你点好处,你就跟它讲感情了?我们中要是出个叛徒,是你没跑了。”
罗韧说:“还是应该收,老在我们身体里,始终不是好事。”
炎红砂咯咯笑:“当然应该收,不然木代跟你,孩子都不敢生,我这干妈做的,有名无实啊。”
……
再然后,门帘放下,毡门带起,里头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江炼绕过毡房,一路走到坡上,捡了块石头坐下,看渐渐散去的薄雾,也看那个紧闭了房门的毡房。
他觉得怪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