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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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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棍走后, 江炼就睡了。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沉入黑甜, 没有心事,没有去想神棍此去通知的结果是什么, 也没有做梦, 直到天明。

    第二天,被杂乱的帐篷框架拆卸声吵醒, 探头出来, 营地已经变了模样:好多帐篷都已经收了,更多的是只收了盖布、尚余支架立在当地,看上去,有些萧索。

    看来是这头事毕、要做拔营的准备了,山鬼办事,还真是利落。

    神棍还在睡,粗重的鼾声透帐而出, 这遍地杂扰, 愣是没能把他吵醒。

    江炼揉了揉眼睛, 正想缩回帐篷收拾东西,身后不远处, 忽然响起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这位,就是江炼吧?”

    卧槽,这什么情况,江炼僵怔了一下, 迅速转头:没听错,那儿是站了个女人,五姑婆仇碧影,她的身侧立着柳冠国。

    看来,是柳冠国领着她来找他的。

    仇碧影眸光烁动,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总不能缩回帐篷里去,江炼只得赶紧爬起来,一夜酣睡乍醒,不需要镜子,他也知道自己那副尊容不大能入人的眼:裤子皱皱巴巴,头发乱乱糟糟,衣服也睡歪了、领口对着肩——他尴尬地伸手扯平。

    又跟仇碧影打招呼:“五姑婆。”

    柳冠国很识趣地走开了。

    一夜小雨,崖上的风清新而又濡湿,可能是顾及五姑婆在这儿,附近的拆卸声都轻了好多,隔壁帐篷里,神棍在翻身,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

    仇碧影说:“听我们小千儿说,你帮了她不少忙?”

    江炼注意到自己的裤脚,糟糕,不一样长,一只裤脚不知怎么的蹭卷了边,脚踝露在外头。

    他说:“应该的。”

    仇碧影的第二句话是:“听说,你是为蜃珠来的?”

    江炼一愣。

    看来,这对“母女”,昨儿晚上聊了不少,江炼先前那莫名的慌乱忽然消失了,他抬头看仇碧影,招牌性的笑容又来了,很温和,不咄咄逼人,也不卑不亢:“是。”

    仇碧影笑了笑:“对山鬼来说,蜃珠是很珍贵的东西,一般不会出借的。”

    她这话后头,应该会跟个“但是”吧,江炼并不打岔,只是静静听她说。

    “但是,你就不一样了,你很聪明,知道做事法则,这世上,想要有所得就得先付出,我很欣赏你这么明事理——你几次涉险,帮了小千儿那么多忙,提什么要求都是合理的。”

    这话没什么错处,但听起来,似乎串了个味儿。

    江炼还没来得及细想,仇碧影已经换了话题:“我还听说,在崖下,因为情势凶险,小千儿逼着你认了三重莲瓣?”

    也不是逼吧,江炼想解释两句,仇碧影没给他这个机会,无奈地轻笑:“这孩子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三重莲瓣哪能随便给人哪,再说了,你也吃不消这压力。”

    “不过,山鬼看重规矩,既然认真盟了誓,那解除也得按规矩来,我跟小千儿说过了,待会你找一下她吧,尽快把这事给了了,也省得心头总悬一块石头。”

    说完这话,又朝江炼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江炼站着不动,脑子里盘桓着方才的对答,由字到句。

    “哧拉”一声拉链响,眯缝着小眼的神棍自帐篷里探出头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把眼镜架上鼻梁。

    江炼垂眸,看了眼神棍那乱糟糟的卷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若是神棍这头,能早探那么两分钟,仇碧影对自己的印象,大概能好上几分。

    毕竟,人是靠衬托的嘛。

    神棍又打了个呵欠,大嘴朝着仇碧影离开的方向:“是那个五姑婆啊。”

    江炼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位五姑婆,不喜欢我。”

    神棍奇道:“不会啊,我好像听她说,很欣赏你啊,小炼炼,你是不是想多了?”

    江炼笑了笑,没吭声。

    他没有想多,也没有感觉失误。

    他这种,从小看了太多脸色过来的人,太知道该怎么去看人脸色了,也太会从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中去感知温度了。

    这位五姑婆,不喜欢他。

    ***

    孟千姿的帐篷还没拆。

    她贴着眼膜,手拿一支红笔,往掌心上画莲瓣,松脱的、飘落的莲瓣。

    小白猴在边上蹲着,目不转睛地看,孟千姿一时促狭,拿红笔在它脑门中央画了个红点,然后夸它:“美,太美了!”

    小白猴怕不是真以为自己美,居然大家闺秀起来,不窜也不跳,四下顾盼,很是矫揉造作。

    孟千姿又抹下一边的眼膜:“来来来,高级货,你没用过。”

    小白猴也是信了她的邪,巴巴凑上前来。

    孟千姿给它贴上。

    猴脸太小,又皱巴,眼膜贴上去,像耷拉了个塑料袋,孟千姿先笑了个前仰后合,小白猴仍觉得自己美,更矜持了,还拿爪子想把眼膜推平,可惜三推两抹的,就揉成了条。

    外头有通报声传进来:“孟小姐,那个江炼来了。”

    孟千姿赶紧直起身子,一把抹掉另一边的眼膜,又忙着拿手顺理头发:“进来。”

    江炼很快就进来了,见只有她,觉得奇怪:“辛辞呢?”

    这个点,正该是辛辞帮她理妆的时候吧。

    孟千姿说:“没吓死算他命大,那手,现在拿什么都抖,我放他歇着去了。”

    想想气不过:“我把劲松给骂了一顿,找谁卧底不好,找辛辞去。辛辞那点胆子,五妈不知道,劲松能不知道吗。”

    江炼笑,又问她:“那你呢,山胆的事,没挨骂?”

    孟千姿轻松作答:“当然没有。”

    “五姑婆好像知道我要借蜃珠的事了,她……没异议?”

    孟千姿笑起来,眉眼和唇角都弯得好看:“没啊,能有什么异议?”

    其实是有异议的。

    其实,也挨骂了。

    ***

    昨儿晚上,孟千姿几乎一夜没睡,不然,也不会一大早就做眼膜,去缓和她的黑眼圈。

    先是为取山胆的事挨骂,仇碧影发了不小的脾气,说她:“说好的,明明只是看看,你居然把它拿出来了,这东西是随便拿的吗?”

    然而孟千姿这人,就是有个邪性:做了没什么底气的忐忑事,你不指责她,她倒会愧疚自责;越是指责她,她反越能跟你犟。

    这次也一样,开始还耷拉着脑袋任她数落,后来那脸就昂起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副无所谓神气,末了凉凉说了句:“五妈,说好是说好,但计划不是赶不上变化吗?它主动落的,自己想出来。”

    “再说了,取都取了。不是没出什么事吗?这儿子生出来,还能再塞回去吗?养着呗。”

    仇碧影让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劲松在边上听着,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催动一张扑克脸,拼命忍着。

    后来,说起给江炼调蜃珠的事,又起争执。

    孟千姿要调贵州梵净山养珠地里,最好的一颗。

    仇碧影依然秉持着一动不如一静的戒条:“那儿的蜃珠,最少也养了好几百年了,从来都是只入不出。你这一动,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孟千姿不能理解仇碧影的想法:“蜃珠就是用来显像显音的,它只有这个功能。你只收着它不用,就如同光养了千里马不让跑,怕它跑起来有闪失,这不是可笑吗?”

    再多说她就生气了:“江炼救了我的命,怎么我的命还不值得动用一颗蜃珠吗?我坐这个王座,连蜃珠都不能动了?”

    仇碧影叹气,这小千儿,也不知道像谁,被七个妈轮流带大,性子也是集七家之所有,难描难画:说她听话吧,她谁都敢顶撞;说她不听话吧,明明也不是,乖起来怪招人疼的。

    仇碧影最怕她把问题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拿王座做文章,只好把话说得委婉:“五妈不是小气,就是觉得你啊,太感情用事。江炼为了蜃珠,才做了这些事,他是有目的的,你看人得仔细。”

    孟千姿不想听:“我知道江炼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不会看人。”

    仇碧影脱口说了句:“你会看人?你要是会看人,当初也不会……”

    她忽然意识到失言,陡然住了口,孟千姿脸沉得要滴下水来,嘴唇微微翕动着,眼圈都红了。

    孟劲松心叫糟糕,想打个圆场,又知道这不是自己插得上话的场合……

    好在,外头通报进来说,那个叫神棍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面谈。

    ……

    ***

    总之,就是不太开心吧。

    但是,懒得提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了,对着江炼,她就一个说法。

    没事啊,搞得定啊,挺顺的啊。

    想了想,又补了句:“现在交通都快,贵州过来,飞一两个小时就到了。等我们回到云梦峰,蜃珠应该就在那儿等着了。恭喜你了,神棍那个箱子,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你这个,快揭盖头露真容了。期待吧?”

    贵州过来?

    怎么不是用她在午陵山钓的那颗吗?

    江炼没多想,只注意看她,总觉得她没睡好,眼睛周边有很轻微的浮肿,还觉得她的轻松有些用力。

    不好多问,他说了句:“挺期待的。”

    又想起神棍昨晚急急过来通报,那些推论,她大概都已经知道了:“山胆取出来了,帮得上水鬼吗?”

    孟千姿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

    当时,她是真以为取出山胆,事情就会如多米诺骨牌般,酣畅淋漓,一推到底。

    然而不是,又僵住了。

    她只拿到了一个山胆,山胆只能摧毁祖牌,但摧毁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水鬼家求的,是一个真相:家族这几十年来,无数死伤究竟是为了什么,未来是否还会遭遇更大的祸患——不然,丁盘岭为什么心心念念,宁死都要把“找山鬼帮忙”这样的讯息传达出来呢?

    她迟疑着说了句:“水鬼家……一直在找漂移地窟,也许等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儿,又是一阵茫然:等他们找到了,她带着山胆去“制”吗?把漂移地窟里的祖牌都变成烂棉絮?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呢?

    这话题有点沉重了,除非以后出现新的切入点,否则,无解就是无解。

    江炼想说点轻松的,他低下头,恰看到孟千姿掌心零落的莲花瓣:“我这是……被废了?”

    孟千姿噗嗤笑出了声,她托起手心让江炼看:其实还是朵莲花,仔细看,只有两重莲瓣了,最外围的那一重,都脱落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神棍呢?”

    孟千姿说:“他暂时是废不了了,他跟山胆有着说不清的关系,身上又有太多谜题待解,而且,他天南地北游历了那么久,确实通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我和五妈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先把他留着比较妥当。”

    江炼哦了一声。

    很好,心里头酸溜溜的。

    顿了顿,他叹气:“世事难料啊,当初在崖下,他是最不够格的那个,还是沾了我的光,勉强充数……现在好么,他晋级,我淘汰。”

    孟千姿差点笑弯了腰:“你在这酸什么?你本来就不想当莲瓣。”

    是吗?可能吧,他也说不清楚:“想”字难出口,“不想”又不愿出口。

    他问了句:“我是不是又得背书了?”

    孟千姿说:“这次不要你背了,我来说就行。仪式是傻了点,但谁让我们讲究这个呢,你忍忍吧……来,伸手。”

    江炼伸出手,手背朝上,忽然想起,起誓时是这样,解除时大概要反着来,又改成了手心朝上。

    应该是做对了,孟千姿径直把掌心画了莲瓣的那只手覆了上来。

    被他的手一映衬,她的手就显得尤为纤细,他的指尖,已然托到她的腕了——只要略一翻手,就能把她的尽数包在掌心。

    江炼恍惚了一下,竟有点紧张:自己那手,会不会不受他管束,真就这么做了?

    有可能,儿大不由娘,这手长了二十来年了,万一它有自己的想法呢?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听到孟千姿说:“废除莲瓣,没有前例,也就没有专用的说辞,我就用山鬼常用的说辞好了,一个意思。”

    江炼嗯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他觉得,自己那小拇指,好像动了一下。

    “你小子……”他在心里说那手指,“想翻天呢……”

    孟千姿的话一句一句,就响在耳边。

    “此生有幸,中道结缘,缘不到老,路有离分,随我伴我,离我去我,蔓不强扭,客不强留,天圆地方,山高水长,由君策马,任尔高飞,旧约不续,情义留存,谨守其口,谨慎其行,反刀相向,必受其殃,天、地、人、神、山鬼,共鉴。”

    他看到孟千姿把手抽开了。

    还看到自己上托的手,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动。

    也许,小拇指动了一下,只是他的幻觉,那当口,小拇指并没有动,只是他的心,动了一下吧。

    正微哂间,孟千姿突然咯咯笑起来,还拉他看:“快看,看那猴!”

    循向看去,那小白猴也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孟千姿方才抹下的眼膜,费尽力气扒拉开了,有样学样,也往自己脸上贴,它那不叫贴了,叫拍——又拍不准,啪一声拍嘴角边,又掉下来。

    它低下头,想再捡,孟千姿已经先一步过去,捡起了扔进垃圾袋,又说它:“美死你了。”

    小白猴便巴巴看她,想从她这,再享受些“高级的”。

    江炼也笑,孟千姿似乎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和山兽相处时,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欢喜,一颦一笑都动人。

    他说:“这么喜欢,准备带走了养吗?”

    孟千姿摇头,有几分不舍,但语气并不犹疑:“人家是山生山养的,崖底才是它的家,哪能因为自己喜欢,就把它带走啊。”

    又说:“这世上,中道相逢,太多喜欢的人和物了,你留下来也不容易,它跟你走也不轻松,记住就好……看缘分吧。”

    江炼沉默了会,轻声说了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