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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1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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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4章

    卫瞭摩挲着玉佩, 问:“娘娘可还有话留下?”

    玲珑哭肿了眼睛,摇头说:“没有,娘娘没有交代旁的话。哦……有!娘娘说天寒, 二殿下贪睡,让奴不要太早过来……”

    皇后身边不会有这样玉质下乘的玉佩。卫瞭想起皇后云淡风轻谈起的小侍卫。这个玉佩是他生父所留?

    卫瞭将玉佩逐渐握紧。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空荡荡的。转身往回走时, 卫瞭想,倘若时间倒流,定然不会再那样对母后说话。

    三个月热孝一过,卫瞭请旨离京。十三岁的少年郎,已没了多少往昔的稚嫩。为荆王,即刻动身前往封地荆广。荆广苦寒贫瘠,是他自己执意选的地方。

    从殿内出来,刚好遇见跟在霍澜音身边的莺时。

    礼数相毕,他看向莺时, 尚未开口, 莺时先一步俯首跪地,毕恭毕敬:“奴先前不识殿下, 无礼粗鄙,请殿下责罚。”

    卫瞭抿唇, 默了默, 才道:“不知者无罪,无妨。”

    垂在身侧的手微握,经过跪地的莺时, 昂首往前。寒夜静湖旁的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和藏在怀里的糕点,如映在湖面的月轮。美好却遥远不真实。

    霍澜音略显惊讶地扫过莺时,略一思量,倒也没多问。

    举国哀痛守孝之时,并没妨碍卫瞻清理朝堂。三个月热孝一过,大赦天下。卫瞻将周自仪放出来,他一出狱,被搁置许久的三二七案重新推到人前。卫瞻派重臣彻查,按律处置。

    原以为的逃过一劫,并不存在。涉事朝臣恍惚,并非卫瞻与皇后政见不和,不过是为了形势暂且堆压。如今缓过一口气,卫瞻的手段比起皇后更为狠心果断。

    霍澜音孕肚已经微微隆起,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的过分用药会影响胎儿的健康,日日诊脉进补的同时,她却完全没有闲下来。

    她一直坚信民以食为天,若温饱不能解决,一切都是枉谈。周自仪的改种提议未曾被朝臣接纳,除了朝臣的固执以外,亦是因为提议不够完善。她令农科学士继续研究。恰逢春日,恢弘的皇宫中御花园被移,种上一片片试验田。

    霍澜音又亲自去姜家,求教姜聆,请她相助。

    这天下,论女子才学,若姜聆自诩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霍澜音不仅设想将学堂遍布五湖四海,更希望女子学堂不仅仅是权贵世家女的专属。而若开展乡野间的女子学堂,所学既有与男子相同之处,更应该有不同之处。她不想开设的女子学堂中只是学习士大夫所著女戒女训。即使是学旁的书,士大夫在字句之间对女子的轻视将会潜移默化。是以,她有了让女子著书为授课之用的畅想。

    纵使姜聆病痛缠身,在听了霍澜音的计划后,毅然相助。

    这样的事情单凭霍澜音和姜聆两人自然不能成,霍澜音又在京中广纳女学士,协力而为。

    “若我这短暂的一生有书留下育后人,比起只留下些诗词更为蔚然。”姜聆掩唇,又是一阵咳嗽。

    霍澜音递上含药,让姜聆含在口中止咳。

    霍澜音眸中浮现心疼和惋惜。她说:“阿聆,兴许要不了多久太医院就能研得方子,使得痨症再也不是不治之症,就像着凉染风寒一般,一副汤药就能痊愈。”

    姜聆微笑,轻轻点头,随口说:“那我可要再坚持得久一些,等着神医们的药方。”

    霍澜音不忍去看姜聆苍白憔悴的脸色,默默低下头。她不信什么天妒英才的鬼话,只恨医术的不够精湛。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宫去。阿聆你也不要太累,该歇着了。”

    姜聆点头:“我便不送娘娘了。”

    虽然她们相识不久,可这世上总是有人相见恨晚。两人已十分熟稔,不必虚礼。霍澜音拍了拍姜聆的手背,再次叮嘱姜聆身边的丫鬟盯着姜聆不许她熬夜伤神,才转身离开。

    还没出姜府,霍澜音迎面遇见霍佑安。

    霍佑安轻咳了一声,目光犹疑:“那个……咳,我是来找姜聆的。”

    ——我真的是来找姜聆的,真不是来堵你的!

    霍澜音说:“马上就要黑天,姜聆该休息了。”

    半晌,霍佑安“啊”了一声,“是啊,是。嗯。”

    霍澜音便没有再与他说话,经过他身侧,继续往前走。

    霍佑安舔了舔牙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那算了,那我还是进宫找让之吃酒去。”

    霍澜音没有接话。

    走出姜府正门,霍澜音登上凤銮。霍佑安硬着头皮上了马,慢悠悠地跟在身侧。他偷偷看向霍澜音,见霍澜音一手托腮,目光微微发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澜音在想皇后。

    自从皇后西去,霍澜音心里某个角落藏了一丝愧意。她说不出心里的复杂来,只是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一日自己没有去栖凤宫与皇后说那些话,皇后是否还会服毒?一方面,霍澜音理智地站在皇后的角度去分析她服毒的必然性,另一方面,她更忍不住因为皇后的自尽而深深自责。

    所以,即使身怀有孕,且孕期反应也不轻,她还是不敢耽搁,用更多的心神放在当日对皇后所言的畅想中。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够强大,可是多做一点点,那些畅想的美好兴许会早一点点降临。即使她不能亲眼看见。

    “喂!”

    霍澜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霍佑安一直骑着马跟在一侧。

    “将军什么事?”

    霍佑安心里闷闷的。她叫他将军?将军?

    这是什么狗屁称呼嘛!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声音闷闷的:“我不是看你不顺眼不同意让之立你做太子妃。那都是让之的意思,是故意假装和他因为你的事情产生矛盾、决裂。混交视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是,我知道啊。”

    “你知道!”

    “嗯?”

    霍佑安死死盯着霍澜音平静的脸,深吸一口气,忽然挥动马鞭扬长而去。

    霍澜音摇摇头,随口说:“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遂不再想他,继续想开设学堂之事。

    霍佑安快马进宫,去见卫瞻。

    “让之,你得帮帮我啊!”

    卫瞻龙袍加身,更添几分威严。他随意笑笑,道:“皇后本就铁石心肠。孤花了多少心思才软了她的心肠,你又不是不知道。”

    卫瞻放下兵书,起身走到霍佑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苦口婆心:“任重道远。”

    霍佑安一下子泄了气,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就很羡慕旁人有个娇软撒娇的妹妹,无数次地想若自己有个妹妹定然要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执念。

    后来与姚氏重逢,那些被岁月压在深处的幼时记忆才细细翘起一道口子。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对妹妹的执念由来。彼时三岁稚童,他将耳朵贴在母亲的肚子上,奶声奶气地喊:“妹妹!妹妹!”

    他不是希望有个妹妹。而是他记忆深处本就藏着一个妹妹。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乡野学堂政策陆续展开。

    这一日,霍澜音带着补药,回将军府看望母亲。行至一半,忽将大雨。霍澜音稍微犹豫了一下,下令加快速度继续往将军府去。然而暴雨倾泻,霍澜音打了个寒颤,紧接着腹中绞痛。

    她的手攥着膝上的裙料微微发颤,隐约觉得似要早产。行至一半,又遭暴雨,不能停下。她只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沉着地下令继续往前。

    纵使心里再怕,她也不准许自己显露半分慌张。

    她低着头,努力克制着难以抑制的疼痛。感觉到车速降下来,她微怒抬头,视线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暖和的厚斗篷裹在身上,霍澜音才后知后觉看清霍平疆的脸。

    “别怕。”

    霍平疆的声音夹杂在雷雨声中,却莫名让霍澜音心里稍安。她靠在霍平疆的怀里,攥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松开些,继而本能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她这才大约懂得了何为父亲给予的依靠。

    后来她被放了下来,她听见莺时一直在她耳边说话,还有几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嘈杂中,她隐约听见门外霍平疆不大的声音——“就担心变天,幸好去接她……”

    姚氏似乎说了句什么,霍澜音却没有听清了。一阵阵疼痛,让她没有心神去听别人说的话,听觉似乎在衰退。

    疼痛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霍澜音期间昏睡过去几次。手上一疼,她再睁开眼睛,看见卫瞻坐在床边。

    卫瞻用帕子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怕她听不见,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我陪着你。”

    陪着?怎么陪着呢?霍澜音反应变得很迟钝,有些想不明白卫瞻的话。身上仿佛千斤重,压得她无力挣扎。

    直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霍澜音这才落下第一滴泪。

    霍澜音说不出话来,双唇开开合合,用力地无声询问:“他可健康?”

    卫瞻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霍澜音,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言辞肯定:“当然。”

    霍澜音弯唇。他说,她便信了。像是放下重重的担子,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疲惫地睡着了。

    就像卫瞻的笃定。小皇子虽然早产,可他一切都好。

    霍澜音醒来时,身上还有些疼。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下一瞬,迎上卫瞻亲吻她的眼睫。

    “孤的皇后可总算醒了。”

    晨曦光芒丝丝缕缕镂进屋内,一室温暖。点点温暖慢慢攀爬上霍澜音的心口,逐渐将她整颗心暖暖裹住。

    原以为注定漂泊独行,走着走着,那些不曾想的美好都在路上等着她。重拾温柔的母亲、可以依靠的父兄,随着孩子的降生,她又组建了一个小家。

    前路不再独来独往万事自己扛,余生亦不再是独行。

    “让之。”

    “嗯?”卫瞻静静凝视着她。

    霍澜音弯唇,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倒也不必再说。

    听下人禀告霍澜音已经醒了过来,一夜未眠的霍平疆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去看望霍澜音,只是望着女儿房间的方向,紧绷的脸庞终于露了笑脸。

    小皇子满月时,卫瞻靠在床头,圈着怀里的霍澜音,让她为小皇子取名。

    霍澜音望着怀里酣眠的小皇子,想了一会儿,说:“憧。”

    万万千千对未来的憧憬。

    “好。”

    霍澜音靠在卫瞻的胸膛,说:“名,我取了。小字,由你来定。”

    卫瞻不假思索:“狗蛋。”

    霍澜音顿时变了脸色:“胡闹!”

    “哎,这是民间的说法,赖名好养活啊。”

    霍澜音拿起一旁的枕头朝卫瞻的脸上砸去。卫瞻哈哈大笑,酣眠的小狗蛋小脚儿蹬了蹬,醒了。鼻子缩了缩,哭了。

    第二年开春,卫瞻采纳周自仪的主张,在北衍各地更换粮种。然而到了秋日,收成并不好,难民比往年还要多。这引起了本来就持反对态度的大臣们再一次联名抵制。

    霍澜音忧心忡忡,以为卫瞻会退让时,却不想卫瞻第二年竟更大规模地改种,甚至召见霍平疆彻夜商谈,最后令四成将士解甲归田。到了秋日,收成才堪堪与往年持平。若是算上付出的财力民力,并不划算。

    可是到了第三年秋,农家收成翻了五倍。

    而此时,周自仪与李青曼已成婚近一年。

    周自仪下了早朝,知道今年各地大丰收,很是高兴。兴高采烈地归家。

    李青曼迎上周自仪,这才发现周自仪鼻青脸肿。她顿时吓白了脸,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令丫鬟取来外伤药来,一边亲自给他擦抹,一边心疼地询问:“这是又怎么了?”

    周自仪还沉浸在良种收获的喜悦里,笑道:“回来的路上,被人堵到巷子里套头打了一顿。无妨,无妨。”

    李青曼嗔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小声抱怨:“你就不能少得罪几个大臣?”

    周自仪没有回答,反而是兴高采烈地对李青曼说着想要继续去旁国引种之事。李青曼望着周自仪高兴的样子,无可奈何,最后也不由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罢了,都随他。他愿意往前走,那她就陪着他。

    翌日清晨周自仪去上早朝,李青曼在家中后院散步,恰巧遇见神色郁郁的周荷珠。李青曼关切了几句,让她多注意身体。周荷珠勉强笑了笑。两个人擦肩而过,周荷珠忽然叫住李青曼。

    “嫂子,你知不知道哥哥和皇后娘娘的事情?”

    李青曼诧异地望向她。

    周荷珠指尖微颤,继而狠了狠心肠。

    “哥哥与皇后娘娘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们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当初哥哥当街拦下仍是太子身份的陛下,此事满京城众人皆知。嫂子当真以为哥哥对皇后娘娘只是兄妹之情?其实……”

    “荷珠,你在侮辱他。”李青曼打断她的话。向来眉眼温柔的李青曼第一次冷了脸色。

    周荷珠急急道:“你就那么相信皇后的人品?”

    “我或许与皇后并不算熟稔。可是我绝对相信我丈夫的人品。身为兄长,他对你如何请你扪心自问。若你还有半分良知,莫要再辱他清白!”李青曼努力压下去怒意,“荷珠,我曾觉得你很可怜,想尽一个长嫂的身份好好对你。可你让我很失望,也同样会让你兄长失望。你以为你命不好,而你今日所有的怨天载道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青曼转身就走,从这一日起,她再也没有理过周荷珠。

    周荷珠立在原地,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胡言,可是这种后悔只是停留了一瞬间,很快消失不见,逐渐变成更多的怨恨。她飞快地朝宋氏的房间跑去,还没进屋,听见宋氏在和赵氏说话。

    斗了半辈子的两个人,她们都老了,千帆过尽,如今也能面对面说说闲话。

    “……眼睛越来越不好使,手也笨拙了很多。也不知道憧儿会不会喜欢这小衣服。”

    周荷珠猛地推开房门,泪流满面。

    “荷珠?这是怎么了?”宋氏赶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你生了我不把我看好,让我做一个丫鬟十六年!”周荷珠委屈地痛哭。

    “这……”宋氏的心里扎了一下。让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本就是她最大的遗憾。

    赵氏脸色一变,不得不开口:“都是我糊涂……”

    “是!是你糊涂!”周荷珠冲到赵氏面前,抓着赵氏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既然干出换孩子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就这样错一辈子不好吗?”

    宋氏一怔,茫然地望向周荷珠。

    “错下去,我就是霍将军的女儿了啊!凭什么这样对我啊!小姐和丫鬟,让我做丫鬟!小户女和将军之女,又让我做小户女!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样摆布我的命运我的人生!”

    宋氏不可思议地望着周荷珠,声音发颤:“你不想做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儿觉得很委屈吗?”

    “是!”周荷珠哭着喊,喊完又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

    宋氏痛苦地转过头去。

    长久之后,赵氏长叹了一声。

    几日后,宋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将军府,求到姚氏面前。

    姚氏略一思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农家小菜,邀周荷珠过来陪她吃。周荷珠原以为姚氏会对她说很多大道理,然而姚氏并没有,真的只是吃饭而已。

    周荷珠低着头,望着桌上的几道小菜。莫名觉得眼湿。这些都是她幼年养在姚氏身边时,每日吃的东西。

    还没吃上两口,霍平疆忽然回来。周荷珠赶忙站起来,手足无措。

    姚氏与霍平疆说了几句话,让周荷珠坐下继续吃饭。

    霍平疆说道:“听管家说,你把库房里的东西搬走了一半。”

    杵在门口的管家苦着脸摆手。

    “是,我觉得家里用不着那么多钱银,就拿去变卖了些,换了粮食和布匹赠给战后的可怜人。”姚氏犹疑了一下,“你若不喜欢……”

    “没有。你做主。这将军府的一切,都你说了算。”霍平疆望向姚氏的目光一片温柔和纵容。他所挣下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小姐,都是他的小姐的。连他都是。

    “那我倒是真的打算卖了这将军府,换一处小些的宅院。一共没多少人,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是用不上。”

    霍平疆往嘴里扒饭,胡乱点了点头,说:“随你。”

    周荷珠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难掩心中震惊。香软的米饭入口,却变得难以下咽。一时间,她想起很多幼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姚氏也时常这样算着家中结余,将多余的钱银拿去接济旁人。

    “别只吃饭,多吃些菜。”姚氏为周荷珠夹了一块肉。

    接下来的日子,姚氏时常邀周荷珠过来吃饭。偶尔她还会遇到霍澜音回来,起初觉得手足无措,次数多了,倒也能自然些。

    姚氏闲暇时,偶尔会抄些经文。后来周荷珠也跟着一并抄经书。时间一久,她眉宇间的郁郁悄悄散去。

    这一次她在将军府待了没多久,下人禀告卫瞻和霍澜音一并过来。周荷珠寻了个借口,先一步离开。

    她经过花园,远远看见卫憧蹲在地上摘一朵花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一片枯色。冰冻的土地缝隙生长出来的小花儿,显得格外勇敢漂亮。

    周荷珠望着卫憧小小的手捏着的那朵鹅黄小野花,忽然泪流满面。

    弯路走得太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

    卫憧眨眨眼,一双和霍澜音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仿佛卧着璀星。他迈着小短腿朝周荷珠走过去,将手里的小花儿递给周荷珠。

    “喏,送你咯。”

    卫憧六岁的那一年,卫瞻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已到了合适的时机,终于重整军队,决定向西蛮开战。

    灭国之恨埋在每一个北衍子民的心里。征兵时,仿佛又回到当年全民皆是战士的场景,报名从军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垂髫孩童到耄耋老人,仇恨之心是一样的。

    卫瞻显然做了万全的准备。或许说,先帝在时,已为这场战役做足了准备。不曾松懈一日的军队,大量研制的新型连弩与炮车。还有那全民齐心复仇的决绝。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年,三年之后西蛮被画进北衍的版图。

    最后一场战役,卫瞻御驾亲征。归来后,举国欢庆。

    每个人都在笑,可是霍佑安笑不出来。他归来,姜聆已经不在了。除了用作教书之用的书籍,她还留下了一大箱子的书信。每一封都是写给霍佑安的。断断续续,十几年间所写。

    霍佑安坐在梧桐树下,抹了一把脸,一封封去读那些信件。

    最后一封信,信角微湿。那是她的泪。

    姜聆说——

    “耳边有风吹梧桐的沙沙声,好像你在唤我。我可能见不到你得胜归来的样子了。勿念勿伤,妻聆绝笔。”

    风吹梧桐沙沙,霍佑安在树间系着的每一条为姜聆祈福的平安符都在低诉。霍佑安泪流满面,却笑得灿烂。

    憬儿一边喊着小舅舅,一边跑上来,一下子扑进霍佑安的怀里。

    憬儿总是喊周自仪大舅舅,喊霍佑安小舅舅。以前卫瞻很不高兴,今日倒也顾不得。他笑着把憬儿抱在膝上。

    “小舅舅,你怎么在哭呀。”憬儿用手去擦霍佑安的脸色。

    “瞎说。舅舅明明在笑啊。你看舅舅的嘴角。”

    憬儿瞧着霍佑安的确在咧着嘴角在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搂着霍佑安的脖子,撒娇:“哼哼,憬儿不想做公主了。”

    “那憬儿想做什么?”霍佑安望着梧桐树罩下来的影子,心不在焉地问。

    “大夫!憬儿要做大夫!”憬儿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憬儿想救好多人!天花、痨症……”

    霍佑安抬起眼睛看向憬儿,忽然又落下泪。

    憬儿低着头没看见,她拧着眉头嘟囔:“可是太子哥哥不信,他说憬儿做不到!小舅舅,你说憬儿能不能做到呀?”

    霍佑安又抹了把脸,笑着说:“能。肯定能。”

    没多久就要过年。离京九年的卫瞭带着祝福回京相贺。离京时,他是十三岁的稚嫩小少年,再次回京已是将荆广大变样的器宇荆王。

    一场雪,为新岁铺上一层洁净。

    莺时立在檐下,朝手心哈着气。

    她已不再是当年笨手笨脚的小丫头,成为霍澜音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做事干净利落,总能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中新进宫的小宫女们见了她,都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姑姑”。她终于成为了当年她所希望的样子。二十三岁,早过了出宫嫁人的年纪。霍澜音每次问起,她总是笑着说这辈子都要留在宫中。

    帕子落在地上,莺时蹲下来去捡。再起身时,卫瞭立在她面前。

    恍惚间,好似回到九年前,同样严寒的小湖边。只是彼时天色昏暗,如今晴空万里。

    后来啊……霍澜音扶额,长吁短叹。她又用力去戳莺时的额头,佯装生气:“说好了跟着我一辈子。还说什么老死宫中就是最好的归宿……如今还是跟野男人跑了!”

    霍澜音说着这样的话,却给了莺时最丰盛的嫁妆。她眉眼间,皆是无尽的温柔,还有欣慰。

    是夜,卫瞻回来,沉默地坐在窗下,满腹心事。

    霍澜音捡起地上的练字本,收到一旁。想来又是憬儿淘气,把哥哥的功课当成了玩具。她走到卫瞻面前,问:“怎么了?”

    卫瞻长舒了口气,顺势将霍澜音拉在怀里,他将下巴搭在霍澜音的肩上,沉声道:“此次出征,听说在西蛮再往西的地方,有一个小国为纪,前几年国内动荡,如今在位的帝王竟是位女帝。”

    霍澜音怔了怔,又听卫瞻说:“我派人潜入纪国,伺机寻得女帝画像。”

    霍澜音紧张地问:“如何?”

    “还未得。人已经回京路上,明后日当入宫。”

    寝殿内安安静静的。

    霍澜音忽然问起:“陛下可还记得小豆子和林嬷嬷?”

    “林嬷嬷是孤乳娘,可会忘记。”

    “当初陛下回京,处置了江太傅,又下令林嬷嬷和小豆子各自回乡,没有传唤不得入京。前几个月,我想起翠风和红风来,派人去她们家乡送些钱物。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们两个根本没有回乡。我再去寻林嬷嬷和小豆子的消息,亦是寻不到。他们几个人,自从九年前便彻底消失了。”

    阖着眼的卫瞻猛地睁开眼睛。他起身,拉着霍澜音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里?”霍澜音问。

    卫瞻带着霍澜音连夜赶往皇陵。

    若是让大臣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反对。所以卫瞻立刻行动,派暗卫进皇陵,开帝棺。

    本是该帝后合葬的灵棺内,只有一具枯骨。

    翌日清晨,卫瞻先前派人去纪国寻女帝画像的侍卫入宫,终于带回了纪国女帝的画像。

    米黄的画卷一点点展开,一身红衣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眉宇之间傲意凌人。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伏在卫瞻的胸膛泣不成声。

    那藏在心底角落的自责悄悄压了她九年,终于得以放下。

    卫瞻深吸一口气,他阖上眼,压下眼底的情绪。这一刻,倒也说不清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这世间事也并非对错分明。前往彼岸的道路未必只有一条。坚持自我,更未必就是一种错误。

    纵使前途万难,她还是坚持自己决然的方式走下去,即使失败也无悔。

    而霍澜音,也会用她选择的方式继续散发着萤火之光。

    霍澜音为后时,大力推广学堂,将民间学堂开设在北衍每一个村镇。她更是改革科举制度,首次大胆地在科举之中添加医、农、数学和天文部分,逐渐改变了北衍的重武轻文。经过多年努力,北衍终于文武相衡,各术发展,一片繁荣。

    霍澜音俯下身来,轻轻去吻卫瞻的额角。

    霍澜音觉得很是幸运。原以为以卫瞻暴躁的性格,定然一意孤行,不理会她的提议。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与卫瞻的很多看法都是相同的。

    霍澜音偎在卫瞻身侧睡着了,两个人的白发相抵相伴。

    霍澜音在世时,臣民对其评价褒贬不一。而后来,终究得到史册上的一声贤后。

    而那些药引、傻子太子妃等小事儿,在一桩桩载入史册的大事面前,什么也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