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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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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3章

    姚氏无奈摇头, 去拉霍平疆的手,说:“你不要气音音。”

    霍平疆立刻霍澜音,连说“好、好、好!”

    霍澜音蹙眉, 重新审视霍平疆的神情,顺着母亲搭在霍平疆手腕上的手,转过头疑惑地望向母亲。她不是不同意自己的母亲再嫁。那个早亡的父亲, 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有半分感情。若说内心想法,她倒是真心希望母亲遇到更好的男子,放弃过去,再嫁良人。可是这些年,她看着母亲拒绝旁的男子,看着母亲为了那个早亡男人心如死灰。她觉得无奈,亦觉得母亲不会再接纳旁人。

    “音音,他是你父亲。”姚氏说。

    霍澜音蹙起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难道母亲真的想通了, 愿意割舍过去, 继续往前走?霍澜音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怀疑,怀疑霍平疆选择母亲的理由。以霍平疆的身份, 他要什么样的年轻貌美女人要不得?就连堂堂郡主也曾出言非他不嫁,还被他给拒绝了。旁人怎么说的来着?都说霍平疆不近女色, 九天神女杵在面前也不会动心。

    霍澜音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霍平疆, 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好,可也不得不怀疑霍平疆的初衷。

    姚氏看出了霍澜音的心思,她轻叹了一声, 含笑说:“不是继父。他就是你亲生父亲,霍石。”

    霍澜音怔了怔。

    霍石?

    母亲口中那个大字不识一个,毛躁易怒,只有一身蛮力,就算从军也只能去做火头军的……传说中的父亲?

    霍澜音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霍平疆,最后视线落在他的五官上。她只隐约在霍平疆的五官上看出和霍佑安的几分相似来,并没有找到自己像他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开国将帅,北衍的一品上将军……这个人是自己早死的爹?

    “二姑娘过来了。”门口有婆子通报。

    霍澜音回过神来,看着周荷珠端着汤药进来。

    “到了阿娘喝药的时辰了。”周荷珠低着头,端着食托的双手死死抠着板子。

    周静兰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周荷珠,又瞬间了然。

    宋氏颇有些尴尬,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扯着唇角笑出来。她说:“这些年,因为阴错阳差的缘故,荷珠能以夫人养女的身份长大,是她莫大的荣幸。”

    霍平疆看了一眼姚氏的神色,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他脸色一沉,全然不似对着姚氏时的温和。整间屋子里的气氛也在一瞬间冷下来,屋子里的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宋氏尴尬,周荷珠何尝不尴尬?她死死低着头,咬着唇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自从身世大白,她为了怕宋氏不悦,就没有再接近姚氏。今日周玉清逼着她过来喊姚氏这一声“阿娘”,那一瞬间她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成了苦涩。羞愧得无地自容。

    气氛有些僵持,周荷珠握着食托的手抠得更紧,关节发白。

    打破沉默的是姚氏。

    她还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先是“哦”了一声,才说:“居然又到了吃药的时候,拿来吧。”

    姚氏开口的那一瞬间,周荷珠差点没绷住眼泪,像得到了救赎一般。她赶忙端着药,送到姚氏身侧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退到一旁。此时此刻,从小到大的记忆纷至沓来。姚氏才是教她说话教她走路的“母亲”啊……

    屋子里旁人再说什么,周荷珠都听不进去了。一道名为羞愧的屏障将她隔离开,她主动被困在其中。

    姚氏多看了一眼周荷珠的神情,将轻叹藏在了心里。她没有吃药,也没有去吃霍平疆亲手为她做的红豆粥,而是将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身上,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音音,你这个时候回来真的可以吗?”

    “回来看母亲一眼,很快就要回宫的。”

    姚氏颇为感慨地上下仔细瞧着女儿的这一身嫁衣,轻轻点头:“我的音音今日真好看,莫要耽误了吉时。只是可惜不能亲眼瞧着你出嫁。”

    霍澜音一怔,赶忙解释:“派人拦着母亲入宫是我的意思,今日宫中恐会生乱,所以才不想母亲涉险。”

    霍平疆忽然对姚氏说:“你想进宫我带你去。”

    ——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姚氏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向霍澜音。

    霍澜音思量宫中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今晚的逼宫应当不会再发生,所以笑着重重点头。

    霍平疆打量着霍澜音,莫名觉得这个女儿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很开心?除了那一丁点的惊讶,并没有特别惊喜和激动?

    他轻咳了一声,主动和霍澜音说话:“你一个人回来的?”

    “太子陪我回来的,只是他不方便进来,在院中等着。”

    赵氏赶忙说:“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能让太子爷在院子里候着,赶紧请进屋呐!”

    “不必了。”霍澜音语气生疏,“本就是仗着霍府离宫很近,才敢抽空回来一趟。这就要回去的。”

    “这么快就走。”姚氏有些不舍得。

    周静兰接话:“夫人不用不舍,晚上婚宴自然还能再见到。”

    姚氏点点头,含笑望着霍澜音:“快回去罢。今日不要因为旁枝末节耽误了正事。也不用挂心我,我都很好。”

    霍平疆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霍澜音,竟发现她只是客套又生疏地冲他微微颔首,便出了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霍平疆舔了舔牙齿,心里琢磨着刚刚的举动惹这个女儿不高兴了?

    他与姚氏有着那样沉重的感情,撬开初逢的苦涩,便是最熟悉的人。可是这个女儿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存在,欢喜之外,更多得却是手足无措。

    姚氏将手搭在霍平疆的小臂上,拉了拉他的袖子。

    霍平疆这才收回目光,回过头。姚氏冲他温柔地笑着,她说:“音音是个冷静又内敛的孩子。”

    除了姚氏和霍平疆,霍澜音出来时,屋内的人都跟着出来送她。

    霍澜音立在檐下,望向远处亭中的卫瞻。卫瞻正在与纪鹤轩说话。霍澜音侧过脸,让后面的一群人不必再送了,只带着自己的宫女朝卫瞻走过去。

    亭中,卫瞻听着纪鹤轩兴高采烈地讲着霍将军和发妻团聚的事情。惊讶过后,卫瞻问:“舅舅今日一直都跟在霍将军身边,可知道宫中的事情?”

    纪鹤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掩饰掉情绪。虽然他人在宫外,可是宫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自然早有手下送消息过来。他谨记父亲的话,必要时刻定要和皇后划清界限。此时,也只能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什么事?”

    卫瞻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以前竟不知道舅舅如此在意霍将军之事。”

    纪鹤轩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道:“哎,让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如何不如霍将军。虽然这是事实,可听多了总是不爱听的嘛。前些年面子上觉得不服气,近年年岁大了才觉得硬撑了着实不算男人。这不才想通,才跟霍将军走得近些,多学些兵法经验……”

    纪鹤轩说到一半时,卫瞻已经看见了霍澜音。他的视线越过纪鹤轩,望向逐渐走近的霍澜音。

    “天寒,舅舅还是在家中多静养才事宜。”

    纪鹤轩脸上带着笑,谢过卫瞻的关心,心里却敲响了警钟,猜测卫瞻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后的暗中联络。

    卫瞻已不想再多说,他起身,经过纪鹤轩,去迎霍澜音。

    “可以回宫了?”

    “嗯。”

    霍澜音点点头,任由卫瞻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霍澜音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越过跪地的人群,望向开着的窗户。姚氏仍旧坐在原处,霍平疆立在她身侧,两个人都透过窗户望着她。

    霍澜音莞尔一笑。

    卫瞻顺着霍澜音的视线瞥了一眼。登上华舆时,卫瞻忽然问:“忽然多了威风的爹,可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霍澜音略显茫然地望向卫瞻。她摇头,问:“该有什么变化?”

    卫瞻笑,道:“你不再是乳娘的孩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往日那些嘲笑你出身的人恐要心惊胆战。”

    “难道要拉着这样一个爹,跑去曾经笑话过我的人面前,掐着腰耀武扬威?”

    卫瞻想象了一下霍澜音说的这个场景,一下子笑出声来。

    霍澜音却没有笑。她顺手摘了枝斜探的红梅,放在鼻下轻嗅,弯唇而笑。她说:“有没有一个威风的父亲,于我而言并没有区别。但我却是真的高兴。为母亲高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父亲,可是母亲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母亲刚刚的样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终于有了生气。”

    一想到母亲刚刚温柔而笑的样子,霍澜音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卫瞻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霍澜音从未在意过身份地位,所以霍平疆带给她的身份并不能让她欢喜。而她的过去,幼时有周玉清这个“父亲”,后来身世大白,与“霍石”更是毫无感情。她对忽然出现的亲生父亲并不亲昵激动,没什么意外的。

    卫瞻叹了口气,身子后仰,枕着自己的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懒洋洋样子。

    “佑安小时候经常被霍将军揍。他还曾经跟我诉苦,说霍将军多次感慨若他是个闺女该多好。”

    霍澜音脸上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变化。

    “霍……佑安?”霍澜音皱起眉。

    霍平疆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可是霍佑安并不陌生啊!

    她指指自己,脸上的表情微妙极了。

    “等等……霍佑安是霍将军亲生的吧?那他……那我?”

    卫瞻冲着霍澜音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反问——“要不然呢?”

    半晌,霍澜音“哈”了一声。

    又过了半晌,她身子后仰,同卫瞻一样倚靠着。而后拾起垂着脸侧的遮面珠帘,戴上。

    在这个只能口口相传的年代,消息传递得总有滞后性。可是对于八卦这种消息,仿佛长了腿儿似的,一下子席卷。

    眨眼之间,霍澜音的亲生父亲是霍平疆这事儿在宫里宫外传遍了。只是还有人不太相信,持有怀疑的态度。

    ——直到晚上的婚宴,霍平疆带着姚氏出现。

    死寂与嘈杂间差地在婚宴各个角落上演。

    娴妃和良妃亲自为霍澜音系上合欢扣,正红的结绳悬在她的腰裙。

    卫瞻立在铺着红毯的石阶中央,手握红弓,红羽箭支一支支落在霍澜音面前的路。霍澜音垂眸,提裙而行,迈过挡路箭-矢。有些路,终是要她自己来走。

    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卫瞻。

    忆起当初她第一次进宫去见皇后,卫瞻坐在华舆上朝她伸出手。他对她说——“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忽然明白了。当初决定同卫瞻回京,彼时心中所想是尝试去接受他。然而如今想来,当她决定跟他回京时,她便已经输了。芽子早已种下,不过只待一场春雨一场微风,瞬间气势葳蕤向阳。

    霍澜音终于走到卫瞻面前,卫瞻朝她伸出手。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卫瞻的掌心。

    分明知道她一定会将手递过来,可是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卫瞻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分明不该有任何怀疑,可是他还是怕她就这样跑掉。他不由去想了些不该想的,去想她一次次想要逃跑的倔强模样。

    当霍澜音终于抬手,将手递给卫瞻,卫瞻那颗悬着心这才松了下来。

    霍澜音轻轻地将手搭在卫瞻的掌心,卫瞻却觉得掌心沉甸甸的。四目相对,他握紧她的手,牵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独行终有时,余生相伴行。

    上座的姚氏已经红了眼睛,心里酸涩不已,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委屈,看着自己的女儿挣扎痛苦,又终于看着自己的女儿找回了自己,得到了幸福。

    那些站在雪地里守候的漫漫长夜,那些说不出的心疼和绝望……她从不觉得自己体会到的痛会有女儿体会得那样沉重。

    好在寒冬过后终于得到姹紫嫣红的怒放。

    霍平疆将姚氏的手握在掌中,望着远处高台上行大礼的女儿。先前,他对霍澜音做药引之事不过略有所闻。今日下午得知霍澜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派人略一调查,此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他拍着姚氏的手,面冷声沉:“放心,我再不准咱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

    姚氏因霍平疆这一句话心中泛酸,泪眼婆娑。她飞快地偏过脸去,不许自己哭,让自己温柔地笑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哭。更不想女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落泪,惹得女儿心酸。

    角落里,霍佑安蹲在阴影里,还没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揪着小厮的衣领,不知道多少次地发问:“那只小狐狸是我妹妹?”

    小厮十分苦恼地不知道第几次地回答:“是,太子妃正是您的妹妹!亲妹妹!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

    霍佑安像泄了气似地松开小厮。有些发呆。半晌,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看得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

    “爷,您莫不是发烧了,小的去给您请个太医……”

    下一瞬,霍佑安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打断了小厮的话。

    “完了,我完了!”霍佑安无力地坐在地上。

    莺时今日本来应当十分高兴的,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卫瞭的身影。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小可怜小闵子竟然是堂堂皇子。震惊之后,丝丝失落攀上心头。她摇摇头,努力灿烂笑起来,将最好的祝福给自己的主子。

    大礼繁复,不过终有礼成时。

    霍澜音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昂首往前走。她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卫瞻:“殿下,今夜的逼宫当真不会再发生?”

    忆起皇后,卫瞻脸上的笑容稍淡。他说:“她放弃了。”

    霍澜音品着卫瞻的语气,没有再多问。

    回东宫的路上,卫瞻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栖凤宫里只亮着极少的灯火,皇后今夜陪在皇帝身边,并不在这里。卫瞻收回视线,略显烦躁地催促抬舆人加快速度。

    卫瞻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装扮了一身红的东宫,卫瞻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霍澜音一人,他揽她入怀,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牙齿轻磨她鼻尖上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将他推开,旋身躲过他拉她的手,鲜红的嫁衣裙角旋成绽放的鲜花。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摇头说:“不许。”

    卫瞻似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去,将霍澜音逼到墙角,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音音啊,其实有很多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方式。”

    霍澜音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盛大的笑意。

    打萍和流春领着后面的宫女进来,卫瞻拥着霍澜音的手才松开些。宫女进来禀告浴室已收拾妥当,要带霍澜音过去梳洗。

    这也算是大礼中的一个环节,卫瞻只好应允。

    卫瞻留在寝殿内等候,他拾起霍澜音放在桌上的红珠搭面,指腹抚过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低着头捏珠子玩的场景。

    卫瞻一愣,怎么就想起了霍澜音犯傻的样子来?今日她好不容易正常着,他可不想和霍三岁成婚。

    “让让——”

    卫瞻眼皮一跳。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霍澜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朝卫瞻扑过来。

    卫瞻心惊胆战,赶忙接住她,拿起挂在一侧的宽袍裹在她身上,无奈地说:“乖乖,别冷着,也没乱跑乱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家伙。”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让让只要小讨厌鬼,不管我!你坏!”她伸出的手握成拳,使劲儿去敲卫瞻的胸膛。

    眼泪儿,更是吧嗒吧嗒。

    卫瞻在心底扶额,赶忙哄她:“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先说怕你着凉,再说的要当心小讨厌鬼?所以音音比小讨厌鬼重要多了。”

    卫瞻一个眼色,让跟在后面的宫女都退下去。

    霍澜音眨眨眼,仔细琢磨着卫瞻的话。

    卫瞻无奈地去擦她的眼泪,霍澜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让他擦眼泪,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音音声音太小了,让让听不见。”卫瞻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抱起霍澜音走向床榻。

    到了床榻,霍澜音一下子从卫瞻的怀里滑下去,跪坐在床榻上,凑近卫瞻,将下巴贴在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样子瞧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

    卫瞻去捏她的脸,问:“刚刚嘟囔什么呢。”

    “丑哦!”霍澜音去拍自己的肚子。

    卫瞻随口说:“不会丑,会很好看,像音音一样好看。”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去摇头:“音音丑了!”

    她说完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卫瞻想了一下,才明白霍澜音的意思。他搭在霍澜音手腕上的指尖僵了一下。

    她哭是因为担心自己怀孕之后变丑,他就会不喜欢她了吗?

    卫瞻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音音和泥泥是真的不一样。

    在这一瞬间,卫瞻忽然不太明白,音音到底是泥泥的另一面,还是泥泥冷漠理智的外表下心里某个不愿展现给别人的柔弱角落?

    “音音才不会变丑,就算变得再丑,也比让让好看一百倍。”卫瞻拿出抽屉里的糖、架子上的拨浪鼓和手鞠,来逗霍澜音笑。

    他又找出红绳,和霍澜音一起玩翻绳。

    霍澜音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翘着嘴角笑了。

    卫瞻与霍澜音在大红的床榻上相对而坐,认真地翻绳,耐心十足。卫瞻忽然觉得霍澜音有时变成这样也很好,让他换一种方式去看她的心底。

    可是可惜……这洞房花烛夜,他只能哄孩子玩。

    啧。

    没事,来日方长。

    十日之后。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皇后从午眠中惊醒。她来不及穿鞋,赤足下床,跑到屋外。在冷冽的寒风中,望着东方。

    “娘娘当心着凉!”

    翠风和红风一个拿着鞋子一个包着棉衣追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有些木讷地由着两个宫女为她穿上鞋袜和棉衣。

    翠风担忧地问:“娘娘,要去看一看吗?虽说您不能离开栖凤宫,但是情况特殊,太子殿下应当会……”

    “不用了。”皇后打断她的话。

    皇后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翠风和红风已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北衍曾被灭国,带着他们从亡国奴翻身的帝王归去,何人能不悲,戚哀之氛弥漫整个北衍。

    又过了几日,霍澜音忽然来到栖凤宫。

    “早就想来看望娘娘,只是最近事多。一直耽搁着。”霍澜音打量着面前的皇后。

    皇后还是老样子,从容淡然,那份骨子里的骄傲也不曾失去半分。霍澜音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悲痛。她甚至也没有换上一身丧服,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红裙袍。她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一侧扶手,手里握着一卷书。

    霍澜音看了一眼书名——《诡兵》。

    霍澜音垂下眼睛,说道:“当日误打误撞听到娘娘与二殿下说的那番话,虽立场不同,澜音却很是敬佩娘娘。”

    “哦。所以呢?”皇后嗤笑了一声,瞥着霍澜音,“小香香,你既选择依附男子困于后宅,今日又何必来说这些虚伪话。”

    霍澜音并不理会皇后的轻视,她也没等皇后开口,径自在一旁坐下。当皇后瞥向她时,她说:“有了身孕,最近久站会觉得腰酸。澜音便不跟娘娘客气了。”

    皇后目光下移,在霍澜音的肚子上凝了凝,又不发一言地移开了视线,视她为无物。

    霍澜音说:“娘娘是必然会输的。即使这次侥幸赢了,在帝位之上既坐不安稳,又坐不久。因为根基不够稳。这所谓根基并非娘娘的能力和势力不够,而是这男子重于女子的天下大势。”

    皇后翻了一页书。

    “若我说,这天下男子就是比女子重要,娘娘定然要嗤之以鼻。”

    皇后这才从书卷中抬眼,看向霍澜音,她鄙夷道:“你身为女子都这样认为,实在是可悲。”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含笑摇头:“娘娘生于富贵家,并不知道普通百姓之家男子的重要。”

    “洗耳恭听。”皇后眼中的轻视反倒散去了一些。

    “于普通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基础,最重要的就是吃饱肚子,所以就要种地。而男子天生力气比女子大,这是女子再如何努力也比不得的。更何况女子还要生育,待产、哺乳,这是年岁的耽搁和身体的损害,亦是女子的天然劣势。家家一块田,多出力气才不会饿肚子。于农家而言,当然需要男丁下地干活,只为得一口吃的。”

    “种地?”皇后轻笑了一声。

    “娘娘体会不到一年收成不好,一家子人就会饿肚子甚至饿死。”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本宫记得当初你假死逃走,在丰白城却把小日子过得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本事罢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并非我有本事,而是周家给我机会接触玉石、香料,让我读书。若我未曾读书,不可能逃走后过活。”霍澜音顿了顿,“若我未曾读书,根本不会有逃走的想法。”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书读。普天之下读书人万万分之一,更别说读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皇后已隐约猜到了霍澜音想说什么,她没有接话,沉默地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便继续说下去:“娘娘那日对二殿下说的话,着实惊了澜音。澜音也时常回想反思。”

    “那你觉得对或不对?”

    “对。”霍澜音不假思索。

    皇后问:“所以你便言行不一,心里一个想法,实际举动又是另一个方向。”

    霍澜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还没有明白澜音的意思吗?我认为娘娘的想法很对,可是并非实施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几千年过去了,这个好时机不曾到来。难道还要再等个几千年!”皇后忽得拔高了声音,“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抓住的!”

    “等到这天下每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饿死。等到一块田地可以收成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粮食。等耕种有了更简洁省力气的方式。就像我腕上的这暗驽一样,女子也可以凭借各种器具填平力气小的缺点,耕种做活,自给自足。就连战争,日后也未必要执枪舞刀,会有更省力气的弩炮,甚至各种不需力气的武器。不用蛮力,只是拨动某个机关。还可以操控更快的车,可以上天可以入地。而这些,都要等到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学堂遍布五湖四海,女子亦可读书。女子力气不如男子,可我从不认为女子的头脑输于男子。”

    皇后听完霍澜音的胡话,并不怎么认同。她问:“你觉得这样的瞎想会有到来的一天?”

    “从宿林食野,到筑屋织衣。从奴隶遍地到开创王朝。我们本就一直在往前走。当初刀耕火种的先辈亦不会想到我们的今日。我的畅想又为何一定不可能?我不认为娘娘的想法有错,”霍澜音又一次强调,“可娘娘走得太快。普通女子跟不上娘娘,天下男子又容不得娘娘。所以这条路,娘娘走不通。”

    “所以你什么都想得明白,却觉得所谓的天赐良机没有到来,所以什么都不做。”

    “娘娘做事喜欢大刀阔斧,可我更喜欢循序渐进。历史长河,沧海一粟,娘娘的路走不通,我愿用我的方式来默默为这历史的长河亮起萤光。”

    皇后望着眼前的霍澜音,许久不曾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被她放下,她像是走神了一般。

    皇后轻笑,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觉得本宫想要的未来当真会实现?”

    霍澜音回忆了一下当日皇后盛怒时对二殿下说的话。

    她点头:“会。当衣食无忧,脑子比力气更有用,人人读书明理。娘娘想要的公平就会到来。兴许如娘娘所说的那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也可以三夫四姘,公平自由;兴许一夫一妻,再无姬妾制,男女成婚便是一生一世的忠诚和独享;又或者婚姻形式不再存在,欢好自由,独身亦是自由,女子也不用再受生育之苦,由……器具代为繁衍?”

    说到最后,霍澜音神色古怪,已然是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皇后更是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正了正脸色,道:“说起来,这栖凤宫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我身边的两个好孩子。她们两个一个想开私塾做先生,一个想上战场做女将军。本宫余生既困在栖凤宫,便请太子妃帮忙,放她们两个出宫。”

    “娘娘,我们不离开您!”翠风大惊之色,直接滚下。

    红风倒是不在屋内。

    皇后凤目一扫,威压欺压。她一巴掌甩在翠风的脸上,将翠风打得踉跄跌倒,再不敢反抗半句。

    霍澜音默了默,点头说:“好。”

    离开时,霍澜音便将哭肿了眼的翠风和红风带离栖凤宫,送了盘缠,放她们出宫,各奔前程。

    皇后似笑非笑,慢悠悠地转着那块质地粗糙的玉佩。屋内的灯光暗了,宫女未曾即使进来挑灯芯。这栖凤宫,留下的宫人本就不多了。

    等灯光熄灭时,皇后回过神来。她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喊一个叫“玲珑”的小宫女。

    “娘娘!玲珑在!”玲珑赶忙小跑着过来。

    皇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喏,明日一早把这玉佩送去给二殿下。”

    “诶!”玲珑受宠若惊地双手去接。她极少在皇后面前做事,皇后也是第一次对她笑。

    翌日清晨,又一声丧钟响彻整个皇宫。

    卫瞻睡梦中惊醒。他猛地起身下床,望向栖凤宫的方向,整颗心往下沉。

    皇后服毒殉葬。

    留字:愿与君同往。

    卫瞻下令,帝后合葬。

    作者有话要说:卫瞻:所以为什么老二有遗物,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