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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末。
结束了早朝,楼定石照例来到御书房,准备处理今日的政务。
走进书房后,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檀木太座上,而是脚下一转,走到了后面那间供他小憩的耳房内。
这间耳房较往日而言有了一些变化,榻上被褥铺得更加厚实,上面的软枕是他惯用的那个;两旁还多添了暖炉。
皇上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十日,说不定还要继续住下去,内侍们自然要布置得舒服无比,不让皇上感到不快。
楼定石走到榻前,双目往榻上一扫,头也不回地问道:“朕放在上面的东西呢?”
徐杰安不在,此时随侍的是另一个惯用的内侍,也是极为机灵的人,忙恭声道:“皇上问的是那支镂花银镯吧?老仆收到这里来了——”说着将床边小几的抽屉一拉,里面有些楼定石随身的玉佩玉指等物,那只已有些黯淡的银镯,赫然便在其中。
不待那内侍伸手,楼定石便跨前一步,将镯子拿到了手中。
那内侍已在楼定石面前侍候了不短的时日,知道这支不怎么打眼的、在奇珍异宝汇聚的皇宫中甚至可说得上是寒酸的镯子是楼定石心爱之物。虽从不见他拿出来把玩,却一直随身带着。即使银质的镯身已因年岁日久而显出灰色,不复往日的银泽,也不见楼定石嫌弃。而他似乎也没有将镯子交与银匠重新打磨光亮的打算,就这么带着身边。
而这几日,楼定石对这镯子的态度却变得古怪起来。那内侍还记得,一天夜里,楼定石忽然在子时来到御书房,将那几本明明不是很重要的折子统统连夜批阅完。而那时已过了寅时,楼定石却并不去抓紧时间歇息一下,为天明后的早朝养足精神,而是依旧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却半天也不翻动,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大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那内侍偷偷将一个接一个的哈欠硬生生忍回去,陪着君王熬了一夜。
次日上午,他补完觉回书房侍候时,有个小内侍举着样东西跑到他面前:“您看这是什么,该怎么处置?”
他一看,正是楼定石随身的那支已经黯淡的银镯,忙问道:“哪里来的?”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还用袖子擦了几下并不存在的灰尘。
“当值的人扫洒时在角落里捡到的。”
内侍们贪财的多,想来此物一是因为落在御书房内,扫洒的内侍不敢贪墨;二来,它实在不值什么,尤其是在宫里。
待楼定石下朝后,他献宝一样将银镯呈到皇上面前,不料楼定石只淡淡扫了一眼,随口吩咐道:“放着吧。”
那内侍满心疑惑,却又不能问,便将那银镯依言放在桌上,退到一边侍立。
那一天,楼定石批折子直到深夜,似乎昨夜的一夜未眠,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待他终于到后面歇下了,那内侍想起白天的事,便往桌上一看,那只银镯赦然还在白日他放下的地方。
皇上是要丢掉这镯子了么?
接下来的几日,楼定石依然****勤于政事,夜夜宿于书房。而让那内侍挂心的镯子,楼定石的态度却很奇怪。
若是说已经不重视了,偏偏错眼不见时总是要问起;若是说还是珍视,却并不像往日那样,总是随身带着。
而两日前楼定石发作了金枝公主,将人统统赶出书房,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半晌,直到掌灯后才叫人进去伺候。当他陪着小心问皇上晚膳想用什么时,眼角余光扫到楼定石手中一抹银光,而案头上的折子,仍然是早间的模样,一动也未动。
难道皇上竟是对着那镯子看了半天不成?
那内侍虚扶着小巧的抽屉,脑中转过许多疑惑,脸上却是低眉敛目,毫无端倪。
楼定石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看了那镯子半晌,直到听到门外有人传报:“皇上,谢尚书求见!”才收回目光,转身向外走去。
那内侍再次看了一眼那静静放着的不打眼的银镯,带着满心疑惑,合起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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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晖进到书房,一眼便看见檀木高案之后的楼定石,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他进来,连头也未抬。
“微臣参见皇上。”
“谢尚书平身。”
“谢皇上。”
半晌,楼定石翻过一面折子,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尚书有话但讲无妨。”
谢朝晖沉声道:“微臣有密事禀奏。”
楼定石会意,微微抬了抬手,屋内几名侍从便纷纷退出门外。转眼间,御书房内便只剩他与谢朝晖二人。
这时,楼定石终于抬起了头,深渊一般的目光在谢朝晖面上打了个转,看不出喜怒:“说吧。”
谢朝晖垂下了眼,躬身道:“微臣有愧,未能完成皇上旨意,请皇上责罚。”
“哦?”楼定石目光一闪,道:“尚书不必惶恐,坐下说话便是。”说着,他向一旁下设的高椅一指:“朕与你也不算外人,无需拘礼。”
谢朝晖自然不会反驳说那不知方才是谁端了半日的谱向我施压,他谢过恩,却没有过去坐下,而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尚书所说有罪,是指——”
“微臣有负圣恩,未能说服苏大人。请皇上降旨重责微臣之罪。”
楼定石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尚书大人是指此事。”
谢朝晖告完罪便垂手而立,低头无语,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尚书,你这可是让朕难办了。”楼定石缓缓说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话:“若是苏大人不同意,那——”
“皇上,微臣还可以做别的事。”谢朝晖忽然打断楼定石的话,说道:“微臣虽年朽无德,不若苏大人年富力强,才高德重,却依然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闻言,楼定石对上他的双眼,两双不再清澈年轻的眼彼此对视片刻,他说道:“今年北方因遇旱,免去一年税赋之事,尚书该是知晓。”
谢朝晖当即道:“微臣明白,今年微臣封地正好丰收,百姓皆感皇恩浩荡,自愿同别地一样向朝廷上交税赋。”
楼定石道:“那是尚书世袭封地,历来不必对朝廷缴赋,此举——”
“此举纯是百姓自发自愿,正是皇上仁慈之心光化黎民百姓之果。”
楼定石点了点头,道:“既然百姓有此意,那朕便成全他们。改日还请尚书率礼部诸人做颂文一篇,昭明百姓拳拳忠君爱国之心,以志此事。”
“微臣谨记。”
楼定石看着谢朝晖低眉敛目,容色平静的脸,忽地升起一股烦燥来。
这么多年,这人怎么一点也没变过!
当年他也是这样,妄想着阿锦,在家里为解除婚约闹得天翻地覆,转眼又若无其事地跑到阿锦那里献殷勤。然后再故意引人说与阿锦知晓,妄图引得阿锦心软心动!
那又怎样?饶你费尽心机,阿锦最后还是不我的么?!
想到楚锦繁,自然绕不开那晚听到的话。想到那些话,楼定石的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这时,只听谢朝晖道:“皇上,犬子之事,经王尚书查证,证据实是暖昧不明。况且我谢家满门无不对皇上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做下那泼天祸事。请皇上明察。”
起先所说的遭旱献赋云云,不过是一个姿态。楼定石并不稀罕那一点税赋,他要的,只是向百官、向五族、向天下证明,五族之中的谢家,已经向他低了头。
谢朝晖本道自己既然应下这件事来,间接向楼定石服了软,那么作为交换,谢流尘便该被开释出来。不料却听楼定石道:“朕知尚书忠心为国,但驸马究竟年轻,年少不知事,未必像尚书这般明白事理。”
楼定石也知道自己是在找碴,找人发泄怒气,但却控制不住自己就是想这么做。
究竟要被逼到何种地步,这人才会脱下那******八风不动的面具呢?楼定石忽然有些好奇。说起来自己年轻时同这人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那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平静得若无其事。那时他虽然自持,却仍不掩喜怒哀乐之情。不像现在,七情不显。
带着揉合了好奇与迁怒的心情,楼定石说道:“不过也难怪,尚书从政多年,颇有清誉。这你这么一位父亲,驸马年轻气盛之下,想也有些不服气,想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赶越于你。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谅解。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尚书眼前这一切,将来终归是年轻人的。与其处处压制,不若让他放手干一场,又孰知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不可限量呢?”
不等谢朝晖接话,楼定石又道:“但若尚书仍在,却未免令人束手束脚,纵有满腹才华,也因心有顾虑,不得尽情施展——”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看向谢朝晖。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楼定石想让谢朝晖现在就让出家主之位,让谢流尘取而代之。
这无疑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纵然是年长谢流尘五岁、早早便踏入官场的叶历笙,也是在叶浩然的带领下,花了三四年的功夫,才勉强让自己的才能取得叶家人的认可,并被叶家人与外人接受,堪堪可为叶家下任家主。
即使谢家不若叶家枝繁叶茂,亲族众多,关系复杂,单以谢流尘目前的的性情资历而言,年轻冲动、没有经验的他根本不可能接下谢家家主之位。若真将这位子给了他,只怕谢家顿时便要元气大伤。
楼定石笃定,谢朝晖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
但是他会怎么说呢?向来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谢朝晖,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个实质上是以谢家未来交换谢流尘开释的条件,他会怎么应对呢?
然而楼定石并没有如愿看到谢朝晖失色。
他仍是平日那副平静得几近冷漠的表情,好像楼定石方才提出的条件只是不值一晒的小事。
莫非是在想如何还击么?
“皇上。”谢朝晖微微躬身,道:“微臣另有一事想禀奏皇上。”
“说。”
烦燥已被迁怒的快意冲淡不少的楼定石,不自觉地侧过了身,想听一听对方要如何说服自己。
但谢朝晖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犬子奉旨出使期间,微臣心念公主独自住于府中未免诸多不便,是以特在家中挑选了六名靠得住的家养年长侍女,送到公主府中,以供公主驱使,只盼能为公主稍解烦愁。
“未料微臣府中管家早间刚将众侍女送入公主府,午后便众人便齐齐回来。管家质问之下,只是吱唔,说内有隐情,要当面禀与微臣。
“微臣只道是公主嫌这几人粗鄙不堪使唤,未想却真是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谢朝晖抬头直视楼定石,缓缓道:“原来犬子走后第二日,公主亦走失不见。微臣心中焦虑不安,急急发动家丁去找,并四处打听可有人见过与公主形貌相仿之人。不想却得知令人更加惊骇之事。
“有十数人皆道见过形貌与公主相似之人,做妇人打扮,身旁还有一男子,二人形容亲密,不避人言——”
说到这里,只听楼定石怒喝道:“大胆!公主分明抱病在府!出走的只是她的侍女!你竟抵毁她清誉!”
“微臣亦不敢相信。”迎着楼定石的火气,谢朝晖并不退缩:“但此事确有人证,且不止一人,又由不得微臣不疑。还请皇上为微臣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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