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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晓正式踏入云梦泽的土地,已是第二天傍晚了。
昨夜两人在土丘后将就着胡乱歇了一夜。宋晓本来还道次日要早早起来看江上日出,等到醒来时却发现太阳早已悬在水平面之上了。只好安慰自己说明日再看。
江上的渔夫船夫们早早便开工了,楚越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老船夫。起先宋晓看着老人家瘦小的身子和沟壑纵横的脸,十分担忧。等上了船后,觉得这老人家驾的船甚是稳当,这才想起那句“真人不露相”来。
从船上下来,看看日头,约摸是巳时。宋晓原本以为渡过江便能立时到达云梦泽,不料跟着楚越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所见仍是茫茫野原,忍不住问道:“还要走多久?”
“已经走过一半了。”
宋晓得到答案后默默走了一阵,才说道:“我以为很近的……”
“我带你走的是近路。”楚越人道:“外人来此所需走的路,多上一倍不止。”
“原来是这样子……”宋晓不禁庆幸自己有远见,忍受了一路为他打杂,现在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原野苍苍。这个时节还能耐住寒霜留下的草,已全然不是春分时的娇嫩模样,颜色苍翠,望之便有一种老劲之感。一马平川,远方山脉看来只是模糊的一个灰影。天淡然地蓝,万里无云。置身这苍野之中,不知不觉地,一切烦恼思虑都被涤荡得干净透明,心中无喜无悲,唯有耳畔掠过的风,带起心头一点涟猗。
又走了一阵,宋晓终于忍不住了,对楚越人说:“请你等一等。”
不待楚越人问她有何事,便见宋晓将包袱抛到一边,扑到草地上,摊成个大字。
楚越人为她举动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枝的口气却很严厉:宋晓,你在做什么?毫无仪态!
“这里又没有别人,这是很舒服的啊——对了,忘了你体会不到,赶明儿我走后你也来试一试,真的很舒服。”
你——快起来!成什么样子?
平日很听金枝话的宋晓这次少有的坚持:“哎呀,反正没有外人,你让我躺一会儿吧~~”
又说:“在我们那边要躺到这么舒服的草地得花很多钱,去到别的地方。还要挤车什么的,还得一路防着小偷和骗子,麻烦得很。金枝,我过几天就回去了,可这里我还从没有好好玩过,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风景好的地方,你就让我过把瘾吧~~”
这……可这究竟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
宋晓听她语气松动,忙打蛇随棍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金枝,我自从来了这边,先是提心吊胆地想法子,后来又忙着赶路,心中没有一天安生过。这次得以借此美景舒展胸怀,你就不要计较形象如何了——对了,反正现在也不是你的脸,万一有人看见,也不会知道是你的。”
……
见金枝不再作声,宋晓便知道她是答应了。当下欢呼一声,又在地上打了个滚。
金枝早已闭上眼睛,掩耳盗铃,不忍再看。
宋晓侧身展平身子,感受着已经较出门时变得淡薄不少的秋阳洒在脸上身上,似乎可以穿透皮肤,一直射入每个细胞,通透的温暖。青草擦过脸颊,有一种特有的清香,那淡淡的香味渗透周身,说不出的香甜。
这样躺着,一直躺着,直到地老天茺,直到万物归元,这样的一种巨大到让人颤抖的温暖舒服,便是幸福了吧?
不知躺了多少,模模糊糊地,宋晓慢慢沉入梦乡之中。
楚越人看着她合上双眼,久久没有动弹,又听她呼吸放缓,知道她是睡着了。犹豫一下,他在宋晓前方坐下来,拖长的影子恰好遮到她脸上。
这样静静坐着,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懒得去数日子,只是觉得,这样闲适又自得的心情,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了。
当初尚在族中时,并不觉得这样度过的一复一日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当然,也没有觉得寂寞。直到自己接替哥哥的任务,去到帝都暗中守护公主,那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还有那么多人,过的是与自己以往截然不同的日子。
想要不引人注目,就与做得与别人一样。他模仿他们的口音、习惯、衣着……甚至每逢年节时,也会应景地买来花灯彩粽等东西,挂在屋里。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了不被质问,他便也照着去做了。
但是心情呢?
其实他不怎么喜欢那些东西,当然,那也无所谓。实际上没有人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是大家都去买,你非要坚持己见,便要招来非议。
偶尔他会想起故乡的风景,晨间雾气缓缓在林间游动,篱芭上的花儿尚带未晞的露珠,轻轻一碰,便串串落下。
他会在东方发白时起床,跑到云沼池边用清凉的池水洗过脸。有时懒得中午时再跑一趟,便会抓上一条鱼来,当场剖开洗净,带回去留着午饭时来吃。只是这鱼要藏好,否则被他总爱时不时过来看看儿子过得怎样的娘看见,又要数落半日,说鱼就该吃新鲜的。这么早早捉上岸来,万一到时嫌摆坏了丢掉,浪费又罪过。又说,便是想提前捉回来,也该养在水里,到下锅时再刮鳞吧?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似乎是闷闷地说,那样太麻烦了。的确,他将心思都放在修行上,根本不去想其他的事情。
这时娘就要笑着叹气,说怎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哥呢?你于修行上倒分外有耐心有韧力,别的事什么都不管。你哥就比你正常得多。
正常?在他看来,最不正常的就是大哥!小声说一句,还有娘。
为什么总要念着一个已经背叛族人的女子呢?就算她以前曾是长老之女的身份,就算她是楚氏中数十年也未必能有的美人,那也不能抹杀她背叛族人爱慕荣华的事实!
但父亲、娘,还有大哥,却都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犹记幼时父亲将修行口诀一一教予自己时,便说,日后你要接我的位子,好好保护族人。他怀着这个信念努力地修行。不料四岁时那一场巨变,族中少壮敌不过数十倍于己的军队,纷纷倒下。父亲苦苦支撑,最后终于撑到军队退去,他却当场力竭而亡。
当时他亲眼看着父亲呼吸一点点变慢,血从耳鼻口中涌出来,他吓得连哭都忘了,急急用手去堵,却怎么也止不住。父亲微弱地摇头,平日清亮的嗓音变得虚弱不堪,颤抖着嘴唇,说,今后便靠你了,保护族人……保护阿锦……
也许时刺激太大,他已经忘了当时有没有答应父亲。
很久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父亲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指点自己修行,再也不会大笑着将自己高高抱起,再也不会醒来,从此长眠不醒的事实。
楚氏虽素来信仰万物有灵,逝去之人,消逝之物并不是真正地消失,只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形态,仍然继续存活于这世上。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至亲之人在面前死去的痛苦,是怎样的说辞也无法消解的。
当他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后,才发现许多族人都不见了,平日人来人往的村庄,十室九空,暮色时分再无炊烟升起。
叔叔婶婶们都去哪里了?他问娘。
娘木然地说,去了别的地方。
他们是去玩吗?还会回来么?他想起村头樱姑姑家的蒸糕,难道日后再也吃不到了?
会的,会回来的。楚氏在出生时饮过云沼池的水,死去之前便一定会回到云梦泽。娘缓缓说着,语气中是他那时还读不懂的凝重与坚忍。(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