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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二章】
毓秀宫。
梅常在身边的小宫女慧心去御膳房催了两次, 使了两钱银子打点,食盒才姗姗来迟地送到了,菜都冷了, 气得她进了屋以后就抱怨:“那群狗眼看人低的, 去岁我们小主刚进宫时不知有多殷勤,这才多久……”
毓秀宫是低等嫔妃的住处, 全是常在、才人之流, 每人一个小屋, 配个宫女,饭食都是一般,看尚食局那边做什么就吃什么,有时送来的时候都冷了。
梅常在是教司坊的舞伎出身, 系罪臣之女,同个院子的其他小妃子多是皇上早年入宫,在宫中扎根多年, 各有各的靠山, 视她为异类,见天儿想挑她刺。
梅常在连忙让慧心噤声, 大家挤着住,就是夜里说句梦话,稍响一点,指不定都会被人听见,她现下只是个小小常在,哪敢惹是生非。
她没想到自己这冷板凳坐这么久。
明明入宫那么顺利。
皇上只看了一眼她的脸,就封她做了妃子,要知道,这个皇宫, 已经五六年没进过新人。
所以她刚住进来的时候,虽只封了个常在,却没有太监宫女敢怠慢她,给她腾的屋子是毓秀宫里较好的,坐北朝南,开窗还能看到院子里的花。
她从窗棂望出去,瞧见院中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一股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拂过,送来甜冷馨香。
她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尚食局给她送的菜多油重盐,她不敢多吃,要保持纤瘦苗条的身材。
听说,听说皇后就有一副好身段。
锈色的日光洒落进来。
她就着光,对着铜镜,拿起炭笔,在左眼眼角下试着点了两颗痣,看上去更加温婉柔顺,楚楚有致。
教她的人给她看过皇后的画像,皇后正有两颗差不多的泪痣,她端详镜中人,心想,有没有更像皇后呢?
她看了一会儿,用帕子沾水,轻轻擦了。
一来她其实并不知那两颗痣究竟长在哪个位置,二来这未免效仿得过于明显拙劣。
她幽幽叹了口气,气声儿还未落地,就听见小院外面传来一些响动。
梅常在打发慧心去看,过一会儿,慧心回来说是又住进了一位新的美人。
自梅常在进宫之后,皇上像是重新对女色开始感兴趣,宫中陆陆续续进了三位新人。
都有同一个特点,长得像皇后。
翌日,梅常在过去新来的妹妹那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打量了一下彼此,梅常在觉得还是自己更像皇后一些。
她回去以后,关上门,悄悄问慧心:“我们几个里面,你觉得谁最像皇后?你不是打小进宫,曾经见过皇后吗?”
慧心道:“还是您最像。……不过皇后身量较高,得有五尺多吧。”
她将后面的几句话咽了回去,神情尤其不像,几位美人都不像。
皇后无论是在做尚宫时还是皇贵妃都神采飞扬,像是发着光似的,叫人看一眼就想要依靠她,不似梅常在,菟丝花般弱质纤纤,惹人怜惜。
不过各人的境遇不同,若能得皇上的宠爱,哪个女人都能像皇后在世时那样嚣张明媚吧?
梅常在听了她的话,却没有安心,手指绞着帕子,坐立不安。
连皇上的身边都去不成,又何谈办事?
她拿起绣框,绣了一会儿帕子,轻声道:“皇上对皇后娘娘真是一往情深。”
慧心称是:“可不是吗?”她想的是,皇上这么多年不亲近后宫,一心抚养小公主,小公主幼时曾有人要危害于他,皇上谁都信不过。
如今小公主长大了,皇上才重新把子嗣之事捡起来,开始往后宫走动。
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痴心守身这么多年,而后找女人都要找白月光的影子,在她看来已是情圣。
梅常在想的却不是这个。
她刚封为常在时,皇上曾经召幸过她一晚上。
册子上记了侍寝。
其实只是叫她过去说了说话。
皇上生得那般英俊,就是年过三十了,亦不减风姿,与她说话也很温柔,叫她平身,还许她坐着答话。
皇上带着笑意地望住她,问她今年几岁,她嘴唇颤抖怯生生答了一句:“十六。”
这是她唯一有优越感的地方,她比这宫中所有的老妃子都要鲜妍,男人不是都喜欢年轻的吗?
皇上笑了一声,见她低着头,用一柄玉尺挑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的脸,直把她看得脸红,才说:“你这张脸,确是像她。”
然后让宫女带她下去沐浴。
她净了身子,一/丝/不/挂躺在被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临幸,强撑了一晚没睡却没等到皇上过来,到了天亮,就被宫女服侍着穿上衣服,又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了。
直到今天,都没再见过皇上第二回。
只是往后这毓秀宫中一个又一个地送进来长得像皇后的女人。
皇上什么时候再召幸她呢?
梅常在日日都在盼,倒不止是她,宫中大多数女人都在盼。
那些个有份位的妃子还好,左右地位家世摆在那,不至于缺衣少食,惨的是他们这些小妃子小玩意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祈求被菩萨听见,她正在做刺绣,突然来了乾清宫的太监,说是皇上翻了她的牌子,要她去侍寝。
梅常在大喜过望,她每天每天在等着,时刻不敢怠慢,今日也一早就起来沐浴梳头打扮,从头发丝到指甲尖都妥妥当当,直接便可跟内侍去了。
梅常在坐上一顶软轿,她能感觉到,虽然毓秀宫的其他人没出门,却都在从门缝窗缝看她,羡慕她。她胸口顿生一股愉悦之感,疯狂地膨胀起来。
她想,她这次一定要趁皇上在时,先勾引了皇上,有了第一次,才有第二三四五次不是?
但这次她过去,连见都没直接见到皇上。
皇上呢?
她半步不敢动,也没人让她坐下,她不敢坐,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麻了。
这时,她才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像是成年男人。
一个小女孩闯进来,她看着不过七八岁的身量,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裙摆上绣有传花蝴蝶,如要飞出来一般。
偌大的皇宫之中,这个年纪,敢四处乱走的小姑娘就只有一个。
安乐公主。
皇上的掌上明珠。
宁宁打量着这个女人,嗤笑一声,傲慢地道:“哼,一点也不像我娘,长得这么矮,瘦巴巴一根竹竿。”
梅常在满脸涨红,连忙行礼:“公主万福……”
她站了太久,腿有些发麻,蹲下去的时候小腿肚一个抽筋,差点跌跤,更让宁宁不屑:“连礼仪都不会吗?”
这时,皇上终于来了。
萧叡见到梅常在,有几分惊讶,然后看了一眼宁宁,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能默默把这个锅背下来,不然宁宁指不定要被谏官参一本,他知道宁宁这样不对,换作他小时候,哪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宁宁真是被他宠坏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骂这个女儿,打算关上门来说她两句。
宁宁一见爹爹来了,马上拉住他,说:“爹爹,我要做风筝,你陪我做风筝。”
萧叡无奈而温柔地答应下来,对张磐说了句话,然后牵着宁宁走了。
梅常在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离开,她空欢喜一场,只能按捺住焦躁失落的心情,等着被送回毓秀宫,却没想有宫女过来伺候她,由她点菜,摆了一桌好菜好饭,再要她沐浴香汤,换上里衣,送她到了一个冷清偏僻的小寝宫。
她便又想,难道皇上要应付了小公主再来找她?
于是又打起精神,等着皇上过来。
萧叡带着宁宁到御书房,他去换了一身衣裳。
宁宁踩着椅子,在一张大桌子上做风筝。
萧叡酝酿了一下情绪,想要摆出点严父的架子,教育这个小丫头。
宁宁握着毛笔,抬起头,脸上还有一抹朱砂,眼眸晶亮,笑嘻嘻地对父皇说:“父皇,父皇,你来看,我画得好不好?我想做三个风筝,一个送给复哥儿,一个送给复哥儿的娘,一个我自己玩。”
一说到这个复哥儿的娘,萧叡瞬间泄了气。
对,明日宁宁又要去给她的“好朋友”复哥儿探病,而他要去行立春祭祀。
多好的机会,他觉得自己这几乎是明摆着向怀袖摆出自己的破绽,好让怀袖顺利带宁宁走。
宁宁不客气地说:“爹,你帮我一起做好不好?”
萧叡心想,这说不定是他最后送怀袖的一份礼物,他必得亲手做。
萧叡问:“你怎么早几天不说?现在才做。”
宁宁理直气壮:“我今天才想到嘛!”
他这个女儿就是这样,骄纵任性,想一出是一出,萧叡也拿她没办法。
宁宁说是要做风筝,结果这小东西,还不到亥时就睡着了,萧叡让人把她抱下去睡觉。
萧叡本来打算早睡,明日还要起早启程出宫,但为了做这三个风筝,他一整晚没睡,把匠人叫过来,一边指点,一边学做,眼睛都熬出了红血丝,可算是做好了。
一个燕子风筝,一个青蛙风筝,一个老鹰风筝。
一做完,他直接换洗,几百上千个人在等着他启驾去祭坛。
临行前,萧叡去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宁宁,他想摸摸她的额发,又怕自己再多留恋一下,就舍不得放宁宁走了。到底是一狠心,转身离开。
萧叡一夜未眠,他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噩梦,梦见他回到宫中,旁人禀告他,说小公主找不到了,他问了属下,得知宁宁已被怀袖安全带走,便吩咐说小公主生病死了,隐瞒了所有人,妥当地给宁宁办一场假葬礼。
他知宁宁不是真死,可还是难受极了。
萧叡悠悠转醒。
他给自己做心理准备,等这次回去,他应当就连相依为命的亲女儿都没有了。
正午时分,行春祭之礼。
萧叡换上礼裳,站在高处,近身之处,是三品以上的朝廷高官,另有几位道职官员。
几位道姑低眉顺目地将祭祀仪具捧上。
其中一位生得尤其美,她大约二十几许的年纪,只着一身青衫道袍,依然难掩姝色,眉目冷艳清正,仿佛仙气凛然,有种别样的风情。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像皇后。
大家都发现皇上直愣愣地看这个道姑,似是失神,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萧叡按部就班地行完祭祀,祈祷风调雨顺。
去岁雪灾,除却赈灾,他还得大摆祭祀,才可安抚百姓。
萧叡直觉得脑袋发蒙。
这不是袖袖吗?袖袖怎么在这呢?她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