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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在东屋被底朝天翻了个遍,张杨险些决定对其进行无差别毁灭性大扫荡时,忽然头顶灯泡一亮,终于想起债券凭证根本他娘的就不在东屋。
然后韩耀奉命跟邻居借来整套凿子,钻开了堂屋实木长椅后面的灰水墙皮,抽出两块松动的砖头,从墙洞里掏出一个饼干盒,又从饼干盒里拿出一个糖果盒,最终不负辛苦,总算跟地下党债券凭证同志取得联系,胜利会师,同时意外收获蜈蚣一条,装进罐头瓶子里让张容拿去玩儿了。
灰头土脸的韩耀扔了凿子,抬胳膊抹汗:“我就纳个邪闷了,你啥时候又在这嗑了个洞啊?”
张杨小心翼翼从糖果盒里拎出塑料袋,头也不抬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韩耀:“……”
翌日,张杨在国际大厦取到了他参与风险投资所获得的第一份回报――三年期连本带利,二十万竟变成了三十一万!
钱生钱,居然生出十一万的崽儿!
十一万啊!
“哈哈哈哈哈!”张杨按捺不住汹涌澎湃的欣喜之情,站在国际大厦的转门前仰天大笑。
得钱后,张杨史无前例的挥金如土了一把,花两千块钱买回个摩托罗拉的bp机。
bp机这玩意儿别看小,可是高科技产品,这两年贼流行,有钱都爱裤腰别个bp机,配条假金链子拴着,防丢防盗,满大街到处溜达显摆,再左手举个大哥大,右胳膊夹个小皮包,那真是倍儿牛气。
张杨当然不图以此炫耀挣面子,为的只是图个联系方便。由于深受韩大老板影响,大哥大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那算什么稀罕东西啊。现在韩耀用的索尼集群电话才比普通男人手掌长一截,两指厚。别人使大哥大通话,从手提包里往外掏;韩耀打电话,从裤兜里往外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张杨买寻呼机时仔细挑选了很久,普通数字call很便宜,但不方便,最后张杨狠狠心,买了台汉显呼机,以后有人找他做啥事,显示屏一目了然。入网费服务费零零碎碎又缴了七八百,而后往腰间一别,雄赳赳气昂昂,一走进剧院大门就闪瞎了一干同事的狗眼。
师哥师姐啧啧感叹,唏嘘不已,赶明儿咱也弄一个;从艺校毕业新考进来的小演员两眼放光,扑上前求瞻仰求抚摸。回回演出前在更衣室撩起上衣,都能遭遇众人艳羡的目光,为此,张杨志得意满了小半年。
张杨“名利双收”,春风得意,没料想紧随其后的,韩耀蛰伏已久的事业也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后来有首歌唱的“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九二年春,在南巡讲话的带动下,全国范围内随即开始了疯狂大开发的三年。
房地产在有利的政治经济环境下飞速发展,甚至可以说是飞速膨胀开来。省城自然也不例外,房地产投资高速增长,各类开发区纷纷设立,传说中身家千万的开发商们涌入东北三省这块的宝地,百姓所见之各处无不在大兴土木,大片大片的土地公开招标,报纸上无数整版的房地产广告,铺天盖地。
在建设大潮中,省城的面貌发生着前所未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有时候张杨走在大街上,都恍然有旧省城已经推倒成灰,自己身处的完全是个全新的城市的错觉。
多条旧时繁华道路和胡同的翻新改造被作为超大项目招标,众多楼群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同年最轰动的就数省城第一幢六十二层摩天大厦,动工时,张杨曾路过工地,因为报纸宣传图片讲的神乎其神,这么高的大楼啊!于是忍不住好奇心,趁工人不注意翻过安全围墙看了眼,当时就震惊了,那地基挖的叫个深,钢筋水泥挡水墙粗壮无比。还有香格里拉大饭店,建的又快又好,名副其实,竣工后很快投入营业使用,是省城第一家五星级大酒店。
这些且不提,只说那规模大大小小的商品房住宅区,政府设立的开发区,哪个不是一栋栋楼组成?而哪栋楼不是承包给建筑商,哪个建成没用上钢筋涂料混凝土?
近年积累的客户――一部分已然发展成为好友――面对久违的工程激动不已,建材商韩大官人的春天也随之到来,一觉睡醒,遍地山花烂漫,金光四射,真是借了邓-小-平爷爷好大的光呦!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人民币大潮,韩耀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也没趁热打铁急着开办公司,倒是用近年赚的钱买下一块很大面积的地皮,然后按兵不动,在家一心一意奶孩子。
张杨在旁边干着急,见韩耀买了地皮,还以为终于开始干事业了,没想到买完就没了动静。
有一天下午,俩人窝在炕上玩儿贴年糕,张杨越想这事越气闷,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催道:“多少人都开公司,你怎么还在这挺着,明天就让人把你挤兑了!”
韩耀枕着张杨的大腿,悠哉自在,亮出张q,反手收走了炕上一长条扑克牌,拢进手中,道:“现在不是时候,等这股热劲压下去的。”
炕上只剩两张牌,张杨撂下张10,听完这话,不解:“啊?”
韩耀但笑不语。
每人又轮了四轮后,韩耀再次用老k收走一大摞,张杨手里只剩一张牌,回天乏术,拍在韩耀脑门上,恹恹道:“输了,不玩儿了。”说着起身爬走要穿鞋下炕。
韩耀面无表情:“给钱。一百一局,你定的规矩。”
“你说什么?”张杨回头,一脸无辜。
韩耀:“……”
韩耀呈猛熊落地式,自背后扑倒企图拔腿逃跑的张杨,咬住他后颈柔软的肉皮儿,发狠道:“你再赖一个?嗯?”
张杨让他弄得又疼又痒,挣脱不开,求饶:“诶呦……诶呦……松松开!我给钱、给钱。”
韩耀松了口,张杨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翻找,掏出一枚硬币郑重的塞进韩耀嘴巴里让他叼着,说:“给,一分一厘,来之不易,收好。”然后趁机将狗熊翻倒成四脚朝天状,忙不迭趿拉着鞋跑了。
晚饭后,张容搬了小板凳到东屋,坐在电视机前看《一休和尚》,新佑卫门大人拔出佩刀,义正言辞,说话时两瓣下巴像屁股似的一动一动,张容哈哈直乐。
这周末,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三十道算术题,五遍拼音默写,还有一个鸡蛋壳小手工制作。旁的都做好了,就差创意手工,跟张杨给扎眼儿清干净的蛋液的壳子大眼瞪小眼俩小时,蛋壳一动没动,张容跳下凳子跑去找韩耀抱大腿。
于是现在儿子坐着看动画片,老子们躺着往鸡蛋上涂胶水粘彩纸。
张杨剪出个猪鼻子放到韩耀面前,边扫一旁的晚报,嚯了声:“哥们儿你看,就是这开发商,真他娘的阔气啊……看这大金链子,身边儿的俩保镖,看人内座驾,加长凯迪拉克!这儿写的,‘放豪言,要为省城打造168米摩天大厦,新世界广场’!”
韩耀没抬眼,哼了声。
张杨又道:“你是不知道,我单位同事家亲戚都看好这儿,贪黑不睡排队买楼号,恨不得钻水泥垛子里不出来了。”
韩耀眯着眼粘猪尾巴,不屑道:“油头粉面,装逼喝喝,也就你们这眼神儿拿他当真正有钱人。走着瞧啊我跟你说,咱赌五毛钱,看他能不能撑起这项目,超过一块不赌,不值。”
张杨鄙视的斜眼看他,半晌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韩耀:“……”
韩耀一副懒得分辨的表情,专心致志给老母猪后背上贴花纹。
半月后。
韩耀叼着根熊猫烟,手拎红高粱二锅头(自备酒水),衬衫敞开前襟三颗扣子,吊儿郎当从香格里拉晃出来,身后跟着低头翻皮包,正往里藏饭店赠送餐巾纸的老董。
俩人走下台阶,迎面正正当当停了辆闪瞎人眼的加长凯迪拉克,挡住两人去路。
车门砰然打开,从左右各走下一名墨镜保镖,气势汹汹的环视四下,其中一名保镖大步上前,将韩耀和老董扒拉到旁边。
两人:“……”
保镖在台阶两侧站定,双手交叠身前,目不斜视,车厢里走出个高挑小秘,玉手撩长发,扶着车门柔声道:“老板,到了。”
车里踏出一只大皮鞋,油头粉面的富豪开发商终于闪亮亮登场,仰着下巴颏一脸不屑,大有君临天下之气势,世界都笼罩在他的手掌中。小秘柔弱无骨的挽着老板,包在裙子里的大屁股一扭一扭,高跟鞋哒哒跟随。
韩耀与老董对视一眼,脸部抽搐,“噗。”
富豪开发商猛然回头,怒目而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韩耀背靠石狮子,剧烈咳嗽,老董险些跌倒,伏在保镖肩膀上浑身抽搐,两位保镖仍如石像般直立不动,茫然无措。
富豪开发商脸涨得通红,怒瞪两人,倨傲的甩头,快速走进饭店转门。
又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轰轰烈烈的建起了一层。
再两个月后,新世界广场仍然是轰轰烈烈的一层。
九二年末,一场鹅毛大雪把万众瞩目的新世界广场埋起来了。
翌年,春暖大地,冰雪消融,省城早报第三版――【马来“富商”负债而逃,烂尾“大厦”政府接管】
张杨:“……”
韩耀拍拍张杨的肩,从张杨钱包里拿走一块钱。
马来富商严重损害了排队买楼号的百姓,而对于韩耀和张杨而言,这人只不过是他们之间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赌博,一次生活的调剂。况且在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报纸报道中,新世界广场也不过是省城众多烂尾楼中的一个,甚至不是影响最大的,不值一提。
在疯狂的全国开发大潮之后――至少在房地产方面――令人始料不及,却又在某些人意料之中,中国迎来的不是“全国齐发展”,而是无以计数的烂尾楼,半截子工程和空置楼。
相比而言,省城情况还不算严重,更严重的是南方沿海,比方说珠江三角洲一带,那高级别墅、度假村、写字楼的市场都冷出个鸟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开发区停办,无数房地产公司关门倒闭,国家和政府开始为无节制的跃进买单。
简直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用积木堆砌高耸却松动的玩具大楼,最后轰然倒塌,还得家长来收拾归拢残局。
张杨终于明白韩耀为什么不急着办公司了。
“一件事儿再热也有个度,一旦越过这个度,那就十有八-九有问题,因为它八成发展的不理智。这时候就得观望为主,先判断清楚到底是别人疯了还是我疯了。儿子内书上讲得叫什么来着……谋定而后动,应该是这个意思。”韩耀如是说。
张杨躺倒在沙发上,无力又无奈。他不太懂韩耀说得那一套,只是想,社会发展走一步退半步,还甩老百姓一脸大泥点子,这叫什么事儿呢。他又蓦地想起很久以前,韩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国家站起来的越快,垫在底下支撑她的人就越多。”
当年他似懂非懂,好像说完这句话,他们就发现家里断了粮,不得不饿肚度日。现在,他生活富裕,什么都不缺,社会也发展了,可不知道为啥,还是觉得不甚满意。
可能这就是人们在支撑她崛起的探索之路中,一次盲目踏入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