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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客半夜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
也不叫人,只自己揉了揉额头,便趿了鞋下去喝水。
殿里早熄了灯火,黑黢黢一片,那些桌椅陈设都分辨不出,只黑沉沉凝着。阿客空摸了几回,才在窗前寻到灯火。
外间北风吹着窗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寒气透过糊窗的纱罗,一点点的渗透进来。阿客点了灯几回都没点上,还是守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提着灯笼过来。罐子里的水早已经冷透了。宫女要去取热的,她抬手止住了,道:“无妨。”便含了一口冷水,让那寒气一点点渗进脑海,将自己冷醒过来。
她听到窗子啪啪的被敲打着,就问:“外间下雪了?”
宫娥道:“是,好大的雪。二更时就下起来,积了得有半尺厚。又刮风。”
“二皇子回去了?”
“是。葛覃姑姑去送的。”
阿客点了点头,她就只记得苏显向她讨米糕吃,她似乎爽快的应下了。后面的就都不记得了。
苏显自小就白胖讨喜,谁要抱他都伸手。也不知萧雁娘是怎么养的,见过多少好东西了,还是会轻易让一块米糕给拐走。被他仰着头,用那么干净的目光巴巴的望着,追着叫“娘娘,娘娘”的时候,仿佛自己就真成了他的阿娘。
可她到底不是亲的。
萧雁娘打他的手背,戳着他额头教训他,他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追上去拽萧雁娘的裙子,保证“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别不要我”时,阿客就想,若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有这么个孩子在身旁,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宁美好起来。
她捧着茶杯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问道:“今日初几了?”
宫女道:“初二了。”
腊月初二——她犹记得三郎生在四月初。半岁了,她离开的时候他才将将会翻身,现在也许已经能坐会爬了。大约也已经将她给忘了吧。
阿客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夜晚漫长且难过。许是喝了口冰水的关系,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临近天明时,葛覃、芣苡进屋去换值。见她披衣坐在床头,垂着睫毛怔怔的出神。她性情素来都淡漠,怎样的情绪都看不太出。
她面色苍白如纸,墨一样的黑发蜿蜒垂落在胸前。静得像一幅画儿。芣苡便觉得有些不好,却也没问什么。只道是:“外间好大的雪,院子里积了足足尺余,还在扯絮子似的下。新烧的热水,不过从廊间端进屋的功夫,白气就已经没了。”
阿客点了点头,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也到寒冷的时候了。”
芣苡服侍她穿衣洗漱,偷偷打量她的面色。见她淡然平静,便小心的建言,“适才听人说,陇上早梅开了。一会儿用完膳,咱们穿得厚实点,去看梅花?”
阿客思量了半晌,忽然扭头对葛覃道:“去折一枝梅花,送往乾德殿。”随手拉开妆匣下的屉子。那大屉子里还嵌着个小的,里面金红青绿璀璨夺目,都是月余来苏秉正随手赠她的西域珠宝。阿客只随手将小屉子挪开,从下面取出一枚荷包,倒了一把碎银子给她,道,“若能见着采白最好,实在见不着……就去景明宫找流雪吧。”
葛覃便有些不情愿,道:“就只送一枝梅花吗?”
阿客倒是愣了一会儿,却还是说:“若有用,一枝梅花也就够了。”
葛覃道:“那我说什么都见着采白姑姑就是了——没的要走王昭仪的门路。”
阿客只笑着,叹了一口气,“鸿雁在云鱼在水……往承乾殿递消息,原本就是极难的。”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年下无事,苏秉正处置完政务,便一个人进了书房。熏笼烧得暖暖的,炉子上暖着酒,满屋子都是甘冽的芳香。未饮先醉。他懒散的斜靠在暖炕上,一个人翻书看。时光也就这么静谧的溜走了。
这几日他都闲散得厉害,却也不曾出去走走。昨日本来想出宫去跑马,可宫人们奉上骑射的配备,他拾起盘子里黑铁绕皮子的指环把玩了半晌,忽然就没了兴趣。恰大郎与二郎相约来给他请安,他便考校了一番他们的功课。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大的才刚开始学书,小的连急就篇都还没背熟。也却已经能看出资质。至少在文辞上,都是聪颖的。也都不曾辜负了他们外祖父家的传统。
苏晟头脑灵光,是能学兵法的料子。苏显则文质彬彬,如萧镝那般七岁吟咏,也未必不可能。
两个孩子都已然启蒙,渐渐的便会将资质暴露给外臣。而三郎还在襁褓中。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虽说还言之尚早,但对三郎而言,想必都不会轻松。苏秉正曾经觉得,若他和阿客有了孩子,那孩子必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可事实上那个孩子也许比他更加不幸。
偶尔有雪团打在窗纱上,簌簌的响。宫人进屋来上灯。烛芯跳起来时,苏秉正才从书本上抬起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酉时了。”又道,“白姑姑令问,晚膳依旧给陛下送进来吗?”
苏秉正腹中便觉饥饿,将手中书本随意一丢,道:“送去侧殿吧。”
三皇子正在学坐。可也还坐得不很稳,坐着坐着就要往后仰一仰,可也不容易摔。
如今眉眼都张开了,便显出俊俏来。王夕月这么嘴严的人,都忍不住要调笑,“日后得迷倒多少姑娘。”可小孩子只专注的垂着长睫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手里的玩具,一面钻研着一面笨拙的拆卸。
也不淘人,也不怎么爱说话。可你要弄出什么动静来,他还是会跟小松鼠似的,骤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面往后仰着一面抬头看你。待找好角度稳定下来了,便瞬也不瞬的盯着,这时你需得使出浑身解数弄点新奇的东西,才好吸引住他的注意。否则一时半刻他觉得厌了,便不再睬你。有趣时,才缓缓大眼睛伸手管你要,然后一个人再摇摇晃晃的研究半天。若你不给,便可见到他耍出许多花招,譬如转而去示意采白和王夕月,令她们开口讨要,偶尔也拿他手里有里跟你换。若你还不给他,就别想他下回还理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得记多久的仇!”王夕月就常笑道,“还真不敢得罪你啊,小祖宗。”
不过这样的孩子养起来也省心。基本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不需人再额外操心了。王夕月便又得了闲,开始处置后宫的事。苏秉正进去时,她正和甘棠等人在隔壁看贡单。只采白在床边打着络子,陪乳母给小皇子喂奶。
一时乳母喂好了奶,将小皇子送到苏秉正怀里。他吃过奶便有些犯困,乖乖的趴在苏秉正身上。
苏秉正道:“三郎,叫阿爹。”
三郎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奶嗝儿,又么么嘴,打了个哈欠。
苏秉正道:“叫阿爹,阿爹有好东西给你。”
三郎眼皮沉下来,抬手蹭了蹭,开始打瞌睡。
苏秉正:……
采白笑道:“总是这个点,吃完奶就睡。最多一炷香时间,也就睡熟了。”
苏秉正已将他安置在床上,给他掖好了被子。这孩子生在热的时候,没在襁褓中包多久。睡相便极其豪迈,手脚大开着,摆出各种姿势。一晚上就能从床头翻到床尾,打好几套拳。
采白起身去给苏秉正沏了道茶。苏秉正接到手里,见杯中只有一朵腊梅花沉浮,腾起的热气馨香甘甜,便拿杯盖拨了拨。
腊梅花的清香似有若无的飘过来,他不由就抬头去寻。便见檀木的柜子上白玉**里养着一枝腊梅花,鹅黄花盏,数朵含苞,疏落却别见清雅。腊梅花朵最是精巧,也曾是时兴的宫花样式。他记得那年阿客如花的年纪,额上花黄描作梅花,含笑回眸,瞬间芳华。
那茶水他终究还是没喝下去。
采白跟着他望那腊梅花,道是,“婢子这就去换。”
苏秉正摆了摆手,道:“不用,很好。”他渥着那茶水,借着一点酒意,说道:“我很难受。”
这是他第二次对采白说“我很难受”。上一回还是在十年前,太子宫新纳了太子嫔。闹完了喜宴他一个人坐在长廊上,手肘支着膝盖,像一只败犬般垂着头。周明艳还在新房里等他去揭盖头,可他坐在阿客的屋外。屋里面阿客病骨支离,他听采白出来说,“已吃下药去了——晚膳也吃下去了,厚厚的一碗粳米粥。”便死寂的点了点头。采白要进屋了,他才轻声说,“我很难受。”
他不擅言辞,做到了十分,却说不出一分。就连喝醉了撒酒疯,也都只撒给阿客一个人看。
跟她吐露这四个字,已经是极限。采白心里沉重,可她能有什么办法?沉默了半晌,才道:“客娘子必然不愿见到陛下难受……”
苏秉正摇了摇头,“她是故意的。”采白心里便是一颤。苏秉正将茶水随手放在一边,抬手给小皇子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只怕朕最终还是会如她的愿,将她忘了。”
采白望着苏秉正,不解其意。苏秉正却也没再多说,只安静的起身离开。
苏秉正来的悄无声息。
阿客还在床前描画样,芣苡忽然就慌慌张张打了帘子进来,道:“陛下驾到!”
阿客已卸了钗环,连衣裙也穿戴得不是那么肃整,芣苡忙忙的就要帮她收拾,苏秉正已经打了帘子进来。
外间雪还没停。他披风上零星沾了些雪花,带了阵凉气。阿客上前帮他解了披风,又将备好的热茶奉上去。苏秉正接了灌下去,倒是:“瑶光殿路远了些,往来都不方便。”
阿客觉出他指尖凉,就握了他的手,道:“臣妾住着还好。”又吩咐芣苡,“去备热水来。”
苏秉正抬手止住,道是:“热水不急。先吩咐膳房去做几道热菜,温一壶酒。”
芣苡如令去了。
苏秉正瞧见书案上铺开的花样,便上前细看。不过是寻常的四喜五福图。忽而又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朕还不曾见过你的手书。听闻你将素来的手稿都烧尽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阿客上前拾了笔匀墨,道:“那阵子只觉往事如尘,想与过去了断。便毁了不少旧物。”
苏秉正道:“往事哪里是这么容易了断的?”
阿客道:“只是不能如愿罢了。”便不再说话,只提笔在宣纸上书写。
那挥洒间的从容,是苏秉正早熟悉了,也早预料到了的。可那笔字还是如刀口割在了他心上,锋利而轻薄的疼起来。他靠在阿客身后,将她半抱在怀中。她发间有梅花的清香,脖颈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细碎的鬓发抿在而后。
那饱满的墨迹书写白宣像花朵蜿蜒盛开在枝桠。阿客写得一笔好字,如美人簪花,展袖起舞,长风流云倏然而过。最是秀美流畅。他便师承于此,再不会认错。她写的是:“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一时阿客放了笔,忐忑的回眸望着苏秉正。
苏秉正便也拾了笔,在砚台里饱蘸了墨,写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互动什么的= =|||看不懂是小苏的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