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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武威的车队走的匆忙,待到天亮之时,我们已经走上了西北方向的山路。极目远眺,依稀可见夏阳城东岸,数百艘艨艟扬帆而来,甲光耀目,朱旗蔽天。随行的士兵相顾错愕,众人只道大魏前线的兵力几乎悉数调往长安勤王,不可能有人能在夏阳港东聚集如此多的兵士。
攻城的浓烟冉冉升起,与攻城的呐喊声一同来临的是钟常悦的马车。他面色不再从容不迫,袍袖的一角被刮破了,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大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聚集如此多的军队!也不可能有人突破凉王亲自布设的攻防!”钟常悦的口气一如往日那般凌人。
我深知钟常悦才智过人,按他的计算,凉王根本不可能丢掉夏阳城,他够聪明,却也是个够自负的人。而如今他之所以这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急如焚,一腔怒火,无非是因为自己的失策在凉王面前丢了脸面,以致众人非议。而于我来说,我自然没有必要告诉钟常悦事情的原委,只是淡然地看着他。
钟常悦忽然冷静下来,喃喃道:“攻城的将军……姓吴。”说至此处,他忽然转头看向我,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道,“难道是你……吴淼那只老狐狸居然还能获得陛下的信任!倒真枉费了我们在长安下的功夫。”
我望着道路边满地的秋叶,故作提醒道:“足下如此说,难道不怕旁人听了去,暗中通信长安,让凉王在长安的根系被一举铲除么。”
钟常悦苦笑道:“这场战争,凉王至此早已是一败涂地了。”
崔谅军的迂回拖延给了凉王以喘息之机,但是巧夺夏阳无异于扼住凉王水运和东扰的咽喉,缓解了匈奴与凉国在背面给魏国造成的压力。吴玥日后的一步步逼侵,更是撕裂彭城防线的一把利刃。而我的作用,则是劝降凉王,让这场战争在兄长被问斩之前早早结束,让陆家有能在这场政治漩涡中走下去的底力。
我忽然注意到了钟常悦破了的袍袖,那切口十分整齐,定是被锋利的兵器划破的。心思微动,意识到钟常悦一行人大概是遇到了吴玥的追兵。而且显而易见,钟常悦和凉王走了两条路。对于我来说,我更希望吴玥他们能追到凉王,这样一切就能紧快结束。
钟常悦似乎也在担心追兵的问题,一路并不让车马歇息,直抵武威。
到达武威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我被安排在凉国宫宇西南角的一座居所休息。凉国武威的建阳宫原为西北羌族南侵时按照汉制修建的宫殿,精细之处虽然不比中原,但规格不输长乐未央二宫。宫内的器具也简单朴素,甚少用金银之器。
西北特有的干燥的凉风吹过窗际,带来了战场风沙的味道。无论哪个朝代,这里都是离战场最近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人想必也不是安然享乐之辈。即便是在安定的朝代,皇祚也不过几百年,乱世之中,势力的倾轧从未中断,新贵族为了上位把旧贵族推上断头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远在边关的皇宫殿宇从来不是决定王势的象征,不过是豪强们聊以**的工具,因为真正的帝王永远不会偏安一隅,止步于此。
简单梳洗之后,便有宫人在门外宣旨——武威太后要在明光殿正殿见我。
我微微诧异,于情,我来武威不过一日,与武威太后更是毫无瓜葛,她不必在深夜见我,于理,我无法在此时为凉国提供任何东西,此举更是令人捉摸不透。
换上正式的装束,我随宫人来到明光殿正门,当宫人推开门的一刹那,我愣住了。
明光殿并不算大,但此时此刻却聚满了人。最里面的是身着世子服饰的男子,靠外些的是身着文武官员袍服之人,最外面的则是身着华服但配饰朴素的人,应该是豪族的门客。其中有年纪很大的老者,由侍女搀扶,剩下的人皆匍匐在地,整个大殿静谧得令人窒息。
武威太后伫立在烛火光中,仰望着大殿顶部的藻井,见我进来,和靖一笑,道:“凉王今日早上差快马来报,说前吴的公主要来,老身特地在此等候。”尽管武威太后与保太后都是一样的年纪,但是武威太后的面容却显得更加苍老,颊骨突兀,远不及保太后保养得宜,额庭丰润。即便如此,宽大的袍服依然将她的傲骨勾勒出来,尽管年迈,却依然耀眼。
我施礼道:“武威太后等的并非前吴公主,而是在等一个合适的魏国使臣。”实话说,来之前我并不知道武威太后的目的。但是看到明光殿中跪侯的世子、文臣、武将,甚至豪族门客的时候,我心里便猜出了五六分。这样的阵势无疑是在彰显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需要有合适人的传达。
武威太后目光微动,泯然一笑道:“陆姑娘机鉴先识,但也只答对了一半。”她从御阶上走了下来,来到我的面前,揽过我的手。她枯燥的手指带有一丝母亲特有的温热,步伐亦是缓慢,带着我从大殿门口徐徐往里走。
“这边……是启祥的长子隆襄的门客。”武威太后领着我为我一一引荐,“他们则是凉国奋武将军的门客,这位便是奋武将军管霖,这是散骑常侍窦愔,如今在凉国也算是侨姓大族了。”武威太后将这些匍匐在地的人如数家珍一般为我介绍,其中有我从未听闻的谋士奇才,亦有耳熟能详的良将能臣。
言毕,武威太后将我领至明光殿偏殿,宫娥早已将茶水奉上,藻绿色的宁静卷曲地沉在杯底,似乎在挣扎着释放出最后一缕芳香。
武威太后端坐于榻之东侧,之后示意我也坐下,道:“夏阳港破,启祥对魏国再无还手之力,太子殿下即将告捷,功成之际,陆姑娘可有想好以后的路么?”
我道:“此战若告捷,在下的使命便已经完成,保得陆家平安便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明光殿中那些人一样,能得到太后的庇佑,为自己找一条后路。”武威太后深夜不会无故将凉国所有有头脸的人物召进明光殿,那些人的深拜匍匐,武威太后的礼遇深谈,无非是要通过我将这些人给保下来。然而我却想不通,此时凉王已是自身难保,这位武威太后何苦费尽心思来保全其他人呢?
武威太后见我稍稍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微微颔首道:“舞阳侯为难你家兄长一事孤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说白了,也是启祥与舞阳侯为了各取所需而做的通融。只是启祥未曾料到你兄长会陷入如此危险的局面,这也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其中原由,想必你也清楚吧。”
武威太后说到此处,放下茶盏,目光微微掠过被熏的有些发乌的五枝宫灯,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眸中,明烈无比:“孤来与你谈一个条件。若你愿意出面将明光殿中那些人保下来,悉数引荐给太子殿下,并助太子殿下登基,孤可以让与舞阳侯通信的将领向魏国皇帝自首,还你兄长一个清白。”她等的的确不仅仅是大魏的使者,而是大魏太子元澈的使者。
我猛然抬头,这个条件对我来说太有诱惑力,只是我如今被长公主追杀,就算有幸回到长安,陆家与元澈的关系大抵也会结束。于是我道:“只怕陆昭会让太后失望,陆昭的言论并不能左右太子殿下的想法,更不可能左右陛下的想法。”
武威太后含笑道:“你当然可以,如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了。于亲,你的姑母是保太后亲自带出来的人,如今保太后已经有意在日后倚仗你,而魏国皇帝对你也多有赞赏,唯有你和舞阳长公主可以任意游走期间。于情,元澈亦会听从你的建议,说实话,孤还从未见过和元澈心气志向如此相像之人。”
我苦笑,我与元澈竟是彼此相像之人么。倏尔,我会想起我与元澈初遇时的情景,他的话语与执着有一种力量,唤醒了我体内某种不安分的因素。这种因素生来就有,只是以前一直在沉睡,仅此而已。
沉默许久,我徐徐道:“这件事情,在下会尽力而为,只是武威太后何故苦心至此?凉王为太后血亲,为何不以让陛下赦免凉王作为条件?”
“放下你姑母与凉王的往事不提,你认为兵变之后,陛下有如此胸襟赦免凉王?”武威太后的反问尖锐异常。
其实,若让陛下赦免凉王倒是有一个可以一试的办法。此时此刻,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长公主和保太后。长公主对武威太后可谓毫无所求,但是保太后却不然。若魏帝驾崩,元澈登基,保太后则需让位冯氏,权柄一朝落在他人手里,保太后的地位很可能就此被排挤出政局。但若保太后改称太后,那么情形就会大不一样了,元澈登基,她会成为太皇太后,地位权力依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