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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我心中仍有不安,毕竟之前的谈话已被悉数听了去。然而我终知担心也是无用,倒不如坦然上了车去,保太后若真想处置我,那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上了车,保太后一身雪白的葛布粗衣,手中捧着个蜜蜡的数珠,全然不似平常打扮。她见我不解,便道:“今日是崔氏的祭日。”她眉眼黯然,“崔氏是先皇的乳母。”
我默然,似乎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保太后目光冰冷:“崔氏死的可惨啊,启陵登基之后,她便不再享有保太后之位了,却还执意居于长乐宫。她被武威太后处处利用,又把自己的夫家搅了进来,最后她的丈夫被弓弦活活勒死在长信殿后面的筑台上,自己也从筑台上跳了下去,坠落而死。”
保太后所说的每一个字,无一不如一幅幅画面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宫闱中那一丝鲜血的气味,我是熟悉的。当年母亲与父亲恩爱非常,然而为了兄长能够顺利成为储君,母亲还是派人将怀有身孕的宠妃李氏赐死。听说李氏不肯就死,几个宦官硬是用弓弦将她勒死了。
李氏出身于世宦之家,又一向跋扈,外朝多有人攀附,就连平日对母亲也是多有不屑,母亲不过是付之一笑,做了让步。然而李氏之子出生之后,母亲为保兄长日后的地位,以迅雷之势一扫其羽翼。削爵,赐死,腥风血雨之下,由不得她半分反抗。那时候我虽是个幼童,却也渐渐懂了些世事,所谓跋扈、出身低微,没有一个是可以成为赐死一名宠妃的理由。
李氏被赐死那日,我正伏在书案上读《左传》,画省香炉,玉屏粉堞,外面则是晴空大好,毫无悲戚之意。母亲静静坐在离我不远地榻上剥着湃过的橘子,也不劳那些宫婢动手。蓦地,她忽然问了我一句:“昭儿,郑伯克段于鄢中,‘克’是什么意思?”
“能够的意思。”我抬了抬头,母亲面前的橘子已经堆了整整一小盘。她温和一笑,招呼我过去。我静静依偎在她的凤袍内,嗅着熟悉的沉水香的香气。
“能够干什么啊?”母亲随口一问。
我微微一怔,声音虚了半分:“克乃杀也。”
母亲将橘子放下,端详着我的脸,道:“那为何《左传》用‘克’而不用‘杀’?”
“因为当时追随共叔段的人有很多。”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郑伯和共叔段,你更不喜欢谁?”母亲递给我一瓣橘子。
我犹豫了一番,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隐隐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虽然共叔段失子弟之道,但是郑伯姑息养奸,处心积虑。如果说共叔段慢慢走向悬崖,那么郑伯就是推他的那个人。”
“所以?”母亲的目光似有一丝紧迫。
“我更讨厌郑伯。”
如今,我心中的是非早已不如爱憎那般分明。我理解保太后,正如我已经理解了当年的母亲。并不是所有人都跌的起,也不是所有的路都可以回头。
保太后见我若有所思,只淡淡一笑道:“也不知是不是年纪的缘故,这几年的觉是越来越少了,虽说正吃着安神补心丸,但终究睡得不踏实。”
我了然道:“您害怕太子殿下登基的时候,您会重蹈崔氏的覆辙。”
保太后冷笑:“是啊,所以老身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一身素服,以提醒自己不忘当日崔氏之死。”说罢,她似有截住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而向我道,“汉中虽不是什么荒无人烟之地,但条件不比长安,你此去要擅自保重。你不在长安,皇帝其实是不放心的。”
我知道魏帝多疑,但我从不觉得我是个值得被魏帝所疑的对象。
保太后看出了我的惊讶,道:“老身不知道皇帝和你说了什么,不过他的性子老身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放心的人他总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踏实。汉中可是出过帝王的地方,你一个计策,便让楚国碍于内政而无暇顾及魏国内部的危机,你兄长又在离汉中不远的安定驻兵,四周也都是群雄割据之地,皇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久居汉中。还有,皇后和凉王曾经的关系,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听罢,我心中冷笑,想起我初入宫时,他对姑母和我的那些关照之语。如今看来,温和之下,只怕更多的是他的顾虑、所谓的掣肘和身为皇帝的不得已。我不想因此嫉恨魏帝什么,换做是我,或许我也会这么做。
但是宴席上,姑母晕倒的时候,魏帝唤着她的乳名。我曾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魏帝是深爱着姑母的,至少,他可以成为她的依靠。而如今,那声音似乎变得格外刺耳。
对于帝后而言,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肩膀,要么并肩而行,要么成为他的累赘,然后被远远的甩开——只因江山不待。
我与保太后许久无话。平心而论,保太后与魏帝如今正是锋芒相对之时,封浮阳王为渤海王,贺祎之子贺斌为卫尉,朝中格局翻云覆雨,瞬息而变。这个时候,无论是保太后还是魏帝,所要争取的绝对不会是我与陆家。对于元澈来说,亦是如此,我是魏帝手中的一介弃子,对任何人都没有用途了,当然,包括元澈。
车子一路畅行无阻,又快又稳,到了府门前,保太后让那位渤海王太傅去叩门。
他翻身下马,身手很是敏捷,然后打了帘子,伸手要扶我下车。我并没有搭他的手,他也只是一笑略过,不再管我,只身走到大门前扣了扣门。见里面没什么动静,他才摇头笑叹:“若不是你们府上这块匾,鄙人还以为到了吴太尉的府上。老狐狸家门口尚且有个家丁,你家门口连只麻雀都不落。看来陛下的诏令传得够快的。”
我虽然吃惊,仍笑着道:“原来太傅与吴太尉也有来往?清凉殿一遇,陆昭原以为太傅是怡心琴曲,轻名薄利之人。”
他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宜心琴曲的人,未必轻名薄利。就好像渤海王此番去向太后请求赐婚,既是看重姑娘的聪颖,为将来之事做打算,其中也未必没有真心。”
我只一笑了之,不作他言。恰巧开门的下人来了,我向保太后行了礼,之后便与他别过了。
云岫扶了我进屋,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便是姑娘提过的那位年轻的太傅么?”
我拍了拍她的手,摇头道:“他不是什么太傅,他是浮阳王元洸,如今已是渤海王了。”这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从外朝倒内朝,再到皇帝和皇亲,几乎都称贺氏为保太后。在我印象中,只有舞阳长公主曾称保太后为太后。而能与舞阳长公主并肩的,只能是那个自幼由保太后照拂的元洸了。
家中人早知道我流放汉中的事情,母亲其实最是焦心,嘴上虽然不说什么,转眼进了屋子,说是倦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双眼却早已哭的红肿。
公孙氏是漏液前来的,她的到来其实并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两天时间,无论是姑母还是我,都经历了不小的变故。如今兄长在外,家中唯有我与母亲,姑母少不得要托人向家中交代。
公孙氏一进门,见茶水都已然为她备下,便笑着道:“陆姑娘聪慧,料算鄙人会来这一遭。”
我连忙请她落座,见她的手上缠着布条,似乎是受了什么伤。公孙氏看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叹然道:“姑娘走之后,陛下便下令让皇后移到甘泉宫静养,如今是姜昭仪执掌掖庭。是鄙人自己做错了事,才受的刑法,好在陛下宽宥。”
甘泉宫原是由秦林光宫改建而来,历代为帝王避暑的行宫,而如今大魏皇帝避暑多在建章宫,甘泉宫便渐渐冷清了下来。让姑母在甘泉宫静养,魏帝的态度已经摆在那里,无非是保姑母还是保姑母腹中之子的问题。
公孙氏也不对此事多说什么,只向我叙了此次魏帝安排我前往汉中的详况。此去汉中虽是流放,却只是住在阳平关关内王氏的庄子里。阴平候王业是如今王氏的族长,守着阳平关,自己算是家大业大。魏帝不过是借他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来安置我而已。随行护送的军队中有羽林军和北军的人,羽林军只管将我带到关内,此后便由北军继续押送。
因着我是女儿之身,路途之中多有不便,魏帝更命规月与镂冰随我前往。
她说到此处,我忽的想起一件事,忙问她:“今日原本应该押送我回府的羽林军误了时辰,保太后似乎知道什么缘由。”
公孙氏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喃喃道:“羽林军虽直接由陛下掌控,但是军中多功臣之子,也有些骄矜散漫之徒,若说是喝酒误事,也是有的。只是保太后过问此事,想必其中更有缘由。鄙人是不太清楚,不过鄙人会回禀陛下。”
公孙氏走的匆忙,她是领了腰牌自己一个人出来的,并无随侍。云岫领着两个小厮亲自送了公孙氏到了主街。回来之后,待到我将入睡时,忽然伏在我耳边,悄悄道:“公孙氏回去的时候是往长乐宫方向走的。”
我攥紧了被角,心里的不安犹如夜幕。在梦中,长安宫城那层薄薄的影子,似乎笼罩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