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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风紧,云岫伺候我盥了面之后,便急着催我赶紧睡下:“接咱们入宫的车寅时就来了,您赶紧得空睡吧,明日只怕有的折腾。”
我放下曹子建的《七哀诗》,才读到“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便不忍再往下看。如今的国公府,竟不如书中所言。别人家有所谓的沉浮,那不过是升迁和贬谪。但陆家是吴国遗族,一朝荣辱,便是生死之分。若真要沉,只怕就是石沉海底,不见天日了。
正思忖着,云岫却道:“婢子知道您在为今天的事烦心,婢子粗笨,不懂得如何帮您开解。只是既然国公府已经被推到这海面上了,波荡是难免的,您为什么不试着帮老国公巩固根基呢?”
我略微一怔,只让她继续说。
云岫不紧不慢道:“您自然是心比天高,但是依婢子看,还是该为自己筹划一二了。大魏的降国一族不少,除了赵国的姜氏和咱们陆家,齐国的管氏、燕国的冯氏的那些皇族的遗老遗少们,一有个风吹草动,还不是说没就没了。顾家虽然只是吴国的普通大族,但他们现在与皇室攀了亲,就算哪天魏帝有个山陵崩,好歹年轻一辈有这层关系在,不是轻易动的了的。如今您的姑母被封了皇后,您的婚事必是由皇后做主,何不借此机会向皇后求门正经亲事?如今魏帝膝下的皇子不多,您要是再不筹谋,到时候只怕晚了。”
我苦笑着不置可否,云岫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舅舅与三皇子淄川王攀亲的确不错,只是这几年,我听几个长辈们讲,大魏国祚虽长,但是历代皇位之争何其惨烈。且不说那淄川王会不会是坐上帝位的那个人,夺储之争卷进去,那就是条不归路。若是行错一步棋,只怕舅舅家也要受到牵连。
然而这番话我没忍心对顾陵说,淄川王亲自上门提亲,想来往日她与淄川王也是有些情意在里头的。就凭这一点,也不知比那些政治联姻要好上多少倍。而于我,如今又能求些什么呢?
“或许,我可以求姑母回吴国吧。”虽知这是件最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云岫听罢猛然一震,她并不知道我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吴国早已被改成吴郡,附属于大魏,我如今又提“吴国”二字,虽是随意一说,却到底漏了一丝不甘的味道。
她迅速环视了一下屋子,见只有我和她二人,方才惴惴道:“您明日进宫的时候,可别再这么说了。”
我自知轻重,点了点头。云岫帮我铺好床后,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犹豫了半晌方才道:“您若真要回去,不如好好巩固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等您兄长回来。”
我似乎感到灯火晃动了一下,云岫的身影让我有些看不真切。
进宫的车子寅时准时停在国公府外,我心里烦闷,自然是一夜没睡。府里能进宫的女眷不多,父亲前一天便去看望过姑母,今日早上还要上朝谢恩,不与我们同去。此次进宫唯有我与母亲,外加上我和母亲的贴身婢女。
一切还算顺利。我原本对长安的未央宫毫无兴趣,然而却还是被它的宏伟震撼了。萧何曾对汉高祖说“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今后世有以加。”一向节俭的汉高祖故才同意修成了这座华丽的宫殿。其实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讲,重威与否原不在这表面功夫上,然而雕镂画栋、兽头滴水下,却无不彰显魏国国力雄厚。遥想当年,吴国输的亦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我的步子更加重了,巍峨的山岳之上,必有凌云之风,高耸的宫墙下,自有惊涛骇浪。而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我无从知晓。
虽然明日才是册封大典,但是姑母已经移居至椒房殿。引迎我们的是公孙仪,此次她穿的是靛青色的女官朝服,略施银色花钿,眉眼温然一如昨日。
入殿内,我远远瞧见一华衣女子独自坐在正位之上,一身茜素红的三重衣,在一贯以玄色为主调的未央宫内,显得格外明艳。我知道,那便是我姑母了。
母亲和姑母寒暄了几句之后,公孙尚宫扶我至姑母跟前,我不敢越礼,屈身稽首叩拜,道的是长生无极。还未起身,便早已被姑母搂至怀里。姑母出嫁前,我常随姑母习书,直到姑母被送去和亲之后,才跟着教兄长的太傅读书,也算入了学。但是姑母却是极疼爱我的,往日的情分于今日,丝毫没有退减半分。
姑母上下打量了我许久,笑道:“九年不见,我的昭儿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姑母笑靥如旧,一双丹凤眼含威不露,随意画就的仙娥妆更显修眉如兰。黑发高挽成朝云髻,束以双凤翊龙冠,霞帔上绣有织金云霞龙文,仿佛举手投足间,都熠熠生辉。她的肤容姣好,与九年前唯一不同的是,眉眼间似乎多了一分淡然。祖父为姑母取名为“妍”,意为容颜娇丽,清慧优雅,如今,姑母依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我也望着她莞尔笑道:“姑母容颜依旧,只是这双凤翊龙冠到底重了些,反不如姑母以前在吴郡时的一支斜钗妩媚动人。”
姑母的眉心似乎蹙了蹙,然而最后她也只正了正神色。想来姑母也很眷恋在吴国时的往事,但口中却一带而过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常与你兄长犟,如今看来倒稳重多了。”姑母握着我的手温暖而有力,似有千般不舍,“明日还有册封大典,不能多留你们。你们既一去,再见也不知何年何月。”
此时,公孙氏走上前来福了福,回话道:“方才陛下已经有了旨意说,侄女既然来了,不妨就多住些日子。”
原来魏帝早已知晓姑母的心意,姑母微微吃惊,却也只是颔首一笑,语气异常平淡得对公孙氏道:“既然陛下已有旨意,劳烦你将偏殿收拾一下。”
我住在宫里似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母亲也并不反对,只是嘱咐我事事谨慎,不可像往日在府里那般任性。下午姑母便去与大鸿胪商议明日册封大典的事宜,我只得独自呆在椒房殿的偏殿。
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雪,闲来无事,我便独自坐在案头,捧着一本《御史台杂注》来看。听着外面密密簌簌的雪声,望着四下玄色的漆柱和古朴的藻井,顿觉压抑。还好有公孙氏陪着我,聊了几句也就相熟了起来。她原本就是个极和善的人,因着我第一次进宫,便将许许多多的事情慢慢讲给我听。一来二去,我也知道了一些宫里的基本情况。
“陛下登基已有一年半,但是宫中分位高的嫔妃却不多,如今除了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也只有左昭仪姜氏和容华薛氏两位。姜氏的家世与咱们皇后差不多,曾是赵国的公主。姜昭仪年轻时凤仪万千,颇受宠爱,并诞有一子,可谓大功,所以兄弟子侄也大都封了官。薛容华是前年新晋的,入宫一年便诞下一名小公主,来日若诞下皇子,居昭仪之位也是指日可待。她本是由皇后举荐,保太后亲自点头的,样貌自不必说,其人品尊贵,又是柔水一般的好性情。”
“保太后?”我第一次听说。
公孙氏笑道:“我大魏有两宫太后,一位是先帝的皇后,尊为太后,先帝驾崩后,随凉王就国于武威郡,又称武威太后。另一位则是皇帝的乳母,亦作保母,因保母有劬劳之恩,所以并极尊崇之义,尊为保太后。”
“那皇帝的生母呢?”我原本是好奇,然而公孙氏的笑容却黯然下来。
她和靖道:“这就要提到魏国的一道祖宗家法——立储杀母了。”
立储杀母,我曾在史书中读到过。当初汉武帝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太后干政、外戚专权,便赐死了太子的母亲钩弋夫人,不过那只是当时皇帝的权宜之计,并非规制。只是我没想到魏国竟沿袭了这个旧例,并立为家法,即便是刘汉一脉的南方十六国之一的蜀国,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
公孙氏见我迟疑,只正色道:“立储杀母皆是为国家之安定,社稷之福祉。”
我自知失态,好在公孙氏并不怪我,只是提点一二,便诺了一声,继续听她讲。
“本朝太子元澈,乃是崇德夫人冯氏所生,按例,崇德夫人赐死并追尊为孝德皇后。三皇子淄川王元湛乃系姜昭仪所生,办事干练,深得陛下喜欢。四皇子浮阳王元洸的母亲去世的早,由保太后亲自抚养,只寄情琴棋书画,人也随和。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异母兄弟凉王启祥,凉王是武威太后之子,常年在外领兵,甚少回来。
女眷之中,陛下膝下还有孝德皇后所生的长乐公主雁凭,与姑娘年纪相仿,尚未出阁。不过颇值得一提的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姐姐——舞阳长公主倾华,驸马是先帝麾下的第一儒将舞阳侯秦轶,年纪轻轻就平了契丹国,迫使耶律达满称臣。”
公孙氏与我说了许多,既有宫内的规矩,也有朝堂的格局。将这些琐碎默默记在心里之余,我亦感慨大魏的女子竟也能公然谈论政事。然而大魏自开国以来,外戚专权的事例鲜有,恐怕其中就有立子杀母这规矩的功劳在里头。
皇位政斗终究是男子的战场,于后宫,大抵生活便应如姑母一般,纵有那许多琐事,也都随着岁月沉淀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