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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镇闻言并未立刻对着张辅发问,而是看向了杨士奇道“杨老先生,您是三朝老臣,又是先帝倚重的首辅重臣,可有何教朕?”
杨士奇起身回道“臣不敢当,以臣愚见,麓川决计不能放纵,否则有损国威,四境亦是难安。有其当下,瓦剌已然坐大,安南又不尊朝廷,如今的朝廷已经不能再退一步了,退则国威尽丧。”
朱祁镇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却是震惊,不愧是三朝老臣,不愧是永乐年间被太宗皇帝重用的大臣,这窄路掉头的技术,太让朱祁镇震惊了,这样敏锐的政治嗅觉,不愧是三杨之中当之无愧的首辅,不愧是辅助三代帝王建立仁宣之治的首辅,今日只有自己过来,释放的政治信号很明显,可是朱祁镇真没想到杨士奇的转变竟然也这么快,当然除了这个还有就是,杨士奇恐怕也看出来了,仁宗先皇的战略收缩之策,恐怕已经破产了,既然如此就必须有一个新的政治纲领,而朱祁镇心中好战的欲望他杨士奇如何不清楚?有时候对一个国家而言,不怕执政纲领出错,最害怕的是没有执政纲领。
放弃监控漠北,放弃安南,对西南诸宣慰使司采用羁糜绥靖之策,其目的的确是好的,休养生息的确是封建社会下治疗国内创伤的最佳办法。更是对永乐朝许多策略的一次拨乱反正。
但是,就如《淮南子》中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执政纲领就如同烹饪小鱼,不能不翻,更不能过于频繁的翻转,不翻会做成夹生,翻的太勤小鱼就会被翻烂。十余年了,仁宗先皇的策略的确出现了弊大于利的情况,既如此为何不能换一换?为何不能给这条小鱼换一个新的烹饪方法呢?
杨士奇本人也是无奈的,就其本意来讲,杨士奇并不希望皇帝好战,可是架不住皇帝有这样的心思啊,杨士奇一直在观察着朱祁镇,从皇帝登基一直到如今,看起来皇帝经过一次次的事情变得稳重,深沉了不少,可是其偶尔流露出来的好战之心,却也在告诉着所有的朝臣,皇帝心中的那股子心气儿,再说了杨士奇本人其实对于麓川之事也有一战之心,毕竟方政父子是他推荐的,麓川之战,除了打了太皇太后的脸,仁宗先皇的脸,还有就是他杨士奇的脸也被狠狠的扇了一巴掌。杨士奇怎么会没有反应?还有就是在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思的时候何必与皇帝硬顶呢?
再一个就是大明在西南已经十余年没有动兵了,如今正好可以让那群西南的土司和宣慰使司的那群猴子们好好看看,大明依然是那个无敌于天下的大明,跳梁小丑自当引颈就戮,大明的刀枪依然是锋利的,而不是只会吓唬人的。
所以杨士奇权衡之后自然就站在了皇帝这边,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挺扯的,杨士奇话音刚落,刑部侍郎何文渊就立刻起身道“杨首辅,这话过了吧?”
朱祁镇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站出来的何文渊,何文渊反战这一点朱祁镇知道,毕竟那独一份的反对开战的奏疏就是他写的,或者说他是反对大打出手的。可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跳了出来直面当朝首辅。
朱祁镇知道历史上明初的时候内阁权威其实并不是很重,真正让内阁有了宰相权威的是孝宗以后,尤其是武宗皇帝贪玩好战,国家大政几乎全部交给了自己的老师内阁首辅杨廷和,这才让内阁逐渐掌握了相权,并且在后面的一百多年间确立了内阁权威凌驾六部之上的格局,甚至是明初和明中的时候,吏部尚书或者兵部尚书硬刚内阁不落下风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刑部就……怎么说呢,六部之中刑部极其尴尬,如今工部手里有着营造京师,修建吉壤,修复三大殿等工程,虽说太皇太后以罢一切不急之务为由,停了三大殿工程,可是京师和吉壤都还在动工,这个时候工部权势不算小,吏部掌握天下官员的考核和升迁辍落,尚书更是号称“天官”,而且还掌握着“京查”这样的大杀器,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兵部最近这几年一直在侵夺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尚书也有“本兵”的外号,权力也是不小的。礼部因为有胡荧这个“阁老”担任尚书,又刚刚承办了登基大典,马上又要筹办选秀和紧接着的立后,可以说露脸的机会多多,最尴尬的就是户部和刑部了,户部因为太祖的原因,如今就是个大帐房,十三清吏司对应的十三个行中书省,而且只对账查账和掌管户籍黄册,搞的确实挺尴尬。刑部尚书是个老好人,以不杀为仁,一直把杀头的刑罚往下压,想要建立“无刑杀案件”的理想型社会,但是刑部靠的就是刑杀来展现业绩的,没了刑杀还有个什么影响力和权威?所以刑部反而是如今六部之中权势最小地位最尴尬的部门。身为刑部侍郎的何文渊应该知道这些的,要知道,哪怕都察院这样的言官机构都还有着“大计”和一半的“京查”之权呢。他何文渊又如何会如此不智?竟然上来就硬刚内阁首辅?
朱祁镇自然不会站出来阻止,毕竟一个政策出台之后有的人赞同,就一定会有人反对,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朱祁镇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的,毕竟内阁阁员,按照祖制来说的确是品级挺低的,可是呢杨首辅毕竟是杨首辅,其战斗力不愧是经历过太宗和仁宣的,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把何文渊给逼到了墙角。再说了杨士奇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最起码如今的勋贵肯定是站在开战这一方的。
杨荣更是在杨士奇中场休息的时候,站出来将何文渊的奏疏给批了一个体无完肤。
不过都已经是三品大员了,能够坐到刑部侍郎的位子,何文渊也不是庸手,死死的就扣着一句话,如今一旦开战,劳民伤财就不说了,一旦尽起大军,必定是生灵涂炭,更会劳师动众,如今的大明百姓才刚刚安稳几年?
朝廷从安南撤军到如今也不过是十年有余罢了,可是要想抚平战争带来的创伤一个十年是远远不够的。
两方观点各有不同,杨士奇主要出发点就是,麓川问题已然上升到了国防问题,从国防需求来看此战不得不打,也不能不打。不但要打还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干净利落的打,这样才能够彰显大明天威于西南。
可是何文渊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他是从底层事物官一步步升迁上来的,对于百姓生活有着清晰明了的认识,更知道民间疾苦,一旦大军出动,仅仅是服役就能让许多家庭家毁人亡,所以何文渊更希望朝廷能够体谅百姓之不易,尽量少动兵或者采用其他策略,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如今朝廷的首要任务,而不是为了所谓的颜面或者天威,伤了百姓。
当然何文渊也知道,这场小朝会其实就是一场动员会,要的不是一场辩论,而是齐心协力意见统一的战前动员,可是内心里对于百姓之家的关切和强烈的使命感驱使着他主动站出来和首辅杨士奇对线,明知必输可为了心里的信念也要站出来。
朱祁镇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终于明白了祖母为什么要罢一切不急之务了,从如今的这场辩论之中就能看到,虽说杨士奇、杨荣他们五个内阁阁员和勋贵代表成国公一力主战,可是何文渊也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吏部尚书王直这个天官竟也是反战的,都察院和六科也有不少反战的。
而且科道言官是最难搞定的,御史台言官是自古就有的,只不过明初改成了都察院罢了。六科就是太祖高皇帝的首创了,六科分别对应六部,典型的官小权重,级别最高的给事中也不过是个六品,其他的给事才七品。可是六科给(读ji二声)事,却有着两项太祖赋予的神圣特权,一者风闻奏事,二者封驳之权。最关键的是各科给事不在吏部京查之列,还可直奏君前。
可以说这次的小朝会开的的确是有必要的,当然也接近尾声了,毕竟有资格与会的都在场了,谁赞成,谁反对也已经很明显了,如今需要的就是回去后各自做好工作等到大朝会的时候就可以真正做到“万众一心”了,不过可惜的是何文渊恐怕没法出现在下次的大朝会了,他的外出已经成了必然了。
到此朱祁镇也明白了再争下去就不是国事之争,而是意气之争了,所以就在双方有些激动的时候轻轻的咳了一声,立刻就让原本有些喧哗的文渊阁再次静了下来。
看着一个个安静等待结果的官员,朱祁镇轻声问道“户部尚书何在?”
户部尚书刘中敷立刻回道“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