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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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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这样认识丈夫的:

    家里穷没上过学,从小跟随作泥水工的父亲在工地上玩,大些后就帮父亲的基建队挑砖头提石灰桶。

    一个夏日,那时才二十一岁,她挑着水泥桶汗水淋漓、口干舌燥。那单位一青年给她送来一铝饭盒冷开水,她十分感激,望了那青年一眼。后来几天,那青年常常给她送冷开水。

    两年后,她弟弟到了谈婚论嫁年龄。妈妈想快些把她嫁出去,她想多留些日子。妈觉得不好,大女儿没出嫁弟弟抢先成亲,说起来不好听,女儿没人要似的。她爸不吭不响,只对女儿说了句:“自己拿主意,家里再挤,也不会赶你出门的。”

    她妈是主心骨,家里事全由妈做主。她妈托亲友介绍的男孩她都不满意,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青年也许还没有女朋友。

    她是有胆有识的女孩,既然母亲要她出嫁的主意已定,便去找了那青年。知道他确实没有女朋友,便开门见山,对他讲了自己的事。那青年结结巴巴的告诉她,因为是资本家成份,没升高中,托关系考入这单位当临时工,工资很少,家里又穷。

    她告诉那青年自己没上过学,如果他不嫌自己没有文化,她也不嫌他成份不好。

    妈不满意她自己做了主。那是讲究成份的年月,连当兵都要成份好,生的孩子说不定还受影响,今后怎么过日子哟!她妈说:“好男儿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连兵都当不成,怎好。

    她爸又只说了一句:“自己拿主意,就是将来不要后悔被人家笑话。”

    她不在乎他的成份,还不相信真的很穷。俗话说,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壮,总能倒腾出来个千儿八百。过门后才知道他家真的很穷,空戴一顶资本家帽子。但她没后悔,决不让人笑话。她是嫁鸡随鸡的那种小城女子,进了他家门就是他家的人。

    她还觉得他其实很优秀,是块当不成兵的“好铁”虽才读初中,从小跟父亲学过古文还有些文才,靠自学还会许多技术,写写画画、电气木工样样都行,只欠力气。她从小劳动惯了,有的是力气,她相信一定会事事如意。他也很有信心,鼓励她说:“‘两人同心,其利斩金’,我们一起努力吧”

    后来她做了保管工作,工作外还养猪养鸡,加班加点打零工。她从小过惯苦日子,一个咸鸭蛋几颗腌大蒜便能下一顿饭。

    一次过节没钱买肉,她忽生灵感,借了一只竹篓子,买了一对电池,夜里去田边抓蛤蟆,一个晚上抓回来好几斤,过了个美味的节。

    靠着勤快持家和精打细算,家里过得很可以,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事事四停八当,样样熨熨帖帖。

    虽没读过书,她天资好,在社会上的日子长,锻炼得能说会算。她买卖时心算可快了,连穿制服的人都说她心算很快,讲起话来也头头是道。

    过门没多久,一街政府干部气势汹汹的要她婆母去打扫马路。她拦在门口对那干部说:“你进来帮我家扫厕所!”那干部愣了。

    “你凭什么叫我帮你家扫厕所?”

    “你凭什么叫我婆母去扫马路?”

    “她是资本家的老婆。”

    “她也是工人的婆母。”

    “她需要改造。”

    “你也需要改造!”

    “以前是她扫的。”

    “以前我没嫁过来!”

    “是主任通知的。”

    “你叫主任来通知!”

    “主任没空。”

    “我婆母也没空!”

    “今天轮到你婆婆。”

    “我是资本家的儿媳,我去扫!”

    “你是工人阶级,不敢叫你去。”

    “让老人家去,我这当儿媳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反正你婆婆得去。”

    “我婆婆就是不能去!”

    “你要负责。”

    “我就负责!”

    “我要主任来叫。”

    “主任是我婆母的堂妹,很久不上门了,正好请她上门!”

    从此,街政府再没人叫她婆母去打扫马路。日子慢慢的好起来了,她心里非常满足,一穷二白又怎样,马上就住上了崭新的楼房,谁还敢笑话我!

    有人怀疑她家有钱盖楼房,要查经济问题,还让他丈夫去农场劳动,五天过去了也没回家。她去找了丈夫单位的局长,两个孩子坐在局长办公室的合成革沙发上,等她丈夫回家。她明白告诉领导,今天就在这里等丈夫;等钱买米下锅呢!

    局长从文件柜拿出一张盖了图章的纸递给她,告诉她这是局里的决定。她唰地站了起来,然后慢慢的坐下,对着局长把那张“通知”撕了:“我不识字,只知道丈夫没有经济问题,他从来不管经济。房子是靠辛苦,靠亲友来‘银会’凑的钱,家里有帐单,还有欠条。你们违反政策,没证没据乱扣人,我告你们!”

    局长听说过这楞女子仗着工人出身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个亲戚在上级政府,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火辣辣。犹疑了一刹那,从地下把撕坏的纸捡起来,在上面批了“补助生活费十元”的条子,要她先去买米。还告诉她,会通知她丈夫星期六回家。她溜了一眼“十元”二字,抿了抿嘴唇,说了声谢谢。

    她真高兴,出门后猛亲了两个孩子,赶快回家告诉婆母。她婆母笑着说:“你也真横!”

    他们终于白手起家把日子过好了,两个孩子分配了满意的工作,一家人和和美美,没人小瞧他们。乔迁的大喜日子,把亲戚朋友都请来了,当主任的婆母的堂妹也来了。

    因为劳累过度,丈夫没等退休年纪就离她而去。她过门后开始认字,把旧报纸的大标题剪下贴在灶台旁,一边做饭一边认字。给丈夫的挽联是她自己写的,虽不对仗,表达了她的心愿:

    几十年白手起家,艰辛中重振家声;

    留余生夫去艰难,盼儿女继承父业。

    他丈夫一皈依佛门的初中同学领弟子来做了道场,也因为成份不好没能升高中,后来将余生奉献给佛。

    他们一伙初中同学因为不能升高中“年少不知世事艰”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还议论过“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和“可以教育的子女”等问题,一同学还说:“哪里就一定官生官,民生民,司令生司令,勤务兵生勤务兵”

    如火如荼的文革年代,有人揭发他们自以为是“读书种子”在一起发泄攻击社会主义,阴谋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打成了“狗崽子小集团”有的不幸死去,有的离乡背井,有的皈依佛门,也有的后来当了老板或官员。他们共同送的挽联是:

    喜今世虽步履维艰,至真至诚如同手足。

    盼来生更真诚友谊,天长地久情胜亲人。

    皈依佛门那同学送的是挽幛:“斯文天地间,至乐在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