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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二十余年，每当我想起他总觉得有些愧疚，为什么？说不清楚。
父亲是个厨子，上世纪三十年代从河北玉田的老家来到北平，在老爷开的饭馆里做学徒，地点是北京崇文门外花市大街。因此，一说起老北京的那点事，他才有话说。北平解放以后父亲先是给一位市领导做饭，后来到北京展览馆工作，一直干到退休，最大的职务做到中餐厅的厨师长。他的双腿长满了青筋，是职业造成的静脉曲张，血压一直很高，最后是脑血栓夺去了他的生命。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但在我的心里他是可爱的，也是不幸的。
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是个不怎么顾家的人。他在单位食堂工作，几百号人的饭。早晨5点上班，忙过早饭，马上就要准备中饭，中午回家休息，正好我又在学校。他晚上下班很晚，喝一碗高沫，听两段样板戏，就睡着了。他很少和我们讲话，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儿时，我最喜欢跟父亲去春游、看他杀猪和捕鱼。父亲单位经常组织春游，去西山，有大轿车和卡车。我特别喜欢乘卡车，站在车上，看两边的景色，车开的很快。人就好像飞起来一样，特别的威风。车上的叔叔和阿姨都叫我小孔明和小地主，为什么这样叫，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把自己带来的糖块和水果给我吃，我觉得他们都是些特别好的人。下了车，我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爬山，在山顶上捉蟋蟀、刀螂和蝈蝈，看四周的景色。回来的路上蝈蝈叫个不停，刀螂甚至抓伤了我的手，我不在乎，只是高兴。
在父亲工作的食堂里养着好多的猪。逢年过节他们要为职工改善伙食，父亲是个杀猪能手。逮猪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父亲总是冲在前面，几个人。有时甚至十几个人对猪进行围捕，场面十分惊险，最后是父亲用绳子将猪的腿绑住。杀猪时要将猪放在一个较高的平台上。父亲手拿快刀，左手紧紧绊住猪的大嘴，刀从猪的咽喉直插心脏，要准，否则猪会拼命的挣扎。猪的惨叫十分的吓人，但父亲却没有一点惧色。
父亲喜爱捕鱼，外号鱼鹰子。每逢周日他总是约上几个不错的同事，到后面的护城河去捕鱼，基本上是高粱桥到紫竹侨的那一段。渔网是被猪血浸泡过的。父亲会根据水流的缓急，漩涡和地段，选择下网的位置。十几分钟以后，他和几个叔叔就下到水里围堵。有两人负责看网，当感觉有鱼撞网，他们就用力拉起渔网。我站在岸上，看着捕来的鱼，真感觉好玩极了。收获多的时候，大家是共同分配。少的时候，总是那些生活条件不好的叔叔把鱼拿走。而在我的家里却很少吃到父亲捕来的鱼。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大革命的年代里却被扣上了“叛徒和贪污犯”的罪名，关在小黑屋里，交代问题。
叛徒的问题其实很简单。上世纪三十年代，老家闹日本鬼子，村民们组织起来反抗日本人的侵略。父亲也参加了游击队，在一次战斗中父亲和部队走散了，在一个老乡家里跺了几个月，联系不上队伍，他就来到了北平。这段说不清的历史，被一位同事给揭发了，造反派的领导十分重视，立即派人把父亲抓了起来，贴了大字报、开了批斗会。可是审来审去还是这点事，派人到老家去调查也没有任何的结果。不久父亲就被放了出来。可我们却背上了叛徒崽子名声，与人相处很难。
贪污犯的问题就更加的简单。父亲在食堂工作，有时也负责采购，每逢冬季食堂要储存大白菜，到农民的地里直接去拉，菜价比副食店的价格要便宜许多。为了给职工创造福利，他们每次都是多拉几车，然后把菜销售给单位的职工，一直坚持了好多年。我家的冬储菜也是在单位购买。三反五反时，有人说父亲没有按进价把白菜卖给职工，把赚来的钱换成了老母鸡带回了家。简直是冤枉。父亲因此又被关进了班房，我家仅有的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也被没收了。但是父亲说的十分清楚，白菜从地里拉来经过搬运和销售要有一定的损耗，每斤加上一分、二分，是避免让公家受到损失。运动结束后，父亲被平了反，没收到东西也还了回来。
两次事件并把父亲打到。他不往心里去，还是一心一意地把职工的饭菜做好，也不记恨揭发他的人。他说他不怨他们，是运动逼迫的人们这样去做。很多年过去了，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他要是能够写作，他一定写一本小说，叫做“如烟河的战斗”那是我家乡的一条河流。
长大以后，有两件事情更是让我难以忘怀。那是我上大学以后，第一个暑假，我呆在家里。父亲在楼下，匆匆忙忙地喊我下去。父亲走的很快，我跟在他的后面，来到展览大厅。原来这里正在举办书展。父亲说要给我买一本书，让我自己来挑选。“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父亲说。大厅里展位很多，新书也多，而购书的人更多。我转了三圈，最后选了一本胡奇窗撰写的西方经济史话，二元六角。父亲交了费，就急忙上班去了。我拿着书，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沉重。这些年，书本给了我不少的励志，教我做人，教我勤奋；然而，他们又怎能比过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厚望。
工作以后。我有了女朋友，她叫小翠。父亲十分高兴，可嘴上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为我们忙乎饭菜。几个月后的一天，父亲拿着一包红红的毛线来到我的房间“给，这是我托人从内蒙带来的，纯毛的，给小翠买的，你给她吧”说完他就走了出去。看着这毛线，我的心在跳动，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我说过父亲是很少顾家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给我和姐姐弟弟们买过任何的衣物，如今看到自己未来的儿媳，他开始用心地做了。这件用心编织的毛衣我们一直保存着，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的父亲。父亲是平凡的，又是可亲、可爱的。
现在我们已经长大，有了自己家庭和事业，甚至快要当爷爷了。可父亲没有看到这些，更没有享受到我们对他的关爱。一想起这些，我的心总是阵阵的酸痛。我不会忘记我的父亲，不会忘记他魁梧的身材，宽宽的肩膀，浓浓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双眼。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