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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临对方咄咄逼人的紧迫,宝玉却依然没有答话,只是笑了笑
——他的笑意就仿佛是月下一柄浸透了寒光的匕首。
——又仿佛是阅尽了繁华的东流江水。
然后他依然故我的从容看向面前刚上那盅精致汤品,彬彬有礼的询问上菜的丫鬟道:
“不知道此菜又有什么别具一格之处?”
那丫鬟见问话的是这般一个俊秀公子,脸顿时腾的红的,羞涩道:
“回回公子的话,本道菜却是开胃的甜饮。只因为之前的这道清蒸武昌鱼乃是至味,食之后惟恐冲淡了后面所上菜肴之口感。故特上此羹以涤口中余味。”
宝玉“哦”了一声,他望着精美盅盖上的那首小词,徐徐念道:
“闲向街头啖一瓯,琼浆满饮润枯喉。觉来下咽如滑脂,寒沁心脾爽似秋。”
一面将盅靠近唇边,一饮之下,只觉得寒凉甘润沁喉,斯时天气虽然还颇为寒冷,但刚刚才大啖了滚烫丰美的武昌鱼,喉中液体如同凝霜冻玉一般滑润下喉咙,似乎连五脏六腑都欢呼了起来,感觉这一股子凉实在来得正是时候。
旁边载沣见宝玉对那冷嘲热讽看作耳旁风,丝毫不放在心上,暗地里对他的涵养风度甚为心折,也将那声音抛在脑后,举盅谈笑道:
“此道雅点却是自塞外元人处传来,名为奶茶,我也曾在京里尝过,只觉腥味颇重,却比起此处做将出来的大为不及,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旁边侍立的一名丫鬟笑道:
“蒙人粗鄙,再好的东西也给他们糟蹋了,庄中料制这道玉髓浆,乃是把鲜牛奶煮开,晾凉,加入蜂蜜,经过细罗过滤,再对入适量的江米酒,搅匀后盛在碗里,分层码进木桶后,桶底加火烘烤,名曰“烤酪”等到凝固后撤火,再晾凉、冰镇,最后浇上醉了年余的樱桃汁。这才能将其中的漤味祛除干净。”
此时不觉说话间,日头也自雾的遮蔽里笑吟吟的将头探将出来,烘烘的引诱着人们体表的温度,一边吃饭边享受暖日的光泽,再看着水面点动的万点金光,环境与美食巧妙的统合在一起,分外有一种惬意的体味。
而方才那道玉髓浆中,加有米酒,因此饮下的时候虽然口感寒凉,片刻后却发起热来,于是热呼呼的阳光和肚里那热呼呼的微醺醉意交错对流,在腹背之间融合游走,有感觉的人宽去外衣,懒散的半卧在躺椅之上,心里都会涌出两个由衷的字:
“舒服。”
接着上来的数道菜如爆肚,烤肉等都是地道的京师小吃,但是一吃之下,便能从这大同小异里尝出内蕴的与众不同来。爆肚里片出来的肚丝不仅从选料上弄得尽善尽美,而刀工,配料各方面也是可圈可点,别有新意。而烤肉的切片薄、松木火、作料全,每人自行动手烤制,火候自行拿捏,配合四周葱绿的原野,浩淼的流水,分外的烘托出一种盎然的野趣。
吃着吃着又有些口渴,载沣正待吩咐上茶,岂知话未出口,只见一名腰缠白羊肚毛巾的大师傅拎了一口黄澄澄,亮晶晶的大肚长嘴铜壶行了过来,只见这制作精美的铜壶上口、底足都镶着用黄铜雕刻的花卉,树木花纹,壶体两侧各镶着一条金鱼在小草中游动显然这壶是炉火烧得正旺的时候被端下来的,壶中开水翻滚,热气腾腾。而更有意思的是,眼前这卖茶汤的大师傅走到席前,两脚分开,双臂摆平架势,一手拿碗,另一只手搬壶倒水,碗口距壶嘴儿足有一二尺远,眼见那冒着热气的开水由壶嘴儿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碗中,且点滴不漏,动作准确优美,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宝玉看着面前的盖碗里浓香四溢的茶汤,心中着实有些叹服,诺大一个装满沸水的黄铜茶壶,少说也有二十余斤,单手持着,不能有一丝的颤抖,要冲好它,真得需要很高的技巧,首先,得一次完成,绝不能拖泥带水滴滴答答地往碗里对,否则茶汤准是生的,那卖主可就亏了本了。再有,出水虽猛,但绝不能浇在手上,要不,手也烫了,碗也砸了,赔本赚吆喝,那就更不合算了。所以可以见得卖这茶汤的师傅都得练有一手绝活,别瞧全部动作总共才有几秒钟的时间,可想要倒好这一手茶,恐怕得花上几年的工夫。
这师傅动作麻利,转瞬间便将各人面前茶盏一一倾满,只闻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又吆喝了一嗓子极其纯熟的京片子:
“八宝茶汤咧,京中方圆百里独此一家,客官您慢用。”
宝玉轻吹去面上的泡沫,呷上一口,顿时满口都是回味悠长的烫热焦香,与之前那道玉髓浆一凉一热,各有千秋,相映成趣。听旁边那侍立的丫鬟介绍说:“八宝茶汤”的主要原料是糜子面,佐以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果料,因果料有八种之多,故也称“八宝茶汤。”京师中,也有小贩走街串巷边吆喝边卖的。一副担子,一头是放原料和瓷碗的柜子,另一头是在一个小火炉上放把黄铜高嘴儿壶,壶高足有三尺,擦得金光闪闪,清洁美观。不过此处这师傅在用料上推陈出新,加入了燕窝,白参等,自然给这寻常小吃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意。
众人听她这般娓娓道来,细细回味口中滋味,果然有人参独特的那种苦涩之味隐留在齿颊之间。一干人此时业已酒足饭饱,载沣见时机成熟,便向宝玉提起日后若是再上战场,便要他提携之事。宝玉也是一口应允,旁边人等一齐大喜,连声称谢。
这厢正事谈妥,常言道:酒乃穿肠毒葯,色乃刮骨钢刀。宝玉相与的这帮世家子弟本就非正人君子,又怎会只备毒葯不设钢刀?载沣轻轻击掌,顿时有一批早就伺候在外的歌姬涌将进来。若穿花蝴蝶一般围绕席间,席间众人顿时也放浪形骸起来,娇笑声,求饶声此起彼伏,莺声燕语顿时不绝于耳。
然而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低声愤斥道:
“无耻!
这声音混杂在旁边那些女子的欢笑声中,几乎是若有若无,个别人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这句斥声,只有宝玉眼中露出惊异之色,手中已轻轻将坐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推将开来。
蓦然间!隔开他们之间的那道藤墙摇晃了数下“啪”的一声四分五裂,枝叶四溅!更在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缩,枯萎!要知道,藤墙的质地本来就非常柔软韧密,其根还深入地下,便是由数名壮汉前来全力相推,最多也不过令它弯曲倒伏,而绝不会似现在这样若砖墙一般轰然倒塌!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力量!
宝玉忽然变得很是平静。
——而且冷漠。
或者可以说这深不可侧的平静一直就隐伏在他的身上,只是现在才被表露出来。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抿着。任额前的发自然的散乱在眼前,构筑出一道与人隔绝的栅栏。他浅尝着杯中芳冽香醇的液体,体会着神经被酒精麻痹后的快意。
与此同时,之前那个清冷高傲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声音里更多了一丝恼怒之意。
“你等究竟知不知道何为礼仪廉耻!居然在这青天白日里干出这等勾当!我当上奏检察院,请尔等家中将你们严加管束!”
说话的是二十余岁开外的青年,面孔白皙,看来文弱俊秀,若单论五官精致俊美,只怕连宝玉也颇有不及之处。然而他的言谈举止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容人违拗的霸气。
而他的身旁坐着的几人里,有两人身材纤小,正好奇的望向这边,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握了只杯子,这蓝瓷花的杯子纤小,这握杯的手更小,那人袖子因上举而里缕落了半爿,落出雪藕一般白生生的手腕,给人以不忍触摸的疼惜感觉。
宝玉却好似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将杯持在眼前,琥珀色的酒色与缭乱的日光,交织成一种奇妙的暖意。他依然垂着头,,默坐在椅子上,浅浅地抿灌着酒。,沉浸入那个以冷漠构筑成的自成天地中。但是从他的动作与举止中,透露出的意味只有一句话四个字可以形容——
目中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