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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留著一把長髮的那段日子里,他們是相愛的。
剛剛中學畢業,合租一個小小的房間,做看職位低微的工作,每天臨睡前仔細地計算當日的花費。
天凌十八歲,姿姿十七歲,真正的兩小無猜。
經濟極甚拮据,但那時候的快樂,在以后環境充裕之時,卻再也捉摸不到。
像那個熟悉的故事一樣,天凌在一個重要的日子中,買一把美麗的發刷給留著美麗長髮的姿姿。他鍾愛她的美麗,看着她用廉價的三元一把的膠發刷刷頭,長髮絲絲掉下,他很心痛。
他告訴她:“這木發刷有按摩頭皮的作用,加快新陳代謝,頭髮會變得更有光澤。”
她不懂這些,看看那與自己一身裝扮格格不人的美麗刷子,只覺得感動。
一定是很昂貴的,那樣輕而實的木質,刷背上還精細地雕上雙手合十睫毛垂下的天使像,伸手往發上一擦,發間的感覺是這樣的輕和柔。
只是一把木發刷啊,怎麼感受會是這樣的完美?
姿姿落下淚來,天凌握著女朋友的手,說:“記看八月十四日,我們搬出來生活的一個月紀念日。”
姿姿點點頭,眼睛溜過零星的傢具,然后說:“應該先買電飯堡。”
天凌以手指擦了擦她的臉蛋。“還是你重要。”
座颱風扇殘破而落力地吹呀吹,這一男一女緊緊地相擁,就這樣抱著抱著,慶祝這個只有他們才著緊的日子。
相愛是件多美妙的事。無論日間的工作多沉悶多受氣,回到家里,只要看見對方,心便放鬆下來,笑容自自然然地綻放出來,沉重的生活,突如其來地有了獎勵。
即使世界再大,他們想擁有的不過是對方。
像流落在孤島的兩個人,互相依靠,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對方。
沒有什麼特別刻骨銘心的事,沒有說出口的山盟海誓,只知道,生命不可有再多也不要緊。
后來,錢多了點,他們搬到大一點的單位。在加薪升職之后,姿姿剪短了頭髮。但依然,那把木發劇是唯一每天把它握在手心中,像握看天凌的手一樣,任由它在發上順順滑下。受了客人的氣,給老闆責罵之后,刷一刷頭髮,她也就心安理得。
生命,沒有更可靠的治療劑。
天凌的工作一直都順順利利。他倆偶然會結伴出外旅行,手牽手地見識世界。他們發現,原來發刷有那麼多的款式。
圓形的、尖的、錐形的、樹枝做的、檀香木做的。
鐵做的但那一把舊的她仍舊珍而重之。
祈褥的天使肖像,永遠都刻在心中。
漸漸,天凌和姿姿長大了。轉工、加薪、工作不斷地加重再加重,想着對方的時候也就減少了。
午飯的時候大家在電話中匆匆說兩句,晚上加班后回家,兩人精疲力盡地躺下來,疲憊地朝對方笑笑,說不到半句鐘便各自睡去。
不是故意,只是順其自然的,姿姿不再是天凌心目中的首位,天凌也不是姿姿的唯一。
老闆的稱讚是何等的難脑粕貴,下屬的服從原來亦得來不易。是命撸只蚴浅砷l?
天凌和姿姿隱約察覺到,除了對方之外,尊重、愛護和關心亦可以來自其他人。
世界的闊度,忽然與他倆扯上了關係。
也六年了,在六年后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不算過分吧。
大家各自結識了令自己開心的朋友,也培養了自己的嗜好。
姿姿愛上陶塑創作,每星期花一個週末做陶瓷,由怎樣搓泥到上色,前后已完成了十多件作品,當中有花瓶、有心口針、有咖啡杯。她搓了個煙灰缸送給天凌,那個煙灰缸內有只立體的貓兒,它在“咪噢咪噢”地夢囈。
天凌在辦公室用著姿姿的煙灰缸的同時,也發現了一樣他從前不肯定的東西:虛榮心。
給女孩仰慕大概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她們笑語盈盈神神秘秘地在他背后稱讚他。一起工作的時候,她們又顯得特別服從。她們閃亮的眼睛,掠過又掠過仰慕和渴望的神色。
好不好試一個?就只是一個。于是,天凌與一個別的部門的秘書小姐約會了。她“嘻嘻嘻”地笑,笑起來時露出小齒牙。天凌覺得她狠可愛,亦覺得很溫暖。這女孩子有動人心魄的本事。
在第四次約會之時,他們在車廂內急急地做了一次愛。可是在做愛之后,天凌由穿回褲子到駕車回家,怎樣擠也擠不出笑容。
家里姿姿剛洗過頭,正用那把木發刷梳頭髮。天凌看在眼內,眼眶熱烘烘的。他苦著臉,上前擁抱那個曾是他生命全部的人。
“又快到八月十四日了。”姿姿提醒他。
他點點頭,心里閃過不祥的預兆。
這八月十四日的慶典,還可以繼續多久?
在那慶祝的一天,天凌送姿姿一套紅寶石首飾,姿姿打開搴校煌5卮蟠舐曅Α?
他問她笑什麼,她這樣回答:“哎,我以為我已徐娘半老。”
“七年了。”天凌說:“今年我也二十五歲了。”
“嗯,一起也七年了。”姿姿低語。
然后,大家笑意盎然地在高級的場所內用膳,然而兩人也感到。這環境這氣氛,似見客多一點。懷念那連吃牛肉粥當夜宵也要考慮的日子,但當然,沒有人會說出來。
廣闊的世界自有它的美麗。他們是知道的。
下意識地,天凌和姿姿感覺到,有一種東西,他們要多關注一點。
譬如,提早下班,然后去看一場電影,譬如,在週末的日子,作短途旅行。
電影是看了,旅行也實行了,那愉快感覺卻來得那樣故意。
在一個東南亞小島的晚上,姿姿告訴天凌:“在所有你送給我的禮物中,我最喜歡的,仍是那把發刷。”
天凌垂下眼,也說:“我最渴望你會喜歡的,也是那份禮物。”
忽然,大家都感到很悲涼。于是,天凌逃避地往外頭走去,姿姿抱著膝蓋坐在床上,偷偷地飲泣。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沒所謂驚喜,最矚目的那件事,是姿姿無意地敲破了木發唰的一角,那天使的翅膀斷了。
像失去一個親人那樣,姿姿呆了半天。在清醒之時,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發刷放進一個黑色的首飾盒中。
以后,她沒有再碰它。
不再磨損它。算不算是保護這段褪色感情的方法?
不再和天凌討論感情的問題,可避則避的途徑是好好開放自己,不再將感情投資在一個人身上。
她買了一把新發刷,銀造的,很重,雕了玫瑰的圖案。新發刷也不錯呀,感覺很新。
和新相識的朋友感覺也好,有一回和一個男子擁吻完畢,忙于整理衣裝和擦頭髮之時,她忽然感到非常安慰。
若果仍是那把木的,她準會哭上來。現在一看是銀光閃亮,最沉重的回憶也不再輕易難倒她。
那個夜,姿姿很晚才回家,而天凌也像過去的三數個月一樣,在週六晚一定不會回來。
這很好,非常好。大概,什麼也毋須挽救,早早已救不了。
他大概有無數個女人,而我,只要偷歡一次就好了,姿姿在心里說。
一次的偷歡已令她很快樂,一次的偷歡已足以證明,他要捨棄這段關係之時,她也一樣。
第八個八月十四日快到了。
姿姿預早兩星期通知天凌。
“八月十四日。”她告訴他。
“是,八月十四日。”他夢囈般念看。
“這次讓我來送你禮物。”她說。
他倆把車駛到郊外一間她指定的餐廳。吃過晚飯后,她平平靜靜地與他手拖手在郊外散步,在沒有說話的十五分鐘過后,她拿出一個黑色的首飾盒子。
“禮物。”姿姿說。
天凌微笑地翻開盒蓋,剎那間,他表情變了。
是那雕有天使的木發刷哩!舊事往往是最可怕的,尤其舊了壞了發霉了的是曾經美麗光亮的感情。
“讓我們好好埋葬它。”姿姿說。
她俯下身,在山坡的泥濘上用樹枝挖一個坑。
把感情一起埋葬。不要了不要了。
那真是個難捱的夜,這一男一女,抱著哭了一個晚上。
明天便各走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