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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临阳王、靖裕十四年武举状元及第、领左右诏卫指挥使董天悟自然并不知道,此时,在皇宫的那一边,他的皇弟正在做着什么。日影昏然,他步下碧玄宫长长、长长的石阶,自那缭绕的香烟深处,赫然便能俯瞰远处的四宫十二殿重重叠叠的飞檐——他突然间便想起一个自己早就遗忘、又似乎从来不曾忘记的人,
——那个人站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腕上一道金环;颈中还挂着红线,红线上串着一面小小的青色木牌
他记得的事情,原来她也从来不曾忘。
碧玄宫外,铺就两排青色的条石,日日有太监宫人在此清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四年之前,曾有一位小宫女跪在这里,口呼“冤枉”最终搅起泼天大案;而四年之后,曾经被那宫女的血漫过的石板上,站着当朝次辅陆焕。
“王爷,”陆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首辅李裼,陆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时上书弹劾沈氏一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阳王却受特旨羁留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相矣”世人皆知靖裕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陆焕死定了,谁知他却一谏再谏、一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他出身低微,故此,长久以来一直被以李裼为首的众多世家大族隔绝在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实在算是手段通天,简直不可思议。
——董天悟当即站定回礼:“阁老好。”
陆焕道:“请问王爷,可是从陛下那里来?”
董天悟答:“父皇正在扶乩,不便打扰。”
陆焕一笑,续道:“原来如此,那微臣便继续等吧”
董天悟也敷衍一笑,正待抽身,忽听陆焕道:“王爷,微臣最近听到一个流言,据说王爷正在整饬诏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董天悟微微一挑眉,答道:“诏狱乃诏卫右司所辖,羁押人犯数千,其中难免有错漏冤案,本王既代领此职,自然要盘查清楚。”
陆焕又道:“臣听说,王爷不顾千金之躯,竟只身出入诏狱,提审人犯,连十五、六年前死无对证的琐碎案子都不轻忽遗漏。如此公忠廉能,果是柱石之材”
董天悟冷冷一笑,道:“阁老缪赞,份内之事而已。”
陆焕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微臣今日来见陛下,只因北地又有胡兵犯境,王爷可曾听说?王爷是武举状元,当年白龙鱼服、隐姓埋名应考,弓马、揉击、策论三场比试统统夺魁,便没有想过身在京师,查几个小小的冤狱,太过屈才了么?”
董天悟道:“陆阁老,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焕的腰弯得更低,口称:“微臣是言官出身,难免多管闲事。只不过只不过微臣道听途说,王爷彻查诏狱,似乎是另有所图”
董天悟哈哈一笑,道:“陆阁老,既如此,不如上书弹劾本王意图不轨,说不定便直升首辅之位呢,如何?”
陆焕也是一笑,道:“王爷在调侃微臣了。‘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罢了微臣告退。”说完,竟似真的抽身欲走,董天悟忍不住开口询问:“陆阁老,您不是要面见父皇么?”
陆焕摆手道:“既然陛下正在扶乩,微臣自不便打扰,改日上书,也是一样。”言毕竟飘然去了。董天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下忽觉忐忑。
——的确,陆焕“道听途说”的没有错,自己正是以“平冤狱”为名,另有所图。天下耳目之灵,无出诏卫其右;但凡牵扯诸多关节内幕的案子,均是由诏卫察拿主审——十四年前的“巫蛊之乱”自然亦不例外。诏狱之中所关押的各色人犯,全都有着了不起的身份背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里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不过,也只是“希望”而已,至少自己已查了两个多月,却迄今为止尚未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早有人故意混淆一切、湮没一切,故意将母亲的生死彻底变成一个谜团
太祖早有遗令,诸藩王不得领兵在外,一向口口声声“嫡庶有别”的陆焕不会不知道,那么他最后那番“屈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真的“多管闲事”还是真的智慧过人?究竟是友?还是敌?
董天悟暗自思索着,步出了碧玄宫。他今日穿着朱红色的朝服,面貌较四年前几无变化,只是眉间的纹路似更深了些。才走到半路,忽然不知从哪里转出一位锦衣使者,利落下拜,不待吩咐便既起身,在临阳王的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董天悟面色突变,问道:“真有其事?”
那锦衣使者已跪回原处,恭敬回答:“太子殿下自午后便说身子不适,召了太医前来诊治,服了药,便回去内殿歇息了,自此再也无人看见,实不知是何时离开建章宫的。此时那边已乱作一团,御前侍卫吴统领也已得了消息赶去,恐怕都要到了。”
董天悟微微一笑,道:“既然他去了,那我便不用去了。御卫、诏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去了,吴良佐倒不好办。”
那锦衣使者却道:“可是吴统领方才已遣人来知会此事,言道事关储君,千万请王爷驾临的。”
董天悟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一角流云,沉默片刻,方垂下头来,笑道:“这个吴大胡子,有麻烦上身,总不忘记扯上我。”
自太子殿下病愈之后,董天悟便搬出了建章宫,改居他处。封王之后更在京畿另开府第,已很少出入宫禁了。而建章宫也正式修葺一新,成为了太子的东宫。
靖裕十六年起,靖裕帝出现在金銮殿上的时日已越来越少,而十三岁的董天启则开始临朝旁听。虽只是名义上的“理庶务”却已显出聪明绝顶,非同凡响的样子:小小的太子殿下总是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虽出言不多,但几无闲语,心思灵便,言语犀利,令百官侧目不已。小太子聪敏过人,大殿下精于实务,满殿朝臣们则每每胆战心惊地望着朝堂上一坐一立的两位皇子,估量着如此颤颤巍巍的平衡何时将被打破,到那时,又将是怎样一番不得了的光景末了,都免不了在心中感叹一声:实在是天心难测,说不上是福是祸。
何况,到了靖裕十七年,靖裕帝竟又将直属于自己的左右诏卫交与临阳王,诏卫指挥使之职,名义上只有五品,却权势熏天,无论王公贵戚,人人闻之变色。手握诏卫,简直有如掌握了半个京师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
临阳王董天悟步入太子东宫建章宫之时,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早已到了。他许是这个宫廷之中最繁忙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董天悟还未踏进正殿,便听见那粗豪的嗓音正在大声喝问:“殿下最近几日可有异状?可曾提到过什么人?”
建章宫内一干奴才全都跪在正殿内,黑压压一片,只年迈的东宫总管太监张淮与太子乳母李嬷嬷侧身坐着,却也一样面如土色,摇头不迭。
“走失太子,是什么样的罪过,你们可明白么?”
——董天悟的双眼扫过这番景象,沉声说着,步入殿中。
吴良佐连忙起身,请临阳王上座,一旁的李嬷嬷却突然道:“回王爷的话,太子殿下是老奴奶大的,老奴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殿下少一根头发。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还有什么‘罪过’不‘罪过’?”
董天悟道:“那么嬷嬷的意思是说,太子失踪,是建章宫外的奸人所害,与你们无关喽?”
李嬷嬷语气一滞,咬牙道:“许是谁心怀妒恨,设计谋害,做下这伤天害理的恶事,反大剌剌装作公道人——那也未可知。”
董天悟还未说什么,吴良佐已脸色大变,这嬷嬷难道老背晦了不成?竟然指桑骂槐,说出这样一番疯话来。他忙道:
“王爷,微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实在是万不得已,方才斗胆请王爷过来一趟,孟浪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便是明摆着说,此事本不是董天悟自己愿意管的,而是他吴良佐特地请来的,绝非李嬷嬷话中暗指之意。
谁料李嬷嬷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家殿下年幼失怙,从没谁照拂,又处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也难怪受小人惦记,合伙构陷——娘娘啊,您的在天之灵,可定然要保佑殿下啊!”——哭得无比凄凄惨惨,却又言之凿凿,一丝一扣毫不放松,竟一口咬定了这一切事端都是董天悟和吴良佐两人在背后合谋主使,让审人的突然成了被告。这两位一个是御前侍卫统领,一个是诏卫指挥使、临阳王,手握两股实权,哪个名头抬出去,都是威风八面,却登时被这一个无知****闹得面面相觑,这案子竟然审不下去了。
吴良佐顿时心烦意乱,便道:“来人啊!请李嬷嬷侧厢休息去”
董天悟却道:“不必,叫她哭够了,本王再问话。”
阶下跪着的李氏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忽听此言,哭声却猛然一断——只顷刻间便又接着哭起来,越发嚎得凶了,如丧考妣也不过如此。
——董天悟面带冷笑,垂眉不语,只是任她哭叫,似乎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李氏的泣血之心才渐渐淡了,满脸涕泪,嗓子暗哑,只是不住哽咽。
董天悟方才冷冷开口:“哭够了?那现在能答本王的话了么?太子殿下既然不在这建章宫内,究竟哪里去了?”
李嬷嬷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张开嘴,还未说话,却听门外有个清亮的声音道:
“是皇兄吗?我去国史馆听顾师傅讲隋书了,实在有趣的紧,听着听着可就忘记了时候呢今日已讲到炀帝欺君欺父,陷害同胞兄弟,冒犯后宫母妃——这一段,不知皇兄听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