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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是当今圣上的三十五岁寿诞。
三十五虽不是个整生日,到底有些不同,又恰逢皇子回归、宫妃有娠等喜事,恩赦、寿筵、赏赐等等,均比往年多费了许多心思。才入十月,碧玄宫就率先做起了贺寿祈福通天道场,皇宫北苑里整日烟云缭绕、钟磬萧鼓声不绝于耳;邵天师、崔真人又各献金丹十枚,愿吾皇万寿无疆。朝中大臣和宫内嫔妃少不得挖空心思,但求在寿礼上出尽风头,压倒他人;各处太监、内侍、宫女等,也奉了各自主子的命令,四处钻营打探,勾心斗角——其中纷纷乱乱,不可尽数。
在如此繁华纷忙到不堪的境地里,沈青蔷却空闲。沈淑妃早已将她们姑侄三人的寿礼安排的停停当当,轮不到她操心;而沈紫薇自有娠以来,性子越发偏狭,有事也闹,无事也闹,天翻地覆,只差拆了锦粹宫——但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步步躲着那位婕妤娘娘走,倒也至今安然无事。只那个二殿下董天启,自从见识了她小时一人无聊玩石子练就的把戏之后,竟缠了上来,每次来淑妃娘娘处问安,都不忘去她的住处逛一逛,拉着她说着说那,央她教自己。
坐她的椅子;在她的茶盏里喝茶;她咬过的银丝桂花糕,皇子殿下随手拿起来就丢在自己口中——到后来竟混出了一种不分彼此不分男女不分尊卑的熟捻,无论沈青蔷怎样规劝,一见到董天启那玉雪可爱的样子,那天真无垢的笑脸,那信任依恋的表情,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摇头叹息而已。
——只是,本来漫长得几乎静止的时光,被这小祖宗一闹,竟忽然过得快了;在寒冷的初冬时间,这平澜殿中倒似添了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暖炉,忽然春风洋溢起来。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依例午前靖裕帝在崇文殿接受百官朝贺,外臣们用毕赐饭便尽皆告退,以沈杨二妃为首的后宫佳丽这才翩然上场。
后妃叩拜万寿;皇子皇女叩拜万寿;近支宗室叩拜万寿不一而足,而这一切的****,无疑便是入夜后御园里大排的“家宴”四宫十二殿所有品级的嫔妃济济一堂,共演一出四海清平合家欢喜的戏文。
沈青蔷的品级还只是宝林“八十一御妻”之一,她也就是个小小的侍妾,连个妾都算不上,论理差不多要坐到距离龙椅最远的角落里去的。只不过既然是“家宴”倒也有各种各样可通融之处——何况她一进来,为此次大宴特意修建的“万寿阁”里,倒有一半人听见了一个小小孩童的清亮嗓音在唤:“青蔷,青蔷!”
董天启急急向她跑来,后面跟着极老的、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太监张淮。来到近前,二殿下先向他名义上的养母沈淑妃马马虎虎问了安,便拉住沈青蔷的手,对她说:“青蔷,青蔷,你今日真好看!”
无数道目光顿时从各个角落向她投射而来,沈青蔷心下叹息,却又无奈,只得劝道:“殿子”董天启的小嘴噘了起来,他犹有不甘地改口道:“沈宝林,沈宝林!这总好了吧?”
沈青蔷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有这小人儿在,断容不得沈青蔷再坐回末席去。看见二殿下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有精乖的太监不等吩咐,便在沈淑妃一席上多添了一张椅子。再加上有孕在身需要“特别关照”的沈紫薇,她们姑侄三人终是坐在了一起——便在御座的左手边,毫无疑问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怎么没有看到天旒弟弟?”董天启东张西望“我想叫他也看看青不,看看沈宝林的‘仙法’。”
沈淑妃笑道:“他吃了药便来,随你们闹去。”
在沈家一席的对面,御座的右手边第一张桌子,坐的自然是庆熹宫的杨惠妃,她的两侧是八岁的大公主和由嬷嬷抱着的两岁的四皇子,有儿女们跟在身边的母亲,连坐着的时候脊梁骨都比别人笔直几分。
“万寿阁”不大,两席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她听到董天启说“仙法”云云,忽然开口道:“是么?原来沈宝林还有如此不凡之处啊。”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见到这位鲜少履足锦粹宫的惠妃娘娘。杨惠妃比沈淑妃小一岁,体态微丰,端的是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她是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这个福气连淑妃娘娘也比不上。两个月前查出沈紫薇有喜的那一天,因御驾降临,把庆熹宫的黄婕妤韩美人都引了去——韩美人还为此在御前大大出了丑,但她依然并未出现。
见她说话,沈青蔷不敢有半丝轻忽,连忙上前叩见,行了礼:“回娘娘的话,不过是一点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的。”
杨惠妃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玩意儿罢了,既然二皇子看得三皇子看得,本宫这里的四殿下也该看得,沈宝林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似暗指沈青蔷不尊皇嗣,厚此薄彼,实在说得极重,万寿阁里立时静了下来,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注视着这两席的好戏。
沈青蔷只有道:“娘娘教训的是。”
杨惠妃依然笑:“既是,你便过来,演给我看。”
沈淑妃忽插言道:“青儿,今夜是皇上万寿的好日子,你的那点子不入眼的小手段,惠妃娘娘既喜欢,你明日里去庆熹宫亲演给娘娘及四殿下看好了。”这便是替青蔷铺了路,给她台阶下。
青蔷连忙答应,却冷不妨一旁的婕妤沈紫薇笑道:“皇上还有好一阵子才来呢。古人尚有彩衣娱亲,沈宝林既有手段,不如使出来大家乐一乐来人哪,抬个小几到中间去,莫叫沈宝林挪不开手脚,也让我们开开眼。”
当真便有人抬了个小几案,置于场中,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您请。”
沈青蔷实在无奈,看一眼董天启,心下暗道:“今日你可害了我了。”可这二殿下毕竟年幼,却似毫不明白其间关窍,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沈青蔷送他的荷包,递在她手中,还趴在她耳边小声怂恿:“青蔷、青蔷,叫她们见识见识,嘻嘻!”
沈青蔷真的只有苦笑而已。
她从荷包中倒出金银小馃子,捏在手心里,走到场中,对杨妃一席行礼道:“请娘娘、殿下恕奴婢笨拙,若出了岔子,便算大家醒脾罢了。”
双手一翻,几道金光银线腾空飞起。
她那一日穿的是件天青色潇湘水云宫裙配月白色比甲,戴的是一排垂珠流绦的鸾钗,虽位份有限,不比上位嫔妃的华丽繁复,却已觉举手投足之间,颇多拘碍。这般“弹子翻飞”的把戏,要得就是一个拿捏力道的功夫,她虽自小闲来无事便琢磨,早已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可这样的境地里当众表演,实在也不敢说有万全把握——当下只得随便演了几道,聊尽其意,敷衍了事罢了。
尽管如此,满座的人已然看得呆了,沈青蔷趁机走回沈淑妃那席,只二殿下满脸不愉,接过馃子,低声抱怨道:“你偷懒哪,青蔷!这两下子我都会!”
沈青蔷摸摸他的头,依然只有苦笑。
沈青蔷只道已过了这关,却不料杨妃突然道:“二殿下,您实在不该在这么多娘娘面前随口扯谎啊。”
小孩子都是经不住激的,董天启果然跳起来反驳:“我才没有扯谎,你瞎说!”
杨妃笑道:“沈宝林这明明是市井百戏的小手段,难为她不分尊卑贵贱学了来,大家图个乐子倒也罢了,可您怎能把这种伎俩称为‘仙法’,诓骗诸位娘娘呢?”
董天启怒道:“我才没有骗人,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杨惠妃立时面有得色,沈青蔷则心下一沉,便知大事不妙。靖裕帝极好求仙问道,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手段炼丹制药、扶乩请神;每每催逼朝中大臣为他写青词青表;发布敕令到天下各地招请隐士高人种种行径不一而足。他最怕的一点、亦是最恨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诚挚殷勤为他人所毁坏,是以早就下旨各宫各殿都要敬神礼拜,种种有可能冲犯的言辞、行为,一经发现,便统统从重责罚——这也是为何“白仙”二字,宫中人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
所谓“仙法”不过是青蔷信口胡诹的一时戏言,谁料童言无忌,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出来,这一下子顿时惹火上身,连个可斟酌的退路都未留下。
果然,整个万寿阁中的人儿,都听见惠妃娘娘分明问道:“宝林沈氏,你可知罪?”
沈青蔷只有再次离席,叩拜于地,低眉垂首答道:“奴婢不知,请惠妃娘娘教喻。”
杨惠妃冷冷一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凡冒称仙灵、亵du神圣、口舌失当、惑乱宫禁者,按律当作何处置?”
那老嬷嬷想也不想,便答:“回娘娘,当拔舌。”
万寿阁中顿时鼓噪起来。
沈青蔷心下已清楚明白,看来杨妃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寻衅到底的,虽不过一句顽话,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与人口实。若否认,二皇子董天启便是人证,他的话人人听见;可若承认,坐实了这一串名头,犯了皇上的忌讳,更是绝无幸理。一句错话便陷她于进退两难,这杨惠妃实在厉害
沈青蔷待四下的议论声稍歇,不卑不亢,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婢妾并未‘冒称仙灵、亵du神圣’,婢妾实在冤枉!”
杨妃果然道:“那你便是说二殿下出言诬陷于你?”
青蔷毫不迟疑,续道:“二殿下说的是实话,婢妾说的也是实话——此法的确乃仙人所传,如此大事,婢妾绝不敢说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