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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并不知道,在遥远的辽东也有一组京观,至今仍矗立在辽水之畔。
那是契丹人以头铸就,在那京观之侧,立有一碑,一面以胡汉文字载着唐军扫北的丰功伟绩,一面上书“擅动者死”四字,以红漆漆之,鲜艳刺目。
直至今日,依然无人敢搬动分毫。
李三郎准备在此也立块新碑,同样竖于京观之旁。
而这九座京观,也必将在黄河岸边屹立许久,许久。
沙陀勇士们忍不住收住马匹,匍匐于京观之前,嚎啕大哭。
“天呐!天呐!魔鬼。”
“畜生!”
他们哭号。
他们悲鸣。
然而,沙陀汉子们可曾记得,在其刀下,有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杀人者,人,恒杀之。
……
不待哭完,辽王的精骑已经出营列队,缓缓南来。
夜幕下,辽骑呈左右两个大阵,分别以辽王和郑二的大纛为主。
星河灿烂,倒也瞧得分明。
李存勖擦了眼泪上马,默默将敌军估算。
比自己是多,倒也多得有限。
又看左右皆有愤愤之色,并非不能一战。
李存勖敢来,并非一心送死。
他还年轻,他还想只手挽天倾呢。
李存勖想得明白,夜间作战,人多未必是福,调度稍有不当,敌人未必怎样,自家阵脚可能就先乱了。
选在夜间,正因如此。
他的计划是亲帅精卒突阵,黑虎掏心,拿下敌将,制造混乱。
尽管自己人少,只要应用得法,亦可取胜。
当然,若敌军防备疏忽,被自己直接踹了营那就更好。
此时,直接袭营已然泡汤,李存勖便不去强求。
在被敌军斥候发现后,他没有一根筋狠冲。甚至,看到了那就做京观,还认真表演了一回,以激励士气。
或以利,或以怨,不激得军心效死,他晋王就得去死。
他很明白身后是犹疑之兵。
别看人多,狠杀起来,李嗣昭等究竟有多少能够效死也都难说。
想翻盘,真正可靠的只有身边数百卫队。
只有他这几百人一击得手,造成混乱,身后军众才有可能奋死一搏。
他也是赌!
但现在对面两根大旗,李存勖就有点麻爪。
打哪个?
双方大军相对,又是黑天,要么不动手,要么一把定胜负,没有机会纠错。
李存勖心思电转,觅得一计,忽夹马腹,领三百余骑出阵,缓步上前。
“大王,这是?”豹骑军指挥使薛阿檀立在辽王身侧,马鞭直指对面。
隐隐约约,他看得数百骑出阵,似乎是晋王的大纛不假。
这是要闹哪样?
此时己方兵力比对面也多不许多,放手一搏,对面确实还有机会。
当然,也就不大。
辽王思索片刻,笑道:“随他去,我军不动。”
这边的小郑也在好奇,问道:“阿爷,这是怎么?”
郑守义抠抠脸颊的虎须,道:“来,爷爷教你个乖。”马鞭指向对面,“你看那边人少,若欲取胜,只一条路,便是集中精锐击杀我军主将。
本来天黑,主将有失,军心不免自乱,彼便有机可乘。奈何……
马鞭点点自己身后的大纛,郑守义坏笑道:“嘿嘿,咱有两杆大旗。这黑灯瞎火地,那厮分不清该打哪个,这是出来探道地。”
新丁小郑恍然道:“哦,那厮心眼不少。”
郑守义不失时机教育儿子道:“哼。骄兵必败,切莫小觑天下英雄。
那厮力挽狂澜,能以数千兵击破梁军十万,岂是等闲?
昨日一败,今日却敢杀回,这份胆气也当高看一眼。”
看爸爸对敌将有些赞赏,小郑不解道:“阿爷还高看敌军一眼么?”
“哈哈!”郑守义大笑,马鞭前指虚点,道,“若是个草包,胜之不武。”
“那,我军当如何应对?”小郑继续虚心请教。
郑守义坦然道:“让那厮吹吹风罢,理他作甚?哼,何必理睬。”
小郑自作聪明地总结,说:“哦,此乃制人而不制于人者。”
招了老爹一皮鞭子。
“讲人话,学什么酸丁。”
……
对面无动于衷,李存勖只得在阵前大叫:“辽王不敢与我一叙么?”
说得辽王羞惭无比,亦驰马来会。
二人在阵前。这边说:“你我本是一家,朱贼在侧,何故同室操戈,使亲者痛丑者快!”那边答:“我来为先王奔丧,何故闭门不纳?”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忽然动起手来,大战三百回合。
这又是戏文。
也只有那没上过战场的无知文人能如此瞎编。
其实双方千军万马,擦个油皮都要死伤多少人命,哪个主将敢走到阵前面对面地说话?不要命么。
再说,阵前人嘶马啸,大风胡吹,距离近了怕中暗箭,稍远一点,喊破喉咙对面能听见几个字,还能大段念台词呢?岂非念个寂寞。
李存勖也不是来跟谁说话。本来两军距离二三里间,黑漆马虎瞧不真切,他是投石问路地,看看对面是否反应。
夜间作战,军队指挥是个难题。心情高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及时反应,根本来不及深思熟虑。李存勖盘算着,他向前一靠,对面的主将难免就要发号施令做好应对。
只要对面动,不论是派兵驱逐,还是发出传令兵往各部传令,他都能够判断出敌军主将所在。
明了目标所在,才好下手呐。
这片刻他已想得通透,既然两位义兄都到,哪怕击杀了李可汗,想要辽军大败、乾坤立时扭转都很难了。
毅勇军绝非浪得虚名,那黑厮也有些能为,有他在场,乱也未必乱到哪去。
但是,如今各镇都是兵头一死镇内必乱。卢龙也是叔强侄弱,李可汗若死,亦难免叔侄相争,他也就有机会重夺代北。
这剧本晋阳刚演过呀。那,叔叔是怎么没地?
李家大郎,有爷爷这个手段么?
当然,若是辽贼直接大溃,那就更好。
因此,李存勖拿定主意,觑得时机他便以这数百骑突阵,奋死一搏。
身边都是精选的忠勇之士,兵虽少,胜在精利。
夜战,正当其时。
然而李可汗忒不要脸,爷爷吹风半晌,这厮动都不动。
这就尴尬了。
目标不明,直接突阵与找死何异。但是这么灰溜溜退回去,嘶,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见对面不动,李存勖便一带马缰,继续向前靠近许多。噫,忽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杆大旗下有个黑长大汉。尽管是月夜,离近了还是能从身形上分辨一二。这世上,如此长大的汉子可不多呦!
说时迟那时快。李存勖再不犹豫,双腿猛夹马腹,叫一声:“随孤突阵!”
数百骑遂追随李存勖向前加速。
此地距离辽军不过里许,李存勖已经张弓在手,一根短槊则在马侧。
你既不来,我自过去。
赌了!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
见李存勖发动,李崇文顿时生出英雄惜英雄的感怀来,脑海里,则浮现出刘守文离去时的背影。那句“请李兄为我压阵,我,去也!”常在梦中萦绕。若非上苍造化弄人,他倒是很愿意同这李亚子把臂言欢,一醉方休。
奈何,奈何。
造化弄人,那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这些念头看来很长,其实不过瞬间闪过。
就在李存勖发动后的一瞬,李崇文手掌下切,果断下令:“薛阿檀,杀!”
早已养精蓄锐一日的精骑立时发动。
依旧是千余具装甲骑开路,层层叠叠,将辽王的大纛紧紧挡在身后。
今夜激战,郑大帅先锋突阵,斩首贼酋,为辽王再添新功。
平心而论,黑爷确有此意,可惜,他老黑的命,早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命。
若从大顺元年算起,多少武夫追随他纵横疆场,搏一个富贵传家。
他的命,是全体义武镇武夫的命,他是他们的魂,是他们的魄。
在郑守义的身上,承载着义武镇上下多少武夫的富贵荣华。
十八年风雨路,十万里云和月。
河东倾覆在即,绝不能让老黑倒在黎明之前。
郑守义平端马枪,可惜今夜无人愿意让他犯险。
卢八引铁骑在前,周遭的甲骑,如重重高墙。
郑守义,只能随波逐流,向前,向前,向前。
……
敌骑迅速反应,李存勖就知道此阵败了。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李可汗能够冲出来与他一搏。
李可汗啊李可汗,竟连与我交手一合都不敢么,居然他妈躲在后头。
罢了,罢了,杀个痛快,聊慰此生吧!
李存勖弃弓取槊,觑准一敌。
我去!
槊尖还与敌相隔数尺,胸口已被敌忍重击,紧接着,脖颈一凉,李亚子发现视线忽然快速翻转起来。
在李存勖的眼中,是下方一无头将,正被坐骑驮着撞入滚滚铁流。
在人生的最后一瞬,李亚子仿佛看到自己高居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呵!
……
一直夜鹰正在天空翱翔,目见地上两股铁流突然奔腾而下,当面的一块顽石被席卷而过,留下一地残骸。在南边的骑士,有一部也汇成一柄利刃,向北迎面劈来,另有许多则做了鸟兽散,四下奔逃。
又是一夜惊魂。
……
在战场以东数里,李从珂正趴在一颗大树上,静静地看着这场厮杀。
他拼命赶路,但仍然晚了一步。待他赶回时,营区已经彻底乱套,到处都是火光,无数黑影在月夜下奔驰,他本想靠近伺机而动,但是,辽骑居然在后面还有斥候游骑境界,虽然并不十分严密,但是也极大地限制了他的活动。
都杀成这样了,还要看着身后,卢龙军都是什么玩意。
他只能伏在高草中观察,他发现,敌军在右臂都缠有一块白布,显然这是黑夜中分别敌我的。李从珂也命遂从人人在右臂缠了白布,然后,大摇大摆地混了进去。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从珂知道,大军已经乱了,只有击杀敌军主帅才有意义,但是敌军总是结队而行,组织十分严密,极少看到落单的骑士。而且黑夜中,数千上万人其实往来冲突,他又哪里去找敌军主将。
终于,他发现了一支大纛,但是立刻就泄了气。那大纛周围至少上千精骑护卫,须臾不曾离开。而且,附近也总有众寡不一的军队在来回奔驰。李从珂无奈地发现,自己除非拼得一死,否则毫无机会。但拼死,就有机会么?
他亲眼看到一支数十人的骑军试图冲击那杆大纛,却连近前都没摸着,就不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了一股骑士截住,只片刻,就给绞杀殆尽。拿人头,被人用马枪高高挑起,炫耀武功。
将要天明时,他发现敌军开始收拢。李从珂本想继续混在其中。他知道,辽军中有不少新募的胡骑,自己会说汉话,足够蒙混过去。结果也行不通。军将们开始按建制集结,互相查验身份。那是挂在每个军士脖子上的一块小牌子,李从珂看了来气,爷爷哪有这个。趁着无人关注自己,只能走了。
对这片山山水水,李从珂十分熟悉。他不知道晋王去了哪里,也不知阿爷的去向,他只是晚间想来看看有无机会。他想了一招,辽军总有许多斥候在外游奕,若能乘机扑杀几人,抢了那牌牌,其非就能混进去了。至于能做什么,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辽军巡夜的鸣哨放得很远,他只能隐在外围游荡,寻找机会,忽听南边响箭破空,敌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李从珂便得以靠近许多,亲眼目睹了一场诡异的交锋。毕竟天黑,看不清楚,但是大面却能明白,南边一军迅速崩溃。从他这个角度来看,北边人并非多了许多,怎么就崩了呢。
显然南边是河东军。
也算战场老司机的李从珂百思不得其解,奇哉,怪也。
就在他疑惑之间,一股溃兵慌不择路向他这边撞来。就从他左手边百余步处一闪而过,身后是百余骑打马疾追。这两支队伍,前面跑得拼命,后面追得认真,竟都没有留意身边就藏了李从珂这么一队人马。
机会来了!
李从珂迅速从树上跳下,窜上马背的同时就已经摘弓在手,领手下数十骑士追了上去。前面两支人马许是战了许久,马力都有点不足,李从珂养精蓄锐,渐行渐近。距离队尾,已经不足三四十步了。
前面的辽骑显然已经发现身后有人,有几人不住地回头来看,但并未发现不妥。李从珂瞅瞅右臂上的白布,暗暗得计。待靠近到十余步左右距离时,有二骑离队靠了过来,就在马上连比划带喊,李从珂练猜带蒙,大概理解是让他们散开去堵住前路。
李从珂假装配合地拨开马头,同时也学着样子,挥舞了一下胳膊。
忽然,变故陡生。那骑不知怎么,抬手张弓就射,另一骑则打了一个唿哨,这股辽骑立刻作出反应,开始转向。
李从珂反应极快,就在对方张弓的一瞬,一个铁板桥就向后仰,便听“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从眼前飞过。侧后一名随从没有防备,直接落马,还撞翻了已明队友。李从珂腰背发力,起身的同时,一矢已经飞出,射落了一骑。
那辽骑已经放弃追逐原先的猎物,向这边挤来,两边箭如雨落。如此近邻,瞬间各自折损了十数人。那辽骑正欲再杀时,又突然改变主意,朝着远方,头也不回地去了。原来是前面那伙河东军发现身后有变,立刻回身来杀,惊走了敌骑。
河东军迅速靠近,李从珂上前道:“我乃横冲都李从珂,你等何人?”对面领头是个二十许岁的汉子,道:“某乃白万金。多谢救命之恩。”罢拨马便要离去。李从珂忙问军中情况,白万金道:“李横冲昨夜已死,咳,晋王也死了。败了,速走吧,辽骑凶狠,还会再来。我乃应州白家,若无处投去,可来我家。”
说罢,也不等李从珂决断,那汉子拨马就走,竟是毫不拖泥带水。
李从珂哪顾得上这些,找到一具敌骑尸身,扑上去一顿翻检,过从那人颈间摸出一个掌余长短,与甲页相仿的铁片来,忙招呼手下快找,多多益善。当方才他们驰马追逐,也跑了距离不近,没找片刻,便有一队骑士又向这边来了。
“丢!”李从珂不敢停留,忙引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