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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城。
刺史府。
契丹大举入寇,点燃了山北的烽火。数万胡儿席卷而下,如蝗虫过境,将沿途一切摧毁。为了应付局面,方便联络,韩梦殷已搬去城头与王军使合署办公,吃住也在城头,只有些家眷在府。但入夜后,刺史府中仍有几间屋子灯火通明,不是别人,却是郑家在开会。
郑老大的遗孀几一家如今留在柳城,老三、老五跟着郑二在塞内,此处只有郑四在。再往下,郑二的次子郑方与郑三家的大姐均为十九岁,年纪较长,也都位在堂中。郑方已娶了亲,由李老三做媒,妻家是李圣族中的女儿,去年成婚,尚未生子。郑三家的大女已说妥了给武植武大郎做正妻,这次南下,就要完婚。
母大虫皱着脸,心情恶劣。一大家子骤然被困,能愉快才怪了。谁能想到前脚入城后脚出事,这般巧法。出城?白天母大虫上城看了一眼,外面的乱民不要命地往城里涌,出得去么?敢出去么?
城外已闹了几日,直到今天才算消停一点。
能进来的差不多也都进来了,进不来的,也就进不来了。
“嫂嫂。”老四郑守智试探着问道,“敌军还在对岸,趁尚未围城,资财可先不带,连夜出城,乘船南下。至锦城上了海船便好。去寻李刺史说项,王指挥乃秦郎族亲,应好说话。”
母大虫正是为此纠结。外面轰轰乱乱,实在是去留难定。老四如此说,母大虫心中的平衡就有点歪,正待说话,门被推开。抬头看是黑厮抢回的那契丹女人,母大虫本就不好的心情就更糟,也黑了脸斥道:“没规矩,哪个让你进来。”
对这契丹女人,母大虫是十分不喜。并非这女子敢冲撞自己,恰恰相反,此女对母大虫非常有礼,比那些回鹘么还是什么杂胡女子懂事许多。那黑厮弄她,便将黑厮伺候地舒坦,那老狗不在,这女人便守着两个孩儿从不生事。
但母大虫偏偏不喜,没来由,看着就不顺眼。
只见月里朵一手牵着一个娃娃,瞧在孩子面上,张桂娘没有动手赶人,可是看她不走,脸就更黑。却这女人向她一行礼,道:“姊姊,不能出城。”也不待人发问,径自道,“燕城坚固,契丹攻不下。出城反倒危险。”
记起这厮原是契丹可汗的女人,念及此处,母大虫不禁感慨,自家老黑还他妈挺有能耐,什么女人都能拢回来。不过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压下心中一点不满,母大虫道:“啊,你深知秃头蛮底细,说说,怎么个危险法。”
月里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微红,道:“我闻现任契丹大汗是阿保机。此此人心机深重,燕城难取他不会不知,即来围城,只怕别有所图。自此至锦城码头路途遥远,一旦途中遇敌,万事皆休。纵然到了锦城,我闻城池狭小,万一不能上船怎办?”
母大虫毕竟出身不高,见识有限,让她拿刀砍人不是问题,给老黑打个下手管管营中杂事也能料理明白,但是对这些真正的军旅之事则是一头糨糊。契丹人为甚不会攻城?为何南面路上就更危险?这些她都不懂,不过这个意思是听明白了,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呃,”关乎全家性命,对这女人所言,母大虫也不知该怎样评价。
毕竟人家曾是契丹大汉的女人,就算城破,估计也没她啥事。
生死攸关,不敢就信呐。
看母大虫迟迟不语,月里朵噗通跪在地上,道:“姊姊勿疑。我两个儿子在此。若姊姊一心要走,请留我母子在城中。”说着俯身向母大虫拜了下去。
“啊。”母大虫目珠连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边上儿子轻拉了她一把,在耳边道:“娘娘。我看她所言不错。锦城那边有牧监、仓城,难说秃头蛮不会去抢。燕城坚固,又到不少援兵,在城里更妥。何况……
看儿子讲到这里开始吞吞吐吐,母大虫恼道:“说,何况个甚?”
“阿耶乃军中大将,此时走了,眼前是妨碍军心,日后……
这把不用儿子多说,母大虫把板一拍,道:“四郎,出城之事不得再讲。”看看厅中众人,心中默念一回,道,“既然留下,便不能吃白饭,守城亦要尽力。四郎,你去将家中丁壮、伙计叫起,按军中规矩编了,十人一伙,五十人一队。我记得家里有些皮甲,还有器械,嗯,你算个数,若有不足,我去寻韩公讨些甲仗兵刃回来。大姐儿,你去将家里仆妇招呼了,打起来伤患必多。你男人亦是将军,你需出一份力。”
郑三家的大姐,在同辈姊妹中年岁最长。不到二十,清纯可人,五官俏丽,生得近六尺高低,与母大虫相差仿佛,可能还要猛点。咳,武大郎不知怎么就看上她了,求恳郑二多次。郑老板没敢擅自做主,来问三弟的态度,郑老三又问女儿意见,没成想女儿也说同意,遂定了亲,只因相隔两地未能完婚。
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么?
说完这些,母大虫起身就要出门,儿子一把拽住她。母大虫以为儿子是关心自己,道:“我去寻韩公说话。放心,有牌子。”想想黑灯瞎火确实须要小心安全,走到墙边,不知从哪里掏了掏,提出一把横刀,又将个箱笼搬开,看儿子傻愣愣看着,道,“看个屁,过来帮忙。”
“哦哦。”
自箱中抱出一领铁甲,正是当初在幽州老黑披在她身上的那套。让儿子帮着将甲穿了,又将刀挂在腰间,对还在发愣的郑四道:“四郎,叫人随我同去。”
郑四唱个喏去张罗。
儿子道:“娘娘,俺怎办?”
母大虫这才反应过来,这厮叫住自己哪是关心老娘的安危,是自己想出去浪吧。瞪了儿子一眼,四下瞅瞅,又摸出把四尺刀塞他手里,道:“随我来。”
……
郑夫人顶盔掼甲地立在眼前,韩刺史是大感意外。
此次援军,是李崇德亲领两千骑军、一千步军过来。卢龙军经过在幽州整训,共六千人,步军四千,骑军二千,这是将骑军全部带来。之所以如此,是因燕城军都是步军,而守城不能死守,多了二千甲骑,就多了许多用兵变化。
此外,李崇德还带来了柳城的消息。柳城本有千五防军,李司马手头有一万二千可动之兵,包括一万步军、二千骑。而张德那边有豹军六千骑、义从军五千骑。以柳城、燕城、辽东城三个点为基础,巫闾城、怀远城、锦城等为连接,这就是营州此时的局面。
派往奚人牙帐等各部征兵的信使均已出发。
向幽州告警的鸽信、快马亦皆发出。
其余就只等等待,等到摸清敌情再做行动。
来前,按照李三的命令,李崇德没有实战经验,燕城守备仍以王铎为主,韩刺史、李崇德为辅,组成个三人团,城中一切事务均由他三人负责,若有意见相左,则由王指挥一言而决。
经过重重分流,卢龙军中于谦的那批老人几乎消失,卢龙军其实只是保留了这个番号,完全就是重建的队伍。兵源几乎都是新募良家子,只有部分李家亲信老兵组成军官团,协助李崇德治军,数量也不多。
李崇德自知资历不够,对李老三安排表示支持,并亦无争权之心。
韩刺史心说李三倒是考虑周到,若是来个强势的,反而不美。
三人正在议事,见郑夫人进门,韩刺史满脸疑惑,上前道:“郑夫人有事?”
“妹婿也在。”见李崇德在,郑张氏取下铁盔与他打个招呼,对韩梦殷道:“韩公。贼人来犯,我来瞧瞧有甚能帮上忙处。那老……吭吭”好悬没把“老狗”脱口而出,“二郎军中医护队原是我给做成,后来由李司马统一办了,我便没管。打起来城中护兵足否?若不足,可交我办。此外,我家中有伙计、精壮不少,技艺不差,可上城防守。只是甲仗兵刃不足,亦请拨下。”
刚刚出塞,母大虫就真的募了一批仆妇,为毅勇都盥洗扫洒,兼做医护。可惜还没怎么发挥效用,就遇上李老三统一办辅兵,这医护队便被李老三收编了。不过,母大虫也算积累了丰富经验,尤其在于怎样把屠子改造成为杏林高手这方面,那是很有心得。
韩梦殷就怕这母大虫开口要人送他们离城,此时此刻,大不妥当。却听人家如此表态,韩刺史是大感宽慰,道:“善哉。王指挥,护兵、盥洗,不如都交郑夫人办理。军械、甲仗亦可发给,上城不必,城中需查拿奸细、维护治安,可划出一片由郑夫人看管。”
大敌当前,正要众志成城,有人愿意帮忙,还是郑守义的老婆,王指挥当然欢迎,便道:“好,拨给铁甲十套,皮甲四十,兵刃五十套。查奸、治安已有安排,不必劳动。将伤兵营放在城南粮库边上,夫人顺手看管左近粮库可好?”
母大虫不拍事,只怕没事,闻言朗声笑道:“好,粮库交我大可放心。哎,看你面生,你是?”
韩梦殷上前给她做了介绍,听说正是秦光弼的族亲,母大虫更觉亲近三分,将铁甲抖一抖,道:“罢了,诸公且忙,我先回去,明日天光差人来取兵械。安排个向导,明日引我去看粮库。”说罢,让儿子抱着一把令牌走了。
等母大虫离开,李崇德才问道:“韩公,我家嫂嫂怎么在此?”
韩刺史遂又与他分说,郑家南归幽州,刚来燕城歇脚契丹就打过来,没有走成,一家四百多口都在城中安顿。李崇德听说,默默无语。
……
白狼水北岸,城北大营。
这里曾经是李圣北拒契丹的基地,后来给了兀里海的部落,如今,则是阿保机的驻地。兀部走得匆忙,人口跑了个干净,但是财货、粮食许多都没来及搬走,甚至没舍得防火烧毁。阿保机还真没把这点物资看在眼里,西契丹、奚人以及潢水附近几个帐落被洗劫一空,所获颇丰,仅那些收获就足支大军作战许久。
对目前的进度,契丹可汗还算满意。
直接突袭拿下燕城或者柳城?做过这个梦,但是最后放弃了。阿保机亲自走过营州各城,发现唐军防备甚严,小股队伍就算摸过来也不可能夺城,而大军出动,则完全不能做到突然。唐人将太多的部落放在外围做屏障,大的上千帐,小的数十帐,错落其间,契丹人不可能完全遮蔽战场。
而且,这数月来唐军大张旗鼓搞动员,可不是装装样子。
阿保机明白,李老三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是,怎么可能!
“浮桥备妥了么?”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弟弟耶律迭剌道:“正在督造,明晨必能渡河。”
唐人烧了浮桥,但是,面对浮水渡河的契丹勇士,唐人却没有过多的举动,只是紧闭城门。这与数年前的唐军截然不同,阿保机心中得意,唐人,这是怕了。攀上箭楼,远望南岸城头的点点灯火,阿保机道:“曷鲁那边有信么?”
“尚无。”耶律迭剌答曰。
阿保机忽然失笑道:“是我心急了。”轻拍弟弟的肩膀,“迭剌。此战关系我族兴亡,务必用心。”
耶律迭剌道:“汗兄,俺晓得。一山不容二虎。除非咱低头,否则早晚有这一日。咱筹谋已久,此战必能如愿。”
阿保机在兄弟肩上用力捏了一捏,仿佛是对兄弟,更像是为自己鼓劲,道:“嗯。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日落前,幽州城里的李圣接到了柳城发回的鸽信,秃头蛮真的动兵了。
李圣气恼地坐立不安。
时间太寸了。淄青正打到关键,魏博随时准备发动,郑守义在德州,李承嗣在瀛州。射日军才拆掉,新兵还在操练。城中将射日军、义从军等加一块,也就万多老兵可用。
这点兵能干啥?
而且他也不敢动啊。
就算幽州立刻发兵,千里关山走到,援军也成了疲兵。
傍海道眼看化了,卢龙道都是山,若秃头蛮打个埋伏……
不敢设想啊。
稳住,一定要稳住!
李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天穹半牙残月,心中反复权衡。
秦光弼风风火火进门来,他盯着新兵操练一日,正与教练团汇总信息,安排次日科目,突然接到大李的通知,立刻就赶过来,须臾不敢耽误。
“鸽信在那,你自己看。”李圣头也没回。
秦教练拿起鸽信看罢,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幽州的军队可说是有点青黄不接,这个局面他们当然知道,可是朱三的压力太大,必须争分夺秒搞扩军,本以为卢龙军回去能起点作用,没想到契丹人如此大胆,会在此时发难。
一般来说,牧人都是秋后作乱,彼时马匹膘厚,正好掳掠。
按说卢龙军六千人回去,山北已有三万大军镇守,人不少了。哪怕卢龙军是新兵,但是只要不硬打,卖相还是可以的,胡儿哪里知道虚实?至少不会很快知道虚实。“秃头蛮疯了么这是?”秦光弼亦着恼道,“便是辽东城、怀远城守不住,柳城、燕城他也打不下来。便是山北全毁了又怎样,阿保机如此自信?不怕我镇报复么?”
“咳,是我想错了。”李圣摇摇头,道,“当初惦记着回镇,我不欲在契丹身上耗费太多,留下这支余孽。看来,这阿保机并非常人呐。”
唐人不断垦田,定会给契丹人带来压迫感,这点李圣当然知道,只是他自信多年积威,契丹人没胆子闹。而且,他也真是觉得不至于。至少,屯垦才到辽东城,且近期并无计划北上,就是不想过分刺激契丹。
不过想想也是,辽东城到扶余也只短短几百里了,契丹上一任大汗到现在下落不明,前任大元帅辖底则在幽州城里跳舞呢,阿保机能不慌么。
他这是要拼命啊。
趁着还有一搏之力。
温水煮青蛙?
狗屁,水温稍高一点,青蛙就蹦走啦。
真当青蛙傻么。
“叫你来并无他意。我方才想了,只要柳城、燕城不失即可。我军还是要立足塞内,幽州不乱,秃头蛮成不了气候。不等了,明日便再张榜募兵,再去义昌,去义武,有多少募多少,秋末前,你再给我练兵二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