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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沧州。
自从回归卢龙,事业进入了快车道,这仗,也就一场连着一场,越打越多,越打越大。传说葛从周有个诨号叫做分身将,郑老二感觉自己如今也当得起这个名儿了。尤其做了这个义武节度使,大李子那真是一点不跟他老黑客气呀。
李大郎从幽州派了二千人来,有义从军一千骑,还有薛阿檀的铁枪都千骑。郑大帅干脆让卢涵、王义各领本部一半人,加上老黑的亲军营六百骑,合计三千四百骑,由一千辅军陪同,从定州出发,经瀛州入沧州,准备与刘守光汇合后再伺机出动。
义昌东南挨着淄、青,西边是魏博,正南就是恽州。
接手义昌以来,刘守光也算殚精竭虑、励精图治,除了一开始被葛从周割了一把,损失惨重,后面这几年还算安稳。义昌有渔盐之利,粮食也多,只要外镇不来骚扰,刘守光大力发展生产、贸易,加上大李给的补偿,也养得三万兵。当然,这里真正的牙兵精锐也就万多。
刘大帅非常热情,亲自出城五里来迎。
看看小刘头裹幞头,身着雕花绢布甲,脚踩乌皮高腰靴,几条细狗在马前马后游荡,手臂上还架着一只猎鹰。哎呀,怎么说的来着?哦,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就差一身貂儿了,估计是天太热,没有穿出来。
见老郑在自己周身打量,刘二得意道:“怎样。这鸟儿是俺从塞外弄来,比李大也不差。”
郑二此刻也就是一身锦袍。自从做了节度使,平日老黑总喜欢将他的紫袍罩在身上。在国朝,可不是谁都能穿红着紫,这是身份。但是跟小刘这个一比,老黑突觉自己牌面有点不足,心里琢磨回去是否也要升级一下装备?面上不露声色,道:“义昌有山海之利,义武哪里比得。耶耶养兵钱都不足,苦也。”
刘守光顺手将鹰放飞,出拳在老黑肩头捣了一锤,道:“这扁毛畜牲我那还有几只,你自来选。”在马上将郑二的队伍打量完,道:“只来这点人么?”
郑大帅道:“嗯。就这些。你出兵多少。”
刘守光比了一根手指,道:“一万。”又加了一根,“二万吧。”
老黑闻言一怔,这小子如此实诚么。却见小刘靠过来,在他耳边道,“不做做样子,怎么赚得王师范那蠢驴下锅。”
实在是碍于见识,对于大帅间的这些弯弯绕,郑大帅当真搞不明白。虚心请教道:“怎么讲?”
“此处不是说话之处,走,入城边吃边说。”
沧洲城外军营已给老黑备妥,近数千大军入营驻扎,刘二安排了酒肉款待军士,自领着老郑等人入城。
原先卢彦威的大宅给刘仁恭住了,刘守光自己在东北角翻修了一座宅子。但见这院引水为池,积土做山,时值金秋,正是楹舍有绿柳翠竹遮映,池中有荷叶游鱼相称。游廊曲折,甬路碎石抱着一处明堂,这等雅致,哪里是义武那贼窝可比。张泽跟着郑二行走其间,不住惋叹。定州老王家的那处宅子不比这差,甚至可以说要远比这里精彩,可惜所托非人,院子做了校场,池子改成鱼塘,没事儿就是一帮糙汉子打打杀杀,或者杀羊吊起大锅胡搞,腥膻一片,贼窝一样。
咳,好好一个院子,全毁喽!
入堂坐下,自有侍女盈盈而至,为众人分茶。郑二便想起那年在高思继府上。左右瞧瞧,赞道:“这厮,恁地有钱。”这是发自肺腑。虽说做了大帅,但是义武财政拮据,他老黑能保证天天有肉吃就不容易。
刘守光却爆出一条大新闻,道:“我?嘿嘿,跟你卢龙可比不得。老子见那李三总往南边走船,便遣人过去打听,才晓得淮江打烂了,斗米五百钱。恰镇中大熟,夏秋斗谷二十余钱,冬春也只五六十钱,去岁便也募些水手走了一趟。五船沉了一船,仍是大赚。李三这厮。”
郑大帅的目光正在眼前的侍女身上逡巡,只见这女子身量高挑窈窕,真是十分喜爱。那女子感受到老黑的目光,眉角一挑,抛起一壶秋水,逗得老黑心神摇荡,哎呀我攮你娘的勾引爷爷,一只黑手就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如此好赚?”囊中羞涩的郑大帅闻言惊呼,斗米五百钱,运粮过去就是十倍之利啊!暗自盘算义武能拿出多少粮食做这买卖。黑手也是一停,让姑娘难得喘了口气。“有这好事?”心想,刘三这厮没说啊,得回去问问。
郑老板眼仁儿转了两转,厚颜问道:“还走船么?也带上俺呐。”
“这有何难,你差人将粮运来……刘守光话说一半改了口,道,“罢了罢了,我这才走了一批,回来获利匀你一船。”二哥忙道:“不能白要,你报个账,我让刘三将粮运来。”
这婢女自然就是安排招待老黑的,但你堂堂节度使,也该矜持点么,这手都伸哪去了。张泽被自家主公如此没品的行为臊得脸红,低头吃茶。听到这里,灵机一动,道:“二位大帅。易、定两州货物,走水路顺流可至漳水口,沧、景、德三州亦可走永济渠。不如在那边修个码头?”
刘二顿觉这张书记十分上路,大腿一拍道:“这海里生意做得,你看怎样。”
有钱赚,老郑也顾不上姑娘了,搔搔头道:“成啊。”也在心里盘算事情做成,自己能捞多少好处。
刘二两眼放光,道:“王师范那边不急,这几日先议妥此事,抓紧办。明春若能走一趟,就发达了。”沧州北界就是漳水,在那里修码头,李三在白狼水、辽水都干了俩码头了,自己也搞一个,就是金娃娃呀。郑大帅同样办事利落,立刻点将:“张书记,此事你给我妥为谋划。”心里却想,刘三这厮能不知道这买卖好赚?怎么不说。又想李三这狗东西不是好人呐。
“王师范这边怎么说?”还有这个正事不能忘了。
“这厮马放南山十二年,指望不上。岁初,那厮曾遣使来约我出兵勤王,也去幽州见了李大。结果你从晋阳都回来了,那厮还与一帮酸丁风雅呢。此番倒是有些动静,可是这都几时了?大军仍然未集。据闻要等等秋收后再动,说不能误了农时。”说到这里,小刘无奈地扶了扶额角,“兵贵神速啊。还秋后,届时朱三儿说不好已将李茂贞拿下了。”
老黑一只手又回到美人裙底游戏,道:“此次西征,汴军主力尽出。关中、河东来回打了一岁多,便回来也是疲兵吧。平卢军好歹也是燕赵子弟,以逸待劳,正当其时嘛。”
刘守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嗤道:“燕赵子弟?”想了一回,“岁初使者过境,我看那数百护兵皆有六尺五六寸高矮,人人气宇轩昂,卖相当真不错。嘿嘿,可是神策军卖相亦佳,能打吗?不趁着汴兵主力西出抓紧拿下郓、兖以为屏障,朱三回来也好抵挡,等,等个球啊。别急,先观望几日,莫把你我害了。”
“按兵不动,王师范岂不疑我?”老郑将手缩回,在鼻上嗅了嗅,顺手在袍上擦了,道,“跟你我不讲虚言,此次正要这厮给咱挡刀。朱瑄、朱瑾能顶十载,这厮不用那久,有个三二年就成。这边你熟,怎么方略你多出主意。”
刘守光也想王师范多挡几年。他义昌跟义武是卢龙的两堵墙,朱三要收拾李大,肯定先拿他们开刀。投降?刘守光是想过,但是王珂的死讯传来他就绝了这个念头。朱三太他么手黑了,还是跟着大李子混吧。就算哪一日关内保不住,大李子还能去塞北做可汗,自己跟去混个小王不成问题。
苦是苦点,总比死了强。
再说,卢龙、义昌、义武合体,鹿死谁手亦未可知呢。
要说起来也就老爹在魏博丢的那次最险,卢龙主力尽丧,只有二万兵可用,镇中人心惶惶。当时汴军没能一鼓作气推了卢龙,嘿嘿,时机已失,良机难以再有。就他所知,如今卢龙李可汗主力已有六七八万,加上自己,朱三儿想啃下来,不崩碎一口牙想都别想。
他敢么?
未必。
……
柳城。
郑宅。
郑大帅那边与刘公子把酒言欢,这边母大虫则双手叉腰,正指挥着郑老四脚不沾地,将箱笼打包上车,准备顺水飘到河口码头。对,那里如今叫做锦城,取繁荣锦绣之意。郑二来信问她是否搬回幽州,郑桂娘还能说不。当初跑来塞北是被逼无奈,如今大李坐稳了幽州,自家老公也是义武一镇的节帅了,她堂堂张大妇还在这塞北喝风,是疯了么还是蠢了。
只是这边产业不少,哪些搬走,哪些留下,很让母大虫烦恼了一阵。
因郑守义的阶级不低,在这边分了许多田土,这些地母大虫本想不退,反正按老黑现在的品级还要再分不少,她便去寻李三商量,剩下的授田都在塞内分配,结果李三说什么移民来了也要有地,硬是要她将这边的地退掉一半换塞内的田土。母大虫大人有大量,懒得为这点屁事计较,便应了。
铺子不能撤。
这些年母大虫在柳城也开个铺面,什么好销做什么,生意做得不错,更没人敢抢她家的牛羊财货,那真是顺风顺水。大伯家的大郎本想跟着老黑做事,但嫂嫂柳氏硬说要他去辅军,进顺兴行做买卖。人家是亲娘,母老虎也不想多管。正好,一时他们走不了,这边铺子就给大伯家吧,自己少留点分子,每岁分点脂粉钱便成。这小子是史十三的姑爷,往魏博卖盐,这几岁没少挣钱呐。
这些日母大虫见谁都是笑脸,心情愉悦嘛。家大业大啦。想不到当初一语成谶,那老狗还真做了节度使,老郑家的祖坟这是冒青烟啦,回去得拜拜。
郑老四也脸上挂笑。
二哥不仗义,小五都带走了,愣把他丢在这里管买卖,合着规矩都是给自己定的。这次二嫂本想把他留在柳城看产业,他死活不干,正巧有大嫂家里接手,总算是能回去了。他都想好了,到幽州安顿好就找二兄去谋个差事,这次谁也别想拦着他。
李三郎从马上下来,看郑家忙忙碌碌,道:“嫂嫂这就要走?”
母大虫看这财神爷来了,笑呵呵道:“不走不走。先将这起子物事运回,事情还多,我得明春才走。李司马来有事?”
“没没事。”李三郎道,“听说嫂嫂搬家,过来看看。有甚所需不要客气,都是一家人,我可不想哪日郑兄挑我的理。”
要说一家人这真不假,老郑的妹婿就是李三的堂兄弟。要说对这个李老三,张桂娘观感极佳,人俊俏会办事,尤其能给她分钱就更不得了。“妥了妥了。已打好招呼,跟着行里大船走。对,李司马有甚要带回么?”
李三郎摆手道:“不必。我是来给嫂嫂帮忙,怎能给嫂嫂添乱。”
“哈哈。瞧我这。”母大虫在面前挥挥手道,“李司马还用得着俺么。”
李老三从马上取下一只木匣,递到母大虫的手里,道:“此乃幽州那边地契。尽量都挨着郑家庄子,回去遣人接收即可。有一点可得说好……
“不许荒地!”母大虫笑呵呵帮他说了。李三治下,休耕养地是一回事,荒地是决不允许,尤其是分了田的。辅军有一项稽查,没事儿就在田间地头转悠,看看谁家管理不当立刻处理,轻则罚钱,重则收地,并且此后若干年都授田无望。“规矩俺懂。麦种皆上船了。若是赶得及,今秋便下种宿麦,若赶不及,便先种一茬豆或苜蓿肥田,明春或种粟或种麦,定不误了春耕。”
李三闻言,瞅瞅也没甚好操心的,便告辞离去,领着几个随从出城。
如今幽州总体稳定,便有部分军士陆续将田土换回塞内,这边就空出一些,正好从塞内安顿过来一些民户,就被他编作屯丁搞屯田。天宝时,卢龙一镇就有二百余屯,累计屯田七千多顷,岁产粮数十万石,于军资不无裨益。安史之乱以后,这屯垦就荒废许多,尤其营州。
好在这些年他努力恢复,已有成果不小。
随意挑了一户敲门。
人家刚吃了午饭正在收拾碗筷,见有贵人来访,汉子搓搓手将人让进屋里。李司马四下打量,院子宽敞整洁,显是家主人用心经营了。这片是整体规划的军屯,家家宅院都有五六亩,房舍菜畦果树皆备。
李老三在石凳坐下,问:“你是哪里人?”
汉子有些拘谨,边上里长要帮他发言却被李三止住,只好红着脸道:“俺,俺是沧州人。”
“哦。”这些年从沧州那边过来的人口不少,李三又道,“家中几口人?”
汉子道:“丁口二人,中口二人,黄口一人。”
“哦。新生了娃儿么?”
按唐制,始生为黄,四岁曰小。汉子腼腆笑道:“去岁得了一儿。”
李老三开心道:“恭喜恭喜。贺粮发了么?”
“官上给了二石谷,二斗盐,二口羊。哦,还有郎中过来给看了。”说到这个,汉子面上露出一点满意的笑容。从塞内过来,开始很是凄惶,后来分田、分房、发粮还给役畜,甭管是否自愿,也都在这山北安了家。家里只有他与发妻拉扯两个半大的娃娃,婆娘生了孩子不能干活,就有些妨害,幸得官上发下这些,可是帮了大忙。
李三拉了汉子坐下,道:“呦,还没问郎君姓名。失礼了。”
“俺叫萧大牛。”
看这汉子身量不高,但是颇为粗壮,尤其脑袋硕大,非常醒目,真是人如其名的牛。李老三又问:“收成如何?日子还过得么?”
萧大牛看这贵人说话温和,也渐渐进入了状态,便道:“还成。俺家耕八十亩田,六十亩种了一季麦,得六十余斛,官上收三十余斛,还余三十余斛。另二十亩种了豆、牧草肥田,给官上养四十头羊,得了数只羔子,自家还有十来只羊。向官上赁得两头牛,每岁算六十钱,不如老家牛好用,凑合。待生个崽子从小练,长成了好使。院里种些菜蔬瓜豆,官上不收。今岁养了猪,鸡鸭也养得些……
打开话匣子萧大牛就撒不住了,劈里啪啦说个不停,李三就静静地听,仿佛是人间最悦耳的音乐。倒是这汉子看一群人就听他一个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搔搔脑袋止住了话头。
李崇武道:“与沧州比如何?”
“好太多了。”汉子道,“地多也肥,再说这边太平啊。”说着眼圈就有些红,想想汴兵杀进来,整村逃亡,他一家死的死散的散,到幽州又被送来辽东,一路彷徨无助。不成想最后倒是因祸得福了。“只是冷些。”汉子最后下了定论。其实往辽东城那边好处更多,当初胆小没去,现在后悔也不好开口了。
李老三也不知怎么,眼角竟有些晶莹,忙轻轻拭了,招招手,从人抱上一匹绢,递到这萧大牛的手里,道:“辽王说话算话,屯满五年,给你编民户,只收三成税。只要肯干,日子一定越来越好,待小子大了来军中还有好处。好好种地,多生孩子,有困难只管找里长。”萧大牛连把头点。拍拍汉子的肩膀,李老三起身对从人道:“父母官,父母官,这是扯淡。太宗曰,民水也,官,舟也。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民是才是官之父母。你等皆是亲民官,须知为民做主,为民办事,当如侍奉父母,莫让父母受了委屈。”
从吏们哪敢废话,叉手躬身,唱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