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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具装甲骑,气势骇人。
李崇文也是难得抓住一次机会冲阵,位置越来越高,距离战阵也是越来越远,曾经的纵横捭阖渐渐都已成为记忆中的图景。此刻,策马穿过阵间走廊,将两丈长的大马槊夹在胁下,缓缓加速,一种澎湃激昂,策动着李大帅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初次上阵时的热血沸腾。
彼时,他只是个刚刚投在刘仁恭帐下的无名小卒。
彼时,刘仁恭也还在为东山再起绞尽脑汁。
成德敢出城浪战,这份胆气不错,可惜颓了太久,只剩下架子喽。
一统河朔,从此战始!
六百骑在缓慢地加速中融为一个箭头,身后,是一浪浪的甲骑跟随。
铁蹄踏动,如阵阵闷雷。
双方骑兵迅速接近。
张文礼领着弟兄们冲在阵前,大骂狗日的李霭,老子早晚斩你狗头。两眼看着对面奔近的卢龙甲骑,心下十分慌乱,尤其骑士们胸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杆杆大枪似有勾魂的魔法,更是晃得张将军狗眼发花。
硬碰具装甲骑!真他妈的。
他到成德不是来填沟壑的啊。卢龙军越来越近,张文礼感觉胳膊都在发抖,胁下的马枪不稳,枪头在眼前左右乱摆。正着慌怎样躲过此劫,忽觉眼角扫到了什么,忙偏头去瞧,竟是成德那些崽子们跑得有些慌乱。这还有百十步呢,居然就乱了?
却道怎的?本来成德继承了安、史旧部中的骑兵精华,首任节帅李宝臣号称勇冠河朔诸帅,且后面接盘的契丹王氏、回鹘王氏亦常修兵戈,尤重骑兵。可惜成德毕竟不是边塞,或许军士们装备、技艺都不逊色,奈何承平日久,与从塞北厮杀出来的卢龙兵相比,就少了股搏命的狠劲儿。何况这些年王教主偃武修文,嗯,且这么说吧,总之,成德靠着向河东低头,一直平平安安,不历战阵,军士更无数年前的武勇。
须知骑兵对撞,眼见对面的铁疙瘩拍过来,这就是以命搏命,毫无取巧之处,此中凶险不足为人道也。
张将军见状哪敢耽误,拨转马头,我也走了吧!
卢八哥从护面的窄缝里觑得敌军未战自乱,哈哈大笑,哪管身上箭落如雨。卢龙甲骑马踏塞北,多少胡儿在其兵威之下匍匐,与中原最强的汴兵相争亦不吃亏,本就雄心万丈,此时成德兵如此囊糠,燕兵纷纷高呼,声震霄汉。
“杀!”
再次如利刃分水般,六百骑当先破阵,仅一合,迎面之敌便纷纷落马,后面的敌骑慌乱走避,自相碰撞践踏,折损不小。
郑守义左前是三弟,右后是长子,三条老黑,三条大槊,愣是没有用武之地。原来卢龙精骑重重叠叠,他们被夹在中间,全让前头的弟兄们发了利市。倒是武大郎智慧,顶在老郑身前却没拿槊,却在鞍袋里装了六只投枪,借着马力觑着漏网之鱼就丢。
“噗噗”,戳翻两敌。
眼见敌骑不近,摘弓搭箭,又再建一功。
其实老黑也想玩弓来的。在武道一途,郑老板向来是精益求精的,这些年他刻苦用功,自觉箭术有成,奔马上发发狠,能开一石强弓。奈何众将死活不许。开玩笑,这黑厮力大没准,让他胡乱放箭,天晓得谁会遭殃。
高手过招,从来都是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豹军延续了风格,一个冲锋就打崩了敌骑。成德兵四散溃逃。在这点上,成德的杀才们倒是颇有草原祖宗的风范,打不过就跑,一点不觉丢人。比较辛苦是那一万步军,战场这纷乱,总算理智战胜了恐惧,基本维持着阵型,刺猬般向城下缓缓退却。
具装甲骑奔腾驰突已然力竭,只得放缓了速度,在近千骑士的护卫下准备撤退。真是非常尴尬,别看老卢哥冲得欢,其实也就一锤子买卖。哪怕配有五尺有余的壮马,奈何肩上负担太重,马爷累得呼哧带喘,恨不能都要咳血,我卢哥还没杀个痛快,将一骑从马上拽下,自己连滚带爬上去,复又加入战团。
为什么是连滚带爬呢?你穿着几十斤铁甲想上马,能爬上去都是本事。
对,还得有个推屁股的,否则爬都爬不上去。
卢龙甲骑熟练地散成数阵,分分合合,绕开步兵大阵,追逐围猎溃乱的敌骑。
成德骑士窜得快啊,毅勇军甲骑也追不上,倒是玩弓的找到了发挥的机会。郑老板催马疾走,可恨就是追不上去,忽见边上儿子丢了马枪取弓在手,“嘣”地一声响,射落敌骑一人。正要再射,不意边上黑手过来抢了他弓,又来拿箭,没辙,是自家老爹,只能将三根箭递去,抽出马刀随时准备拼命。
郑哥弓箭在手,天下我有。左瞧右看,眼见身边这帮杀才羽箭纷飞,真是碍事。噫,右前方数骑阴差阳错撞了进来,屠子哥举弓就射,松手前一瞬向下压了一压,那箭直入马爷前胸,箭杆子都入肉一半,可知凶狠,立时马翻人仰。首开纪录的老黑十分得意,“嗖嗖”,又发两箭,可惜再无建树。
与数年前相比,成德军竟如此拉跨。
无所事事的郑哥放缓马速,心中不禁感慨。
不到正午,城外战斗便已至尾声。成德步军在丢下数百死伤后,退入城下箭程之内,骑军也终于与卢龙兵脱离了接触。短短一个上午,成德骑军折损超过三千,代价可谓惨痛。卢龙兵遂在城下耀武扬威,激起烟尘滚滚。
王教主在城头看得心惊肉跳。记得当年与李鸦儿浪战,弟兄们还是很能打,怎么如今成了这个鬼样子?如此局面实在是难坏了咱们大教主,想他王镕,算了,不提也罢。眼见李弘规、梁公儒等将登城,王教主勾着脖子关心道:“李公、梁公快快休息。”忙令人端上汤水伺候。
李、梁二人垂头丧气,一个回合都没顶住,直接泄了气,这让他们这些回鹘英雄情何以堪。遥想当年回鹘汗国,算了,回鹘汗国早就灰飞烟灭,末代可汗的首级都被挂在长安城头喝风。
但今天也太丢人了。
见一将满身浴血,形如鬼魅,王教主惊呼:“此乃何人?”
李弘规回头去看,但见这厮身上还插着数支羽箭,血水糊了满面。他妈身上中箭,脸上血是哪里来的呢?仔细看看,道:“张副将,还不见过大帅。”
张文礼上前半步道:“职部张文礼,见过大帅。”
小伙子以为大帅要向他问策,正要抓住机会表现。岂料王教主只是看他形象猛恶,骇得心肝乱颤,并无特别的想法,与他草草点点头,仍对李弘规道:“李公,如之奈何?”
“大帅,此战是老夫失策。”李弘规抱着头盔,恨恨道,“未料卢龙竟养了数百具装甲骑。哼,待我整顿兵马再战。我军有坚城为后盾,无后顾之忧,过几日只用骑兵出城,与之游斗,待其力竭再扑杀之。”当年被草原牧骑玩死的具装甲骑还少么?这种玩意局限性极大,连李克用都不玩,天知道卢龙的大帅怎么都喜欢搞这个,李匡威的时候就喜带着几百马甲具装到处晃悠。
一听李弘规还要打,大教主就有点慌,垮着脸不语。若能花点钱搞定,都是河朔老兄弟,何必打生打死呢。正不知怎样应对,觑得那年轻将领似乎蠢蠢欲动,大教主定定心神,道:“张将军有何破敌良策么?”
张文礼瞧瞧这个局面,道:“李公破敌之策甚佳,只是我军兵力有限,虽能制胜,却不免损伤。不如陈兵城下倚靠坚城,燕军若来,则以城上强弓硬弩杀伤之。其如不敢来,亦知我军难欺。届时再遣一使者至彼,陈明利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今汴州势大,想必卢龙亦无死战之心。退之不难矣。”
大教主顿感觅得知音。本来让李弘规打一仗就是想让卢龙兵知难而退,谁成想玩砸了。之所以没有否决李弘规再战之策,是他知道眼前这局面难免对方狮子大开口,吃亏太大。张文礼这是个人才啊,王大帅也不怕了,笑眯眯道:“李公,梁公,以为如何?”
正所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李弘规叫嚣再战,实则心里也虚,怎奈何之前主战的是他,此时实在不好自肥其言,塌了硬汉人设。想想张文礼主意不差,哪怕叫两嗓子恢复一下士气也好哇,便道声“可”。边上梁公儒同样没甚硬打的信心,亦点头曰可。
遂定计。
……
三日后,成德兵再次出城,果然只以万余骑军倚城而列。
李大帅望见城头旌旗密布,率军对峙一日,也不来攻。
十一月十二日。
周判官再次出城,带着一批牛羊财帛,心里骂骂咧咧地进了卢龙军营。
奶奶的,这破差事又是耶耶。
大帐内,李圣端居主位,坐北朝南,众将分列东西,或坐或立。此次出兵顺利,朱全忠去关中,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燕兵放手施为,在成德抢钱抢到手抽筋呐。若成德就这么在城里继续装死狗,李圣是千肯万肯,给点时间,能给你搬空了。李圣心情愉悦,众将也都面带笑颜,郑二坐在下首,黑幞头罩红罗帕,身着狮纹缺胯衫,脚踩尖头乌皮靴,骚得可以。
武夫们说说闹闹,听说使者到了,顿时安静下来,目光紧随使者而动,如山般压在周式肩头,好悬没给跪下。
强自镇定,周式向李圣叉手行礼,微微躬身道:“李公。”
二哥“啊呜”打个呵欠,两军休战一日,他难得睡个通透,感觉头脑还不大清醒。边上李圣看他作怪,不满地歪了一眼,老黑忙抖擞精神进入状态,大腿一拍,佯怒道:“呔,那厮。两镇本来相睦,汴兵侵汝,我亦发兵来援。怎么挑动汴兵来攻我镇,是何道理?良心都叫狗吃了么!”
一声暴喝,唬得周式肝颤,也不敢看他,只向李圣道:“汴兵势大,王帅恐贵军未至而城已破,不得已,与东平王言和……
老黑再一拍腿,怒道:“休要胡扯,问你何故挑动汴兵侵我。”哎呀,下手重了,拍得大腿生疼,嘶!暗咬牙根。
刚刚进来时,周式还没入戏。到现在看还没人叫嚷将他拖出去砍了,周判官心里就算有了一点底气,也不管老黑的叫嚣,振振衣袍,向李圣一鞠躬,开始表演。只见周判官万分委屈道:“李公,此乃王公一片苦心呐。”
“什么什么?一片苦心?”
也不管郑哥牛眼圆睁,周判官专心致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不错。正所谓骄兵必败。汴兵势大,王公自知不能力敌。彼时东平王数万雄兵屯于城下,若明公来援,是汴军以逸待劳,兵家大忌呀。
王公获悉梁将葛从周重伤,士气稍颓,便佯作顺服,以骄其心。引东平王移兵瀛州,则是疲兵之计。想汴兵自滑州而来,先战邢州,再战镇州,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且汴军往瀛州则需护佑粮道,必分其兵。彼时汴军不过三四万兵,若分兵,则兵力益蹙,若不分兵,则粮道不稳。届时,汴兵以疲弱之寡卒,当李帅雄武之胜兵,胜负之势易矣……
“且住且住。”老黑自忖脸皮不薄,也实在听不下去。这老小子一顿操作猛如虎,都给郑老板气乐了,跳起来手指戳着周判官脑门,道,“照你这么说,爷爷还得谢谢王镕小儿委曲求全、用心良苦喽?”
也实在为难咱老周了。可能是之前跟朱三哥谈判效果太好,一说和谈,王大帅就把他提溜出来,躲都躲不掉,这两日没给周判官愁死。本想把张泽这厮绑了挡刀,拿他脑袋献礼,又感觉分量肯定不够。而且,张泽那厮虽然可恶,真杀他下锅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情。
这世道,文人讨口饭吃都也容易不是。
昨日借酒浇愁,与来访的张文礼多吃了两杯。这厮比较知兵,席间就讲起瀛州之战,说得头头是道。张文礼说,可惜了大好良机。周判官不解,问其缘由,这厮道,其实汴兵也就三四万,彼时留了万把人在镇州,若是王公与卢龙相约前后夹击,成德大军或者攻汴军营寨,或者袭汴兵粮道拖后腿,卢龙则在瀛州死顶,玩得好都能把朱三留下,何必赔钱又结怨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判官灵机一动,顿时酒醒大半,连夜加工了这套台词。又经字字斟酌,反复推敲,说得自己都信了,王大帅亦颇为认可。其实呢,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哪怕能博这些武夫一笑,他老周的这颗脑袋不就保住了么。就看卢龙兵这个配置,攻城器械不见一台,十有七八就为了敲钱来的,问题只是在于会不会多砍几颗脑袋做添头。
见这老黑如此配合,周判官忙作态曰:“那那倒不用。只是李公过于心急,竟退了汴兵,若能遣使与王公相约,汴兵大败矣。”真是咬着牙将台词念完。
李圣闻罢,仰天大笑,示意让老黑坐下,戟指周判官道:“哈哈,王镕小儿哪里收了你这么个活宝。休再胡说,讲,王帅打算出多少钱粮。”
肯谈价就好嘛。周式精神一振,深鞠躬道:“李公。河朔三镇同气连枝,今河东、宣武争霸,正是彼此结好互助之时啊。”说着比出两根指头,道,“王公愿出钱二十万贯,以佐军资。”
众将听了,皆深吸一口气,出手就二十万贯,真是壕阔啊。旁个可能还感触不深,老郑如今是当家知道柴米贵,暗自盘算,义武一岁征得百余万石粮折钱也未必有六十万贯,若是成德每年都能上供个二十万贯那可真好。
李圣却笑道:“给全忠二十万,给我也二十万么?倒是一碗水端平了。”
“不同不同。东平王那是二十万匹生绢,此次是二十万贯钱。”又补充一句,“足陌。”国朝初年,一匹绢有贵至三千文者,但如今掉价的厉害,一般也就数百文一匹。二十万贯钱,肯定是要比二十万匹绢贵些,而且此时王大帅肯定不会拿劣币自寻烦恼。至于足陌么,对应的就是短陌。有唐以来,钱荒伴随始终,大宗交易中就有以八百文作一贯用的做法,以部分缓解铜钱不足的窘况,谓之短陌。所谓足陌,当然就是一千文做一贯了。
“我说,你记。”李圣是个办事利落的实在人,也懒得跟一个使者扯皮,食指连点,道,“一、钱四十万贯。可折粮、绢。一、军马一万。一、成德食卢龙盐。就这些,回去问王帅允否。”郑老板心中立刻盘算,大李子下手真黑啊,四十万贯快顶义武一年的收入了。又能卖盐。啧啧。不知这次能分润给他多少。
周式唱个喏,一一记下。反正是王大帅出血,他只管转达,落地还钱都免了。赶紧走人要紧,这帮杀才也不比三哥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