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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蓬莱天近一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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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赐暂不与属下联系,他虽然收住屠杀,江湖中结下的冤仇已远不为少,他的银异相十分显著,一旦失去保护落单于人,也就随时陷入危险之中。偏是这人高傲执拗,说甚么都不肯稍作改装,两人只得朝息夜行,这一来,反而被落后两日寻找华妍雪无踪的清云一行人等追到了前头去。

    天赐一向对旭蓝颇有吃醋犯酸的戒备,但小妍生死茫然,他心中实有千言万语欲待倾诉,难免便将眼前这人当成知己,行来无事,听旭蓝说起从前之事,说到她爱笑笑闹,如何的顽皮生事,接连闯祸,讲到在万松林恶作剧,引诱数十剑灵一股脑儿跌下泥坑,忍不住哈哈大笑。

    旭蓝唇间也漾起笑意,叹道:“只可惜只可惜”

    天赐心中泛起一丝古怪:“这人真是奇怪,若说他对小妍好,可是他对我和小妍的关系,似乎也不怎么生气失望。若说他无意,小妍有难,他却是恨不得以身相代。”因说:“小妍一生遇到那些困厄,均能转危为安,有惊无险,少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猜她一定安然无恙。”

    “可是为甚么至今毫无音讯下落?”

    “要是换了我,大难不死,这当口也不敢贸然现身。平白无故,倒底是谁欲陷我于死地,这事自然得先查个清楚明白不可。”

    “可是可是,”旭蓝讷讷道“她要是不现身,谁为我师父作证?”

    天赐脸色倏沉,冷冷道:“原来你担心小妍,只是为了这个。小妍性命与你师父相比,便是贱命不值一草?”

    旭蓝一呆,道:“不是的。我自也挂念小妍,生不见人,死不你只凭一个感念,便能断定她有惊无险,也未必,这个,也未必”

    他想说“未必是真”但这么一说,倒象是咒华妍雪死一般,颠倒说了几次,终究不曾出口。天赐冷峻的脸色渐缓:“不这样想,又能怎么样?”

    两人赶到期颐,旭蓝虽知他母亲怕事,只是别处无可藏身,母亲纵然怕事,总是爱儿心切,不会泄露自己行藏,带着天赐共投裴宅。

    原以为要费无数唇舌才能劝得母亲答应,岂知裴翠见了云天赐,一声惊呼:“你、你莫不是莫不是鬼魂现身?!”

    天赐白白衣,半夜三更斗然出现,确然颇有几分诡谲之气,气恼地哼了一声。旭蓝尴尬笑道:“妈,你糊涂啦,云公子是儿子的好朋友。”

    裴翠一双眼睛盯住天赐不放,似已魂不守舍,怔怔道:“是,是,他是你的好朋友。她已死了,天下又怎么会有鬼魂?唉,若是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之说,那才好呢。”

    天赐心下着恼,斥道:“疯疯癫癫,不知所谓!”

    旭蓝以母亲反映为异,但此时顾不得细思,只说天赐是他好友,要在这里住上几天,这朋友脾气古怪,无论如何请母亲对外隐瞒。

    裴翠只“嗯”了一声,居然并不在意,叹道:“你念着华姑娘,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从园子里偷偷跑出来。”

    旭蓝奇道:“妈,你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裴翠眼圈一红,道:“我若连这个也猜不出来,咱娘儿那十年相依为命,可不就是白过的么?”

    旭蓝笑道:“妈,你猜到了更好。若是清云有人找来,你千万说我没来过。”

    裴翠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性格,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跟你父亲是一模一样。”

    旭蓝从小没有父亲,听母亲每每提及,总是一派神往敬羡之色,以致他对父亲也是一般的仰慕崇拜,头一次听她说出“见着女孩子便是好的”这种似贬不褒的话,甚觉有趣,笑道:“妈,怎么说我和爹爹一样?”

    裴翠一时错口,笑道:“我说着玩呢。你爹爹人称武林第一美男子,自然是有很多女孩儿争着抢着去喜欢他。”

    旭蓝心中一动,想道:“以我妈的才色,自然算不上一等一的姿色。爹爹却怎地和她成了亲?嗯,我从来没见过他,难道说、难道说爹爹并不喜欢我妈妈,也不要认我?”

    他长到十几岁,还是头次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怔忡出神,却听裴翠在问:“那个少年,他是哪里来的?”

    旭蓝瞿然一省,微笑道:“妈,你别问这个。这位云公子曾救过我性命,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不喜欢多说话,你让他一个儿住着便好。”

    裴翠低低叹道:“你的朋友唉,刚才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个世上,怎会有人与她如此相像?”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旭蓝大奇,问道:“他和谁相像?”

    裴翠摇头道:“我在瞎想呢。你朋友是个男的,头全白,并不是很象,大概天色晚了,我没看清楚。”

    她神色间有些慌乱,怕儿子追问不休,急忙用别话扯过,只问他们要汤要水,又吩咐厨下安排晚餐。

    忽听得门外不急不徐敲了两下门,母子俩为之一惊,面面相觑。旭蓝吹灭灯烛,向母亲打了个手势,钻入云天赐同一间房中。

    裴翠走出屋外,应声问道:“是谁?”

    门外朗朗回道:“清云方珂兰来访。”

    裴翠惊叫:“啊!”急忙奔出开门,骇得脸都白了,只是叫:“姑娘方姑娘!”

    黄衣女子站在门外,微有不悦:“还不是很晚,你已睡下了不成?”

    “不不不不是。”裴翠稍微定了定神,打起笑脸“实是想不到姑娘会来,倒把婢子吓了一大跳。”

    裴翠在期颐赁屋置产,一住经年,在从前旭蓝未进园时,倒是常常有人前来探访,方珂兰却从未来过。旭蓝入园以后,她这里也就分外孤寂了下去。她曾是方珂兰贴身婢女,向以言语伶俐、善能察颜观色而讨得欢心,连哄带捧的说来,引得方珂兰一笑:“你早就不是我的侍女了,不用这样自称。”

    裴翠把方珂兰迎至厅中,亲自献茶,方珂兰道:“我什么也不要,你只管坐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裴翠依言坐下,一时满厅寂然,方珂兰神色变幻不定,可始终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裴翠心虚,只想着她为甚么今夜忽然来到,偏偏那屋子里藏着两个冤家,旭蓝倒也罢了,那个白衣白的少年她激伶伶打了个冷颤,周身说不出的寒意。

    方珂兰并未留神,心事如潮,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出来。

    十三岁上因故与你失去联络,欲报仇不得反被仇敌追杀,误入山谷之中,见到了那个俊美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再不料那人成了她一生的冤孽。

    怎奈少年情性,几番重合,几番误会,两人愈行愈远。成湘从来是那个来不拒,视天下女子有若珍宝明珠的风流性格,清云好女如云,成湘更在其间流连不去。她一怒之下,嫁给了后来的丈夫马睿策。

    嫁了以后,反觉与那人恩爱胜前。两人心中皆生懊悔。那一年成湘遇险,几乎失了性命,辗转由她相救照顾,意乱情迷,终于铸成大错。

    此后为瞒真情一错再错,最终雷雨夜,乱坟岗,亲手杀害自己丈夫

    眼前火光跳跃,宛若便似当夜的闪电雪亮,清清楚楚照出了她内心的恐惧、阴暗与冰冷,她倏然站起身来,冷冷道:“裴翠,你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倒是一点儿没见老呢。我可老了,不复当年了。”

    裴翠一怔,惊道:“哪里,姑娘你风采”

    方珂兰淡淡截住她的话头:“再不然是这些年住下来,早就习惯了贪图享受安逸,可是也不是?”

    裴翠遍体冷汗,急忙跪下:“奴婢岂敢。姑娘”

    方珂兰利如刀锋、冷于冰雪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淡淡笑了起来:“我和你闲话家常而已,何必这么害怕,起来,起来。”

    裴翠不敢有违,只得站了起来,心中战栗。灯光下但见方珂兰容色美极,只是脸上无悲无喜,眼波沉沉,瞧不出半点端倪。

    “裴翠,这些年来,多亏全心全意你照料抚育阿蓝,他若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

    裴翠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况且、况且小少爷他那么聪明可喜,婢子能有这般福气,不知是几生修来。”

    方珂兰微笑道:“你本来该有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家庭,儿女成群,享天伦之乐,因我之故,连累你以未嫁之身,拖儿挈带,十年间流离颠沛,难道竟无怨恨吗?”

    裴翠急道:“婢子对姑娘一片忠心,唯天可表!若有半分怨恨,管教天打雷劈!”

    方珂兰朗朗地笑出声来,道:“你又来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以表谢忱,你就急成这样。裴翠,他是你的儿子,今后永远是你的儿子,你可别因我这番话,心里存了芥蒂。”

    裴翠眼泪夺眶而出,心道:“你前不挑后不挑,偏偏这几年他不在家,你都不来,今晚说这一篇话,怎知那孩子就在隔壁房中,我和他母子情份,止于今朝而已。”

    方珂兰轻轻叹息:“这孩子最乖最懂事,他对母亲也孝顺得很,溜出园子来玩,还想到来看看你。我日想夜想,盼他和我亲热一刻,怎奈他即使和我走在一起,心中也只是念着他人,多一刻也不得。”

    裴翠一凛,见她神色怅惘,带着一点点忧郁哀伤,恍然大悟。方珂兰并不为今夜裴旭蓝躲入家中而来,只是因为那一晚旭蓝探母为她所知,她母子之情生生割断,眼看着儿子把一片孝心对着另一个并非生母的女子,怎不耿耿于怀?!

    方珂兰正是为此事而来。她从那天得知裴旭蓝私出探访以后,暗自誓,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对有名无实的“母子”继续亲热下去。只是盘算良久,无有妥计,清云方珂兰有个私生儿子,这么大的丑事,她对外不敢直承,谢红菁对于这一点看管犹紧,即使裴旭蓝进了园子,也时刻严命她不许过分亲近。但是眼见得亲生儿子咫尺天涯不得相认,眼见得他和自己的师父亲热,和养母亲热,偏偏待她不离不即,若远若近,心内煎熬可想而知。

    这番清云一出期颐,就听说江湖群豪争往清云寻事,起初谢红菁也不放在心上,哪知后来事情越闹越大,金风堡堡主应邀出面,又得到沈慧薇私逃讯息,且指其再度犯下命案。

    方珂兰先沉不住气,群豪意指疏影剑后人,按其形貌猜想起来,十之便是那爱闹事的华妍雪。华妍雪一旦牵扯了进去,裴旭蓝必定不肯坐以旁观,加上文锦云执意要求回转清云,两人于是搭伴赶了回来。

    一进期颐,方珂兰托辞另有要事,要在外耽留一夜。两人分手,方珂兰即往裴宅而来。

    这时见到裴翠忧惧不已,战战兢兢,在提起旭蓝之时,脸上那种爱怜横溢的神情决计假装不来。裴翠于危难之急挺身而出,甘愿以未嫁之身替她承认这个儿子,以保自己声名不失,这十余年来受苦受屈委实不少,难道自己便不能容她?但随即想起:“她有了儿子,我却没有,即使儿子好好的在眼前,是她裴翠之乐,我有何乐趣可言?哼,我做下的错事本多,也不在乎多此一桩。纵是死也必得要做下了这件事!”

    “那一年,阿蓝生了重病,我不忍心他小小年纪流离飘泊,把你们接了回来。”

    裴翠道:“是,这是姑娘一片慈爱之心。”

    方珂兰冷笑,声色渐转严厉:“但我并不希望阿蓝就此成为一个没有父亲,或得不到父亲承认的孩子!裴翠,这几年,你不断在找他的父亲罢?难道,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也有没有吗?”

    “姑娘”

    裴翠听到这里,隐隐明白了方珂兰将要说些什么,不由得担心起来,要知道旭蓝就在隔壁,方珂兰今天来此,岂是希望她的一言一语都被她亲生儿子听了去的!

    方珂兰毫不放松,脸上淡淡的浮起一层笑意,继续说道:“唉,中原不见,也许他又回去了,在沙漠里,在深山里,他喜欢在那些个地方和人捉迷藏的。你忘了么?”

    裴翠额上冷汗不绝沁出,急急道:“是了,姑娘,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她拔脚就向门外走,方珂兰含着笑意唤住了她:“不用那么急的。盘缠够吗?回头我打人送来给你,顺便叫阿蓝来与你道别,可别不明不白甩下了他。”

    “是是”裴翠硬生生在门边收住了脚,呆呆地望住了一个方向。

    突然之间,方珂兰就象看到了最不能想象的事物,一步步踉跄倒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窗大开处,少年静静站着,露出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奇特表情。

    孤孤单单地站着。

    方珂兰脑间瞬时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张开双臂,隐瞒了多少年的事实真相啊!一千遍,一万遍,在她舌尖上打转,要想认回这个乖巧的、懂事的、柔顺的孩儿,直到这一天,虽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见面,她心里的渴望仍旧难以抑制地撑破了满怀期翼的心房。

    但他只看了她一眼,只看了方珂兰一眼,迅速地转移目光,冷冷投注于地下。

    方珂兰一颗心,随之荡悠悠落到谷底。

    “姑娘!”裴翠返身奔到方珂兰之前,扑地跪下“姑娘!”

    方珂兰长长吁一口气,微笑道:“裴翠,你好,你很好呀。”

    裴翠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瞒着姑娘的!阿蓝今晚回来,我事先也不知情,他、他他是逃出来的,刚才不敢出来见您!”

    方珂兰仍旧是那么淡淡的一句话:“你好,你很好。”

    她的手不经意间举起,仿佛要掠拂自己的头,但手势微转,又仿佛要去扶裴翠起身。手在颤抖。

    裴翠愣愣地看着她,猛地在地下叩了个头,大声道:“姑娘,裴翠从小跟着你,忠心耿耿,无有二意!请姑娘放心!”

    她径自爬起来,冲过去拉住旭蓝,叫道:“阿蓝,方夫人是你生身母亲,你可明白了么?你认母亲啊,快认啊!”旭蓝摇头,频频摇头:“不是!她不是!你要她走,赶明儿我陪她一起走!深山,荒漠,任由去处,我去找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

    方珂兰颓然坐倒在椅中,终开始痛哭:“裴翠,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我见你和阿蓝亲热,我心中的煎熬,真是度日如年,我真不是有意逼你走啊!”裴翠哭道:“是的。姑娘,我知道的,婢子鸠占鹊巢,本就不应该,婢子早年过誓,定要把成相公找回来的。都是我的罪,我贪图享受,这些年都图了安逸,把姑娘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珂兰哭道:“我哪有资格怪你?我不敢认儿子,你帮我领,帮我养,我害得你一生都没有婚嫁,居然还会吃醋!唉,裴翠,我真是患了失心疯,我居然这样不知好歹!”

    旭蓝渐渐动容。

    他生性柔和,起初在听见方珂兰透出她才是他的亲生母亲之时,心中只有狂喜,对他而言,每一个亲人都是值得亲近、值得尊重。再未料到情形急转而直下,他的生身母亲,居然不动声色在赶养母走,而且,用心险恶,要让她自己提出来走,以断绝他对养母的思念和牵挂。他一生之中,从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险恶深沉的用心。

    方珂兰委委哭诉,每一字每一句都打中他心坎,那般思念,那般痛苦,真切可感,教他不由得不心软,霎时忘怀了前一刻痛如刀割的感受,恨意如同秋风过身。

    他咬咬唇,犹豫不决的视线,从一个母亲身上,游移到另外一个母亲身上。

    眼内好似吹进了一把灰尘,他霎了霎眼,伸手揉揉双目,这一揉,泪水便冲出眼帘。

    “妈妈”

    方珂兰难以置信地抬头:“阿蓝?”

    旭蓝再叫:“妈妈!”

    方珂兰再度张开双臂,裴旭蓝没有犹豫,从窗外跳了进来,投入这几年来对他关爱胜过其他人的慈母兼师长怀中。

    “妈妈,妈妈,你一向都待我――很好。”

    裴翠也在哭,忽然之间,天地之大,只剩下她杳然一人。她足下悄悄移动,慢慢退出。相拥的母子并未觉,或,方珂兰虽然瞥见了,可决计不想另生枝节。

    方珂兰捧起儿子的脸,痴痴看着,心花怒放,眉花眼笑,看不够,爱不够:“好孩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翠。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亏待她,我把她接进园住好不好?我们三个快快活活一起住着。”

    旭蓝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语音急促地问:“妈妈,你能不能救救师父?”

    “什么?”

    “救师父!只有你才能救她!”旭蓝眼里燃起无限期翼“她被人冤枉,被人诬陷,但那是假的,师父讲不清楚,妈妈你若是出面帮她来查,就可以帮她查明白!”

    方珂兰好似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冷到脚底:“你认我是为了”余下的话说不出口,旭蓝恳切而热烈地望着她。

    厅上的两扇长窗被旭蓝激动之际大大打开,因风吹动,一下下的摇摆。

    右长窗的窗纸之中,缓缓滑过了一个人脸的影。

    烛光自室内照出,清清楚楚映现了那个影子。

    是一张脸。一张五官清清楚楚被映现出来的人脸。

    绝美无瑕的五官,眉、眼、鼻、口,完美臻至极致,同时熟悉得惊心动魄,长披肩,凭风舞动,透过窗纱,似乎接触到那温柔而凄惋的眼波,微含谴责。

    “鬼”方珂兰脸上顿然一丝颜色也无“三姐!三姐!”

    影子倏地消失。

    方珂兰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是小妍吧?你又玩什么花样?”

    挥手向长窗击出,旭蓝大惊:“不要!”

    一面长窗在方珂兰劲气之下轰然碎裂,千千万万片碎片蓬然炸开,烛光映成千千万万点流丽的虹光,纷纷落到长窗后面的那个人影的身上、脸上、上。

    方珂兰倒抽了一口凉气,飕飕凉意自背心涌出:“你――是谁?”

    那人面容可怖之极,大大小小布满了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烙烧焦黑的痕迹,一缕缕焦灼的脸颊肌肉向外翻出,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凌厉莫名的光辉,冷冷盯视着她,长披面,脸无表情,长窗碎片细雨般在他身上落下,兀自一动不动地伫立。

    在这黑夜里,狰狞的人面,宛如地狱深处冒出的鬼。

    方珂兰盯住那一双深黑的眼睛,浑身剧烈地抖。

    “你是谁?”轻轻再度问出,却从方才的害怕和吃惊,转变成刻骨铭心的痛,来自深心内处的痛,怕触及了那样无可名状的痛,她顿了顿,一霎时屏住了所有呼吸。

    那人冷漠地看着她。

    “擒住她!”自黑暗中传出低低断喝。

    伫立的身形忽然动了。

    在裴旭蓝眼中,那人化作一道黑色残影,完全分辨不清来势和方向的压迫力,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把他和母亲两个人裹入其中。

    如此强劲的压迫力,他的母亲却象是出了神似的,对之不闻不顾,不躲不闪,只是直愣愣地盯住对方。

    旭蓝顾不得提醒,抢先一步就拦在方珂兰身前,压迫感突然之间形成一股大力,排山倒海的直击过来,旭蓝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骤然飘荡起来。那股力道募地一收,便在此时,他被人拉住衣领,往后退出数尺。

    方珂兰面对那人站着,直到这时,她犹在锲而不舍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语,缓缓亮出一把弧形雪亮的刀。

    方珂兰的眼神却是微微放松,――她记得,那人是用剑的啊!

    旭蓝稍一定神,回想起刚才黑暗中冒出的那声命令,叫道:“天赐!别打!这是我母亲!”

    那人忽地向他望去,眼内凌厉的寒芒闪过,只是,不易察觉的一刹那间,那冷厉之中却掺入了一分温柔!

    方珂兰的剑,已迅捷地和弧形弯刀交织到了一处,叮叮密响,接连响了十几下。

    每一交响,方珂兰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面上神色,更加不可思议的神不守舍了一分。

    她只是随手挥洒长剑,仿佛是在享受、回味着对方的光芒、力道、招式。

    那是千百次对招拆解以后的纯熟,完全不必用眼睛去看,只用心,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的每一个刁钻奇诡的角度和力方向。

    但那人的力道并未因她的随手拆解减轻半分,方珂兰缓缓向后退去,十几步退过,唇角已然见血。

    “你的脸为什么?”她喃喃说着,任由鲜血流下嘴角“你为什么不说话?”

    “抓住她!”这一次的命令带着明显的怒意。

    那人一咬牙,一刀自头顶劈下,扫出无与伦比的光芒,绝世美丽中却带着死亡的冰冷。

    方珂兰凄然笑了起来,轻轻道:“是你!真的是你啊?”她竟然不再试图躲闪,用身体去等待那道疾如闪电的光芒。

    光芒突在头顶一顿,又迅若奔雷的劈下。

    “我作孽太多,这是早晚逃不过的惩罚。”

    脑海里最后一个恍惚转念。

    炽亮的光芒里,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向他微微一笑。

    就象当年,她也是十四岁的小姑娘,花树底下,灿烂似锦,她的脸,比那漫山遍野的鲜花更美上三分,她的笑容,比山中涓涓流冽的清泉更甜上三分。

    刀光再次停滞。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肩头。

    旭蓝奋不顾身抢下自己的母亲,夺门而走。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少年背影,没有追出。

    天赐自黑暗中走出,脸带不满:“哑叔叔,怎么不抓住她?”

    那人微微欠身,道:“世子也没有拦住那个少年。”这是那人现身以后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哑难听,宛若一块木炭,放置在火炉上滋滋烧烤。

    天赐冷冷道:“你存心放人,我就算拦住了也没用。”

    那人道:“世子,那个少年和你是朋友罢?”

    天赐冷冷地道:“那又怎样?”

    那人轻微地叹了口气:“你们原该是朋友。”

    “为什么?”

    “不为什么。”那人说“世子,你没有觉得你们容貌相似?”

    “容貌相似?”天赐大奇,几乎合不拢嘴。自打见到裴旭蓝以来,彼此双方都有的共识,无非是觉得对方那绝无罕有的俊美。事实上,两人色相异,神情、气质乃是性格脾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使得两人看来迥然不同,就连对两人都无比熟悉的妍雪也从未觉双方有何共同之处。

    听那人说了,天赐低头想了想,裴旭蓝轻言缓笑的模样、他温和淳厚的眼耳唇鼻,一一浮现于心,他微微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会怎么可能相像?”

    那人看着他,态度温和,仿佛云天赐不是他主人而是他一心一意去关爱的儿辈:“这可是人生难得的缘份。世子,请珍惜。”

    天赐陡然眉毛一扬,眼底露出狠色:“什么缘份!裴旭蓝的生母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心险恶,有可能是害小妍的凶手,他若帮她,就也该死!”

    “小妍?”那人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有这样一位姑娘。世子,你喜欢她么?”

    天赐咬牙道:“可惜她生死难测。若是小妍果真不测,我要整个清云园为她殉葬!”

    “世子,你杀虐越来越重了。”

    天赐道:“哑叔叔,你教过我自保的。你说我随处都是危险,若学不会自保,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那人喉咙口响了一下,混沌不清,也不知道他是叹息,还是反对。

    天赐忽地想起,问道:“哑叔叔,你什么时候到的?”

    “你们一进期颐,我就跟上来了。”

    天赐看了看他,那人似知他心中怀疑,补充道:“大批瑞芒侍卫横死,我自然是要查的。世子突然失去了联系,一定和那个清云的姑娘有关,所以我就先到这边来等你。我奉大公之命,请世子尽快回国。”

    天赐冷冷道:“哑叔叔,你不用劝我,不得小妍下落,我决不回去。”

    “不行。”那人微微摇头“你非回去不可。情况又有变动,皇帝病危。”

    天赐唇边勾起一抹讥嘲般的笑容,手指扣着弦窗,道:“他经常性病危,从我九岁起就开始常常反复的了,到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没有死。”

    “他灯尽油枯,这是早晚的一天。现在只不过是还操着一份心思,强撑着而已。”

    “什么心思?”

    “不把国家给你。”

    天赐皱眉:“哑叔叔,你老爱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刺激我,为什么?我是他亲侄子惟一一个儿子。其他还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吗?”

    那人静静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眸锋锐全然不见,只是闪动着一片柔和光芒,缓缓说道:“世子,请你相信我,我是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的。”

    天赐和这个怪人从小相处,由于交谈的毫无顾忌,彼此间情感倒比父子之间更为深厚,对他的话并不怀疑,道:“可是”

    那人迅即打断了他,道:“你不能为一个姑娘坏去大公十数年苦心经营的大计。”

    天赐重重咬住下唇,在窗外呆立着。

    一时无语。

    这所宅院,由于云裴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到,裴翠先自遣开了下人,后来一连串的意外风波,那些下人更加害怕得躲着不敢出来。又打又说的闹了半天,忽然没有人说话,这院子就如同黑夜拉过面纱,立时沉寂下来。

    无边的寂静里,传来咿呀轻响。

    仿佛是风扣门扉,启合的声音。

    院子里,除了被打碎的两扇长窗和裴旭蓝夺门而出的大门以外,其他窗户都是紧紧关闭着,这启合之音,却非来自大门。

    那人微微一惊,想到裴翠方才奔出厅堂,奔入自己的房间,此后不管怎么天翻地覆,也未有再出来。

    他掠身至裴翠房前,那门只是虚掩。一手搭在门环上,手指轻轻力,把门向后推开。

    房内,只是一截裙摆。

    裙下一双绣花鞋。

    裴翠死了。

    临死的泪痕挂在脸上未干。

    那人将她解下,抱在怀中,久久地望着。

    天赐眉心皱起,道:“哑叔叔,你今晚怪得很,这个女子你也关心不成?”

    那人站着,笔直的身体渐渐成了一条弯曲的物体,叹息地低声说了一句:“我就是那个人,她要找到荒漠里,深山里的那个人。”

    云天赐微微动容。

    “原来你是裴旭蓝生父?!”

    那人不答,只哑声道:“每一个人在生,我都不知珍惜。每一个人死去,我才试图挽留。”

    天赐看到他的悲伤,有些好笑:“哑叔叔,你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这个女人是为了对方珂兰忠心,才认你的儿子,才去找你。方珂兰不过一句话,就把她逼得自杀了。”

    那人看着怀中的裴翠,不加辩解:“也许是吧?”

    他是个任性的,高傲的,飘泊无定性的人,到处留情,一生害了多少女子?甚至,连珂兰也是不应当怪的,她的错,都是他的错吧?

    天赐大感兴味,这十余年来,头一次现这个来路不明、由他父亲在途中救起却武功奇高的半残人,竟然深深埋藏着无数晦涩往事。

    “哑叔叔,小时候我看见你躲在角落里哭,给我逼得急了,你说那天是你心慕女子的忌日。”

    怪人猛地抬头盯着天赐,目中光芒复杂莫测,半晌道:“过去很久了,我都忘啦。世子,你不必有那么好的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