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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气毒潭,野林森合。
一匹黑马,两道相迭的身影,急奔于合雾林中,后头追兵未歇,凡两人快马驰过之地,随后定有数十追兵踏泥追杀。
“大王,驮着奴才马跑不快,您还是自己逃吧,只要一出林子,外头定有秦军驻守,那您就有救了。”曲奴儿含泪说。
飒风刮过她细致的脸颊,引起阵阵刺痛,却比不上她亲眼见到那些死士惨死时的心痛。
“寡人不会放下你的,若救不了你,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一起死!洛道话震撼了她。他最忌死,从不说死,也忌人说,而今他竟愿与她同死?
她隐忍不住,泪眼更加模糊。
这男人真如那鸥氏所说,残暴于天下、负尽天下人,却是个情种,一旦爱上,不顾一切的奉献竟是这般无畏,而自己何其有幸,亦何其不幸,竟是他执意相系的人,倘若自己也爱上、接受了他,将来也必受尽天下人的责难!
但她无法回头了,紧抱着圈住她的男人,她发现自己想逃也逃不了了啊!
嬴政拥着人狂奔疾驰,寻找走出这片险林之路,为躲避追杀,他四处奔窜,早失了方向,此时竟不知该往何处避难。
偏老天还来雪上加霜,降下滂沱大雨,雨势如灌注般落下,更加干扰他辨认方向,他干脆拉紧缰绳,停下马来锐视所在之地,瞥见前方有溪流,顺着溪流定能找到出路。
遂再策马拉起缰绳,奔向数丈外的长溪,可马蹄才起,身后就传来众多策马声,他凝重了神情,加速往那长溪而去。
“曲奴儿,若寡人有不测,你也要尽力逃脱,但别回秦宫,直接去找蒙恬将军,他是寡人唯一信得过的人。”他一面策马狂奔,一面低首肃声交代。
“不,大王不会死的!”这是遗言吗?大雨如注中,曲奴儿慌乱的摇首,害怕得不愿略松自己紧圈着他腰问的手,怕这一松,直一会有不测。
“寡人也不想死,但若有万一,寡人只交代你谁也别信。”
“大王”
“寡人护不了你了,是寡人无能这是你可以摆脱寡人的机会”生死交关之际,他不禁黯然。
她热泪直落,摇着头。“大王,我不想摆脱您了,我从没告诉过您,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不曾想过要离开,您在曲奴儿心底扎了根,拔不掉了”
赢政一震,惊喜的望着她。“你心里有寡人啊”
“有,老早就有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如今非要到生死关头才逼自己正视对您如火的感情,这表白是否迟了呢?”她泪如雨下。
“不迟,只要寡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迟,寡人在有生之年能得到你的心,寡人甘愿了!”他沉声道,唇角的笑怎么也消不了。
“大王”
“赢政,你逃哪去!我们要拿下你的头颅,祭那些死去的燕国兄弟们!”追兵已至,正凶恶的在他们身后叫嚣着。
两人回身一望,追兵离他们仅数尺之遥,转眼即会追上,而一赢政手中仅剩一把刺护身,大势几乎底定。
“大王,今日您因我而在劫难逃,曲奴儿这命是您的了,您若生我便生,您若死我便死,天上人间,曲奴儿跟定您了!”危急中,她揪着他的衣襟郑重立誓。
赢政的心一阵激荡。“好,你我同生共死,今生谁也别负谁!”
“大王”她紧抱着他,眼泪狂奔。
“你抓好,寡人要放手一搏了!”骑着马躲过一道箭矢,他嘶声说。
“好。”看着长溪,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这是他们求生的最后机会。抹去泪,她面色深凝。“我们同生共死!”
一赢政忽然畅快的仰头一笑,低首用力亲吻了一下她的脸庞后,拉紧缰绳,马蹄踢高,马儿瞬问停下不动,身后追兵见他突然停下,惊喜的以为他要投降,哪知他转头笑睨了他们一眼,眼神不可一世至极,让人打从心底起了咚嗦,忽地,竟又开始纵马疾驰,燕兵们怔愕不已,不解他要做什么。
直至惊觉他的意图后,他们皆变了色,那溪虽不宽,但溪水颇深,马儿若只载一人,也许能够勉强越过,但载了两人,想过溪是险上加险,倘若一次越不过,一日一落入溪床,难保不灭顶,而秦王竟想犯险硬闯,必是抱着宁死也不愿落入他们手中,任他们宰割了。
“你们还发什么呆?再不放箭,一旦让他闯过溪,就更擒不到人了!”随后赶来的鹏氏大叫。
众兵这才回神,立即取来弓弩,朝那马匹急射。
飞跃至溪身的骏马中箭,嘶声传出后,连马带人瞬间落入溪床,大雨直落,溪水湍急,落水一刻,一赢政紧抓着曲奴儿的手不放,就怕眨眼间便失了她的踪影。
“曲奴儿,千万别松开寡人的手!”
“大王!”溪水深不见底,她双脚落不着地,水又冰寒,刺入骨髓冻得人不能呼吸,她灌了几口水,呛得狼狈,可他怎么任溪水冲流,也不曾须臾松开过她。
燕兵赶至溪旁,见机再放箭,嬴政侧身闪过急掠的箭矢后,惊见另一道箭矢正冲着曲奴儿直射,他大惊失色。“曲奴儿,小心!”
“你说大王被溪流给冲走了?”赵高瞇着眼问。
“这溪流湍急,恐断无生路了吧?”李斯也说。
溪旁已站着不少王公大臣,曲奴儿掩面痛哭,不敢相信那只紧抓住她的手会有松开的一刻。
骤雨急下,大王为挡下那支直射她而来的箭矢,飞身扑向她,两人双双潜入深溪之中,动作突然,她脑袋一片空白,等再浮出水面,大王已不见踪迹,而秦军总算赶至,当场杀光所有的燕国残军,就连那鹏氏也一并被激杀得尸首分家。
之后,众人追问自行游上岸脱离险境的她,得知大王落水,下落不明,登时各个脸色变得奇异,气氛阴霾诡异起来。
“你们快派人沿着溪流寻人,大王一定漂流至某处,快去救人!”她一身湿洒洒,无心查看众人怪异的神色,径自心焦的催促。
“嗯这是自然,我已派兵沿着溪旁寻人去,大王吉人天相,一定会获救的。”李斯神色有异,张口这么说,却不见他有何寻人的命令下达。
“大王遇上凶险,我也得亲自去救驾。”赵高朝左右使了个眼神,只有少数几个人上马离去,所谓的“亲自”是他人还杵着不动。
众人察言观情势,这雨势盛大,风雨交加,天气恶劣,溪流早已暴涨,湍急得令人胆寒,肉身落水,岂能活命?人心机顿时叵测起来,人人打算着,若这大王鼎湖龙去的死了,这天下该归谁有?
这么一想,找大王之事便非急事,值得着急的是如何在第一时问里,拥立巴结上最有力的新主,以保将来自己的万年富贵。
曲奴儿心急如焚,但瞧众人嘴巴说找人,实则文风不动。难道他们不忧心大王的生死吗?
“你们为何还不去”
常贵拦下焦怒的她,悄悄将她拉至身边。“这个这个我瞧你别指望这群人会去找大王了,有道是树倒瑚猎散,这些人见大王可能已经鼎湖龙去,归天了,所以正私心计谋要夺权,这会剑拔弩张,只想在最佳时机夺下政权,又怎么会积极去找人?”他无奈的将眼前情势对她说分明。
她一阵愕然,忽然想起那人的话。
若有万一,寡人只交代你谁也别信。
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早已有数,他若有不测,群臣必暗藏不轨,居心叵测,所以要她别回秦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些人表面恭顺于大王,其实各个碍于秦王苛暴,不敢蠢动有所反意,可一旦君王有变,那暗怀的野心便会窜起,贪婪的面貌完全显露,这些他都明白,所以才会暴虐蛮横压人,为的就是要镇住这些个豺狼虎豹!
可如今他一不在,谁镇得住这些狼子野心?
她不禁泪流满面。不行,这些人不去救人,她去!她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的!
“站住,你要上哪去?”赵高眼角见她要走,大声喝止。
“我找大王去!”她忿忿的说。她看清这些人的真面貌了,谁也不齿!
“大王就是因你而生死不明,你给我好生待着,别要乱跑!”李斯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将她架住。
“你们想做什么?”曲奴儿大惊。
“做什么?你害得大王落险,万死不足辞,竟敢还想畏罪潜逃,我们饶不了你!”赵高也跟进。
这些人此刻可说是同仇敌忾,这阅人是大王的人,平日仗着王宠,心高气傲,还让他们这些一等大臣对他鞠躬哈腰,这会趁此机会,当然要除之而后快。
“你们!”她脸色骤变。这些人在大王面前时,对她必恭必敬,几近谄媚,如今说变就变,世俗炎凉至斯,她算是体会到了。
“来人,将这奴才押至溪中喂水!”扶苏命道。这不男不女的奴才,玷污父王威名,早该以死谢罪。
“你们不能这么做,要杀我也得等找到大王再说!”她愕然。
“等什么等?你是自己喂水死的,跟我们什么关系,众人说是不是?”李斯冷笑,故意问向大家。
“没错,我们大伙亲眼见你得知大王的死讯,悲愤难当,投溪自尽以谢王恩,如此有情有义,倘若大王获救得知,必会痛哭流泪,说不准,还给你在宫中立个牌位,赏你一个封号呢。”赵高接着恶毒的挖苦。
他们已盘算好,大王若出现,就说这阖人自己自尽,他们斓也拦不住,若大王已死,正好除去这妖孽,端正国家视听。
“好得很,能够殉情而死,你这奴才还算知逃邝、思图报。”胡亥跟着近臣赵高说,他年少受赵高扶持,两人连成一气。
曲奴儿脸色惨白,不可置信自己今日居然不是死在燕兵手中,而是被自己人给杀了,心下不胜教吁戚慨。
“还等什么?动手!”赵高一个命令,架着曲奴儿的人立即将她拖往溪旁,即时骤雨,溪水涌急,她让人毫不留情的丢入溪床,一阵沉浮,奋力泅出水面,当出水的那一剎那,美得恍若天仙,众人瞧得双眼惊直。难怪,难怪大王会如此迷恋
果然是妖人转世,非死不可!
一道水浪袭来,她即刻被卷入溪底,口鼻是水,难以呼吸,痛苦的在水中捧胸挣扎。
不,她还不能死,她要找到那男人,确定他是否真已离开人世,她才甘愿受死相陪,万一他还活着,而她已死,天人永隔,他定会疯狂,残暴的根子将会如剧毒般蔓延,足以毁灭天地,毁灭他自己
所以,还不到她死的时候,他还等着她去救,她知道他正等着她,他的心一直在等她敞开接纳,等她说爱,近九年来他一直等着一直等着,不曾放弃
是她一直将他的等待视而不见,看见的只有他的残忍、好杀、严苛、猜忌、疑人她故意忽视他有多寂寞,多孤单,多渴望有人真心待他
她愿意了,愿意捧心献给他,愿意陪他度过漫漫黑夜
只是,似乎天命难为,她四肢逐渐无力,意识逐渐涣散,再也无能为力的支撑了
“咳咳咳”“曲公公,你还好吧?”一男人,虎背熊腰,面目威仪的站在曲奴儿面前。
她错愕的望着他。“您是蒙恬将军?”
“正是本将军。”
“谢谢大将军救了我。”激动狂咳后,她热泪盈眶,不可置信自己获救了。
在失去意识前,她被人猛然由水中拉起急救,这才让她免于灭顶,而救下她的人就是大将军当蒙恬。
“你是大王的人,本将军怎能见死不救。”谷豕恬恼怒的说。当他听闻大王落难,十万火急的赶来救驾时,竟瞧见众人将这人丢入溪中,”且即怒火冲天的将人救起,而那些人一见他赶至,竟转眼鸟兽散,纷纷哭天喊地的说要亲自寻大王去,他哪里不知道这些人奸巧的内心,遂随他们去。
“大将军,您来了就好,快,大王被溪水给冲走了,您快派兵搜救!”终于有救兵出现,她马上哭着急说。
“嗯,本将军马上派人搜救去。”
大将军动作快,不到须臾便已整军出发,火速搜救,他们沿着长溪找人,可是风急雨骤,更加深搜救的困难,曲奴儿全身早就湿透再湿透,大将军要她更衣待在他们临时搭建的帐篷内等候消息,她哪肯,一颗心悬惦着那男人的安危,如何待得住棚中?
只要一想到他可能遭遇不幸,她就胸痛满怀,是啊,她是真爱上这无道的男人了,倘若能再见到他,她将不会再对他有任何保留了。
暂且止住泪,她跟着士兵一步步踩在泥泞里寻人,尽管狼狈,尽管全身痛得几乎撕裂,她还是不放弃,拚命翻开每一处草丛,涉过每一个溪岩,雨水没有打湿她的眼,是泪水不断浸湿她的眸。
在哪里,大王,您在哪里?
雨势实在太大,她几乎寸步难行,频频在泥泞里跌得满身伤口。
“曲公公,休息一下吧?”当豕恬不忍见她如此狼狈蹒跚,开口要她歇下。
摇着首,曲奴儿已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忽然,大雨中她踩到碎石,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搅得一身泥泞不堪,挣扎着起身之际,却在泥泞中发现一把断剑,这剑不是别人的,正是那男人不离身的王剑,剑已断,那表示
她一阵作呕,再也撑不住,终于崩溃的掩面痛哭,就连陪着她的众军士们见了都为之鼻酸,心想大王凶多吉少,怕是已经魂魄归天了。
曲奴儿哭得凄惨,几乎撕心裂肺,不能自己,她不相信那雄心如狼,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真的会消失,不若是如此,她答应过他,谁也不负谁!
奋然起身,她蓦然拿起断剑就要抹颈自尽,众人惊骇,冲上前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不可以”这声使劲的凄厉叫声不是来自士兵,而是来自丛林不远处的叫声。
抹颈的动作虽毅然停止,但长剑仍轻微划过,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衣襟,但曲奴儿完全不觉得痛,脸色露出无法形容的狂喜。
“大王!”她大声喊着,远远见到一个人由泥泞中走出,全身衣破发乱,模样极为不堪,尽管外貌狼狈,但那狂傲犀利的眼眸还是足以教人胆寒。此刻那双炯然双目正赤红的望视着她,谁也没再迈开一步,两人就在凄风苦雨中遥遥相望,霎时除了磅砖大雨,天地彷佛只剩他们两人,一个泪眼模糊,一个深情凝视。
一声剧雷打过,勾出了天际火光,下一刻,曲奴儿即哭着冲向他的怀里,两人毫不迟疑,一触身即激情相吻,一发不可收拾,饥渴地要确定对方还活着,大雨冲不散他们历劫归来的激动,颤抖的心紧缠着两人,这吻彷佛、水恒,彷佛激烈得不能停止,他们热切的探索着对方口里的温度,交缠,再交缠,非要吮尽对方的一切,占有对方的所有,可尝进嘴里的,就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两抹刚从清华池沐浴起身的身子,一路拥吻至藏青流苏帐内,两人吻得难分难舍,须臾也不愿分开。
她的颈项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划过,破坏了她雪颈的完美无瑕。
“还好你平安无事!”他霎时激动的说。
洪流将两人冲散后,他奋力泅泳,还是被大水给一路冲往下游,所幸岸边一根横冒长出的树枝救了他,他紧抓着枝干一步步泅回岸上,得救后,立即回头寻她,心魂俱丧的就怕她已遇难,这过程,他恐惧得难以言喻,尤其当他在前方惊见她持剑自刎的剎那,心口几近停止跳动,使尽力气的喝止,这才捡下她的命。
幸亏这雪颈上留下的伤痕不深,几日就能痊愈,也当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疤痕,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怀抱着她,赢政身躯不住巍巍发颤,只要他再晚一步出现,如今他怀中的就是一具失温的尸首了。
“不,这话是我要说的,还好您活着回来!”回想起他生死不明的情景,曲奴儿又红了眼眶,这才明了自己有多眷恋他,完全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事情,若再经历一回,她必然活不下去。
“寡人不会死,寡人还有霸业要完成,怎能轻易死去。”
“霸业?”她蓦然的惊愣。
赢政深娣起她。“寡人知晓你不爱杀戮,但寡人的天下必须靠武力得来,唯有武力才能登上至尊,这是寡人的使命,注定要成为千古一帝!”
她雪白了容颜。“难道除了武征强夺以外,大王不能用其它的方式取得天下吗?”
“这原本就是个群雄割据、逐鹿中原的时代,人人都想称王,但唯有真正有实力的人才能夺得天下,武力是寡人最有用的利器,唯有暴力才能镇得住天下,才是最有效的法子!”
“武力可以强国,但以德治国才是根本啊!”“德?德能服众,却不足以让人畏惧,百姓们不惧怕寡人必会出乱子,寡人不认为以暴制暴有什么不妥。”
曲奴儿拧眉阖眼,想起他以暴制人的下场,就是当他遇难时,所有臣子只顾私权不顾王命的丑陋姿态,但她没对他提起群臣要置她于死地的事,也请求蒙恬将军别说,因为在他的暴政下,这天下已经够乱了,若再因她而屠杀群臣,岂不是更招罪孽?
她重重一叹。命吗?爱上这样的暴君,是她的劫难吗?
他瞧着她极忧的神情,仍是坚定的说:“寡人爱惨你,什么都能赐你、允你,唯独对拥有天下的野心,寡人不能放弃!”
他很贪心,她与天下,他都要同时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