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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豆开着车,行驶在外环线高架,开过杨浦大桥,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二王和三王。阳光已将车窗染成金黄。车中的人,看上去并无什么倦意,相反,还都有着飞扬的神采。因为年轻,哪怕一夜里只在天亮时分睡一小伏觉,洗一把冷水脸,就又抖擞起来。他们中间,最年长的大约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余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紧挨着。因为年轻,所以他们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进耳朵去,就能听见他们说话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为他们只不过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们简单化了,他们其实有着对事物的独到见解,这种见解是他们幽默的来源。所以说,幽默感并不是一种个人风格,而是世界观。比如,他们中间,人称二王的那一位,对着车前车后、车左车右的车辆有一个发现。他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凡是开好车的,宝马,奥迪,凯迪拉克,开好车的人都长得很难看,我们这几个,所以还不难看,就因为我们的车比较差。于是,他们就笑。要说,他们果然长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们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实,也没什么奥秘,因为年轻嘛。年轻人总有着清朗的眉眼,只要没有特别的显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轻这一点外,他们还都过着一种立足于体力的生活,这就使他们无论脸形还是体格,都瘦削却结实,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从气质上比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着一些,当然,他本来就要年长过那几个。他脸上有一种思考的表情,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来,咬肌则有些紧,腮帮的线条就硬了,成了见方的脸形。也是由于思考的缘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几个要亮和锐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远的样子。可能是昨晚上说多了,现在,他变得很沉默,没有参加聊天。当有人口出妙语,他只是不出声地微笑一下,转而又陷入沉思。他边上开车的那个,也是沉默着,倒不是也在思考着什么,而是,有心事的表情,并且,还有一些不高兴,似乎受了委屈。要说不像,他是他们中间最不像的一个,这不像还不是在眉眼脸形方面,是在于,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几个人有些疏远。他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他们穿的是牛仔服,皮夹克,前头那个则裹一件军大衣,总之是休闲的风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硬领衬衫,系一条领带,很正式的样子。他是这车人里的不谐和音。
所以,车内的聊天说笑,基本就是后座上那两位在进行。他们一唱一和,一捧一逗,因为都是会闹的家伙,就也很热闹。他们俩是会被人当作兄弟,事实上却又不是的那种。一家子的兄弟往往并不相像,好比一棵树上发的杈,越长越远的趋势。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之间深切的友爱,忠诚的敬慕,朝夕相处,竟会越来越像。这就是后天的社会生活的力量。他们有着同样的乐天的表情,调侃的语言风格,还有高兴时将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背上,挨个儿按响手指骨节的习惯。也如同最相像的亲兄弟常会有的情形,一种难以觉察的差异,微妙地将他们区别开来。那略微年长的,眉间有一些窄,这使他不笑的时候,会有一种怒容似的。而且,不经意时,他偶然地会突发出一个激烈的动作,比如,猛击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脚跟,边上的人就惊一跳。略年幼的那一个,则是安静的,甚至于是温驯。他顺从地跟随那略大的,鹦鹉学舌似的,那一个说什么,他紧跟着也说什么,又像是回声。连高兴时,依次按手指关节,他也慢那一个半拍。那边手指关节“咔吧吧”响起,这边紧接着“咔吧吧”随声附上,听起来,也像合唱里的“卡农”可是,即便这样,人们也不会一味就是这一个追随那一个,这一个的安静里是有一些主见的。假如你留意看他们间的眼神,你就会发觉这点。那就是,当那一个突发某种激烈动作的时候,这一个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识过来,收住了。所以,或许不是在行为上,但至少是在情绪上,这一个有效地控制了那一个。
这么说起来,车内的人还是各有性格,而且,处境也不尽相同,可是,命运让他们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来临之前,车已经从恒丰路桥口子下了高架,开过沪太路,又驶上沪嘉高速。迎面而来,往市区的车流眼看着汹涌起来,而出市区的路畅通无阻,这使他们的车有一种逆向而行的意思。后面的两位此时也安静下来,看着车窗外边掠过的房屋和农田,车内一时上只听见发动机声。在这大放光明的白昼里,他们的行为似乎变得有些吓人,于是就沉默下来。在一个空寂的时段,前后左右都没有车,天地间就只剩了他们自己,形单影只的。好在,他们的车又赶上前边一辆“苏”字号的载重卡车,然后,不久,前面也来了车,世界才又变得活跃了些。但等到了收费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车阵,好像四散的车都聚在这里等他们似的,他们就又沉寂下来。后座两个的眼睛一齐盯着驾驶座上的那一个,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开,看着另外的方向。开车的那个摇下车窗,送去一张纸币,又接过收据,再把车窗摇上,车开动了。车内的人虽没有说话,可是明显地,空气松动了。前座的,比较年长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丝笑容将他的嘴形略扯歪了,一边高,一边低,就是这点,使他现出不凡的风度。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说:唱支歌吧!于是,除了开车的,所有人齐声唱道:“难忘今宵,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他们唱得很好,音色一律圆润,明亮,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着对歌曲的独特理解。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适宜合唱,可他们的合唱并没削减它的抒情格调,而是使其更加饱满,听起来相当激动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着气的脸,此时缓和下来。跑在这公路上,顶上是煌煌日头,底下是不断后退又不断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边的车,虽是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标去,都是交臂而过,谁知道里面藏着的是什么呢?谁知道谁的“今宵”是怎么样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这歌声就有些悲伤,让人鼻子酸酸的。
他们纵情地唱着,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歌声。要知道,方才他们走过了一条多么危险的路线?他们竟然劫持着人和车,从浦东回到浦西,穿过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么奇怪的名字,听起来就是来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觉自愿地驾着车,载了他们从浦东回到浦西,从外环路高架穿越上海。这就是大王战术的特别之处,也是胜人一筹。大王平时常常与他们说,暴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强食弱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是契约的时代。联合国是什么?联合国就是契约组织。什么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约。所以,在这个契约的时代里,就必须遵守规则,利用规则,才可能畅行无阻。但是——“但是”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将把理论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转折,而是一种杠杆原理的性质,利用一个小机关,增强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约能够有效地执行,首先,必须要培养人们的契约精神,这样就可自觉地纳入契约的轨道;其次,是需要有权威出现——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是吗?因为契约的前提是平等,怎么又要有权威的出现?这就是辩证法了,什么叫对立统一?什么叫民主集中制?什么叫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市场运作?总之,什么叫矛盾?在此,大王就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卖矛又卖盾的人的故事,结尾是一个顾客提出的问题: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这里面牵涉到的哲学问题是非常深奥的。简单,或者说具体到契约与权威的关系上,其实就是一句话:谁来制定与掌管契约?哪就是权威。契约遵守与权威确认,这两项在某些情况下,是暂时地需要强力,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关系一样——没有秦王李世民发起玄武门之变,哪里来的几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远,眼下的事实证明了契约时代的来临,至少,在他们与毛豆之间的契约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沪嘉高速收费站,向站里的人呼救,转眼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行驶在江苏的地盘上,离开了毛豆的家乡,上海。
此时,他们换了一首欢快的歌曲,看起来,也是他们经常唱的,已经练习得完美无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里,二王和三王依次压响手指骨节,咔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么一种意思,就是向新来的毛豆表演,因为唱的是:“啊来来来来,阿来来来来,汗水浇开友谊花,纯洁的爱情放光彩——”毛豆心里的郁闷,又缓解了一些。不过,在面子上,毛豆还下不来,一半是因为他确实很生气;另一半也是因为,他毛豆怎么能与他们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须生气。有几次大王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后面的人立即送上矿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过去了。但大王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就只好衔住了。接着,低下头去接大王给的火,两人的头凑得那么近,之间的关系好像也跟着近了。大王示意将车窗放下一些,他便听命放下一些,看起来,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从窗户缝里向外吐出一口烟,窗外的景色渐渐有了改变,田地变得广大而且荒凉。田野中间,有一些简陋的厂房,烟囱里吐着烟。偶尔见一二个农人,在路下的田地里刨着什么,收过秋的田呈现出灰白色。也曾遇到过调皮的孩子,朝他们的车扔石子,使他们意识到一辆上海的出租车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摇。车里人又一次沉默下来,就在这时,大王的烟头向前点了一下,毛豆就将车开出二零四国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现在已经能会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轻的女孩子迎了车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饭店。她们拦车的动作有些拘泥,缩着手臂,半张开手掌摇一下,再摇一下,不像拦车,像是打招呼,似乎过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们脸上带着忸怩又大胆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后又豁出去,于是就变得无耻了的笑容。与那个上海只相差几十公里,小姐们就乡气许多。她们拦截车头的姿态有着一股不怕死的劲头,就像在磨道里制服不听话的犟驴。她们手扶住车身,跟着跑了好十几米,这车才缓缓停下。也有的车并不理会,兀自开了去,那小姐就会跟着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无聊的司机,就从车窗伸出头,做出不正经的手势,让“妹妹”加油。那小姐就变了脸,恶声骂一句停住脚。正午时候,公路上的气氛就激烈起来,小姐们都从各自店里站出来。车呢,则迟疑着放慢速度,怕压着了小姐,有认真找饭吃的,也是迟疑着,打量哪一家饭店合适。小姐们就在缓行的车辆间绕来绕去地留客。似乎是对上海开来的出租车的敬畏,小姐们大多放过这一辆普通桑塔纳,去追逐那些远途的载重卡车。这一辆车穿过喇叭声声,横七竖八的车阵,离开了这一片饭店密集的路段。车沿了公路继续走,路边的饭店稀疏了,偶尔才见一个小姐,穿了桃红或者柳绿的毛衣,手脸冻得发紫,站在路上。大约久无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车“嗖”地开过,才想起伸手,却已来不及了,只给车里人留下一个惶悚的脸色。时间也已过了正午,大王终于指示停车在一家饭馆跟前。
大王指点车尾靠墙,车头向路地停好车,车里人鱼贯而出,先到房屋后头撒尿,再向老板要热水洗了手和脸,就等着上酒菜。这家饭馆是新起的二层楼,外墙马赛克贴面,窗和门的周围贴了花色瓷砖,虽是乡气和古怪,却有一种光鲜,看得出老板过日子的心思。地坪抬高了两级台阶,门里照进一方阳光,毛豆就坐在这阳光里面取暖。这里的气温似要比上海低许多,而且还干燥有风。仅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脸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两只手握起来,一搓,沙沙响。头发摸一把,也是沙沙响。隔着皮鞋底,他都能感觉地砖的凉,不由得悬起脚,踩在凳子的横档上,双手托着下巴,就像一只愁苦的鸟。毛豆看着他的车,眼光漠然,就像看着别人的车。这车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漠然地想到,车的另一个主人,他的搭档老程。老程一定在骂自己了,他会以为自己拉到长差,就霸住车不给他;还有这车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来,也是还不起这车的。可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回家。说出来,怕人不相信,毛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他就是这么个居家的孩子。他已经表过态了,车,他不要了,只要让他回家,拗不过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领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领不行!他就只能留下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车兑现成钱呢?
身后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摆上来了,喊了他几遍,他才颇不情愿地转过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给他斟上酒,他推到一边说,他要开车不能喝酒。大王说,下午不用他开车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只得喝了。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回家的命运,也就是掌握着执行契约的权力;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大王他,具有着一种,怎么说呢?应当说是领袖的气质,使得人们不得不服从他。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因毛豆情绪沮丧,餐桌上的气氛难免有些闷,大王就说:行个酒令“接龙”“接龙”就是一个人说一个词,下一人必以他的词尾作词头,再说一个词,就这样首尾相接传下去,哪一个接不上来了,就认输罚酒。大王先起头两个字:喝酒。下一个接道:酒仙。再下一个:仙人。然后轮到了毛豆,毛豆低着头,不接。人们就催促他接,让他选择,是接,还是喝酒。毛豆还是低头不语,也不喝酒,他心里憋着气,想他们凭什么指使他,他认识他们吗?大王宽容地一笑,解围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听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嗫嚅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见“接龙”继续。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众。下一个接:众人。再下一个又是“人民”兜了回来,算数不算数?就起了争议。前边已经有过一个“人民”了,现在再有一个,等于抄袭,应当罚酒。可是,这一个就不服气了,说要是罚应当上家罚,因他说出“众人”的“人”就不对,前边也已有过“人”字的结尾,分明是设了陷阱给下家跳。两人于是争论不休,争到激烈处,两人都说起他们那种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们说普通话,说香港都在推广普通话,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说普通话?于是又回到普通话。争了半天没有决断,大王就说:罚还是不罚,决定在于毛豆,因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说了算!大王把仲裁权交给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说话了。停了停,他说出两个字:民心。大王满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没有酒,就像他有绝对把握不输不受罚。再往后,毛豆会发现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从来不输。此时“接龙”继续:民心,心脏,脏器,器官,官员,员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觉,觉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过来,挡过去,于是,罚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励地看着他,这眼光,有些像兄长呢!毛豆的哥哥因从来受压制,并没有做兄长的地位,也就不会有做兄长的自觉性。毛豆的父亲也是退让的性格,不是让人觉着有依靠的人。说起来,毛豆的家里,有些阴盛阳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亲,姐姐,有着强悍的性格,所以,毛豆从来没有领受过男性的权威。现在,他从大王的眼光里感受到了。这种来自男性的威慑力量,似乎更有负责的意味,执行起来也更从容不迫。像他的母亲和姐姐,总是以呵斥,谩骂,甚至于眼泪来进行辖制,其实是令人不安的。
毛豆起头为四个字的成语一句:酒足饭饱。大王接:饱食终日。二王接:日久天长。三王:长久之计。毛豆:计上心头。大王:头痛医头。二王接的很好:头头是道!三王为:道路宽广——为这一句是不是成语,大家又争了一番。虽然不能算成语,可是——三王说,事先并没说非要成语不可,只要是四个字便成。于是,通融过去。这一通融,以后就都放开了:广阔天地,地理位置,置换房屋,屋顶漏雨——这句出口,连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没什么可商量的,罚酒。罚过酒,又接了几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罚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过饭,大王让老板开个房间,老板神情立时紧张起来,说:我们不做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骂他当他们是什么人?可见是专做这类生意,此地无银三百两!老板叫他们训斥得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只是要个地方休息,就引他们上了二楼,打开一大个房间。房间里一满堂卧室家具,除一张大床,还有大小一圈沙发,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的房间。二王三王上了床,毛豆睡沙发,大王不睡,坐在单人沙发里抽烟。毛豆看见大王的脸在烟雾中朦胧起来,逐渐远去,看不见了。等毛豆睁开眼睛,已是满屋暮色,大王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再仔细看看,大王却变成二王,大王到哪里去了?毛豆望着天花板,塑花吊顶上面垂挂下塑料做的葡萄藤,里面藏着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累累的小电灯泡。老板和老板娘是新人呢!床上的铺盖是新鲜的红和绿,四壁家具则是簇新的油黄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里,也闪烁着光亮。这时,他看见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头一脚,分明是挟持着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来。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发里,望着他笑。昏暗中,这笑容显得很诡秘。毛豆说:做什么?不做什么!那两个说。毛豆就站起来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脚,拦住他的去路:做什么?不做什么!毛豆说,跨过二王的脚去。二王一个倒钩,险些儿把毛豆绊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这时,二王和三王就都起来了,站到他跟前,请他回到沙发上。毛豆用手推他们,起先他们由他推,可后来见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还他。于是,一来二去,就有些打起来的意思了。撕缠了一时,并没打起来。两个的一方占了强势,自然要有风度,不能认真和那一个计较。最后,就将那一个摁到了沙发上,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与他很亲密的样子。二王和三王很恳切地说:我们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就要我听你们的?毛豆的愤怒复又生起火来,是因为行动又一次受到限制;还因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觉着大王对他好,就不怕他们。说罢,就又要站起,无奈两只手被他们紧紧握着,又一次拉回到沙发上。三王哄道:我们看电视。将毛豆的一只手交给二王保管,自己到沙发对面,倚墙横放的多用柜前开电视机。二王拉住毛豆的两只手,将他的身体也拉得侧过来,就好像他们俩在拥抱似的。电视机打开了,三王并不回来,用遥控器切换频道。切换的速度很快,就只见画面迅速地转换,音响也迅速转换,听起来就像噎住了。电视荧屏闪烁,房间里变得光怪陆离,诡异得很。房门推开,探进老板的脸,问要不要吃晚饭。回答等一等,老板退出去,房门关严了。
三王回到沙发上,要回毛豆的手,三个人就很友好地,并排坐着看电视。电视正调到上海台的频道,虽然很模糊,又有许多杂音,可那个白玉兰台标,却是眼熟的。毛豆怔怔地,望了那屏幕,屏幕上在重播前一日的案件侦破节目,关于一桩入门盗窃案。三个人一同看这节目,其间插播了几次广告,关于洗发水,牙膏,胃药。看完后,二王以同情的口气对毛豆说:你们上海的警察都不来找你。毛豆想回他一句,却没有回出来,只是朝了电视瞪着眼。三王就安慰说:他们不要你,我们要你。毛豆不理睬,二王又说:你要是个大款,或者港台的投资大户,他们早就找来了,可惜你不是!三王接口道:这个世道多么势利啊!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听得出,他们是想学习大王的雄辩,可因为没有大王的才分和修养,所以就显得嘴碎。电视屏幕上继续播放着上海的节目,这一回是新闻。播音员是熟悉的,画面上的巷里坊间也是熟悉的,毛豆怔忡着,眼泪涌了上来,那两人趁了屏幕的亮瞥见了,不由都一愣:他哭了!毛豆又是一阵火起,挣着起来,起不来,干脆弯下腰去咬他们的手,他们自然不让他咬。三个人在沙发上球过来,球过去地球了一阵,真有些压不服他了。要知道,一个疯人是十个常人也对付不了的。最后,那两个不由得也急了,捶了他几下,问道:你这个白眼狼,我们是诚心待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毛豆的脸被摁在沙发上,眼泪哽住了喉头,停了一会,说:我要撒尿!那两人才松了手,却要与他一同去厕所。厕所就套在这间卧房里,也是新婚的气氛,空气中洋溢着桔香型的清新剂气味,大理石镜台上堆满了各色化妆品,两人挟持着毛豆撒了尿,又从镜台上取一把梳子,替毛豆梳齐方才弄乱的头发,还旋开一罐摩丝朝发上喷了。三人重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开始播气象预报了,三王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车灯的亮,就说:大王回来了!于是关了电视机,三人一齐下楼,大王已经进了门。大王向他们扫一眼,说声“吃饭”就坐在桌边抽烟。二王叫来老板点菜,三王则又打开墙角的一架电视机。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旧,缺了许多台,又有许多台信号模糊。调来调去,找到一个勉强可看的,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台,台标是奇怪陌生的。店堂里,此时竟有一点居家的气氛。毛豆不再闹了,看见大王,他不由得安静下来。似乎是,他晓得和这个人拗是没有用的;还晓得,跟了这个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这个人,就是奇怪地散发出这样一股子权力的魅惑。饭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没有酒,菜都是大盘的浓酽的下饭菜,饭是用脸盆大的盆端上来的。四个人呼啦啦地埋头吃,看起来,就像四只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钟,盆干碗净。四个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层釉,有了神采。老板与老板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将一个店堂让给他们。公路边开店,不知有多少行动诡异的客人,他们总是一个看不见,不知道。四个人放下碗筷,抽着饭后一支烟,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声音和画面都是激烈的,但在这晚上的路边饭馆内,却又现出一股寂寥。大王自进门说出那声“吃饭”一顿饭间都没有说话,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话了:情况有些变化——三个人一齐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眼光从他们三人中间穿过,朝向前面——本来计划今天车子出手,让你晚上回家。大王说,将眼睛看向毛豆。那两个人也一齐向毛豆看,毛豆的脸涨红了,他不曾想到原来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刚知道这一点,事情就已经改变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车去我战友的车铺,不料我战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着毛豆:我向你保证,等我战友出差回来,车子交到他手上,立刻让你拿钱走人。你战友出差去哪里了?毛豆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失望。大王不由得一笑,温和地说:我战友他过几日就回来了。毛豆又紧着问:你战友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王和三王在边上看不下去了:这样逼着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仅有几天。毛豆却还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给你战友打个手机问一问。这一回,三个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阵,三王说:我们是不用手机的。毛豆这才发现,从没见他们打过手机,自己的手机被他们没收去以后,从此也不见了。
毛豆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手机联络不是很方便?三个人又笑了一阵,渐渐息下来,大王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要方便做什么?毛豆也要笑出来了:方便不好吗?难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着问:为什么方便一定好过不方便?毛豆简直要强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难道不方便要好过方便吗?大王脸上有几道细纹呈现出绽放的趋势,一种雄辩的快乐洋溢起来。他将烟揿灭,然后把烟头揣在了口袋里——毛豆很快注意到大王的这个习惯,他从不遗留烟头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烟头说:换个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说:就是快!还有吗?大王向四周扫视一遍。二王说:就是容易。三王又补充:就是轻松。好——大王点头——很好,举个例子,驾车要比走方便,因为快,容易,和轻松,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好——大王接下去说——可是开车需要有驾照,要有车,汽油,还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却被大王的一个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为天生有路?告诉你们,连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阳系运动了多少万万年,经过多少万万次宇宙大爆炸,物质分裂,聚合,转化,最终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还不算完,要经历冰川纪,大洪水——大洪水,读过“圣经”吗?里面有一段,讲到诺亚方舟。洪水将要淹没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给一个好人,诺亚,让他及早地做条船,劫后余生。总之,又是多少个万万年的地壳变化,才划分了陆地,高山,海洋,然后,才谈得上路;你们都读过这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个人,老大,他也使用过这一句话,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样——大王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才是指人走的路,车走的路呢?见没见过修路?三个人都噤了声,表情肃穆起来。大王在各人脸上看了一遍,激情的潮红从他脸上褪下。停了一时,他轻轻一句收了尾:这就是方便的代价!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却是带了轻蔑,并且,这轻蔑远不止是对跟前这三个人,而是对了极广大的人世。
老板买单!他扣了一记桌子,二王应声而起,点出钱付了账,四个人走出饭馆。暗处停了他们的车,二王坐进驾驶座,将车开出来。就着门内的灯光,毛豆看见车尾的车牌已换成“浙”字头的号码,而他心里也没起多少波动。这车,早已经和他生疏了。这回,三王坐前座,大王和毛豆坐后座。毛豆摸到车座上有一件尼龙面真空棉的风衣,正要推开时,大王说了:给你的。毛豆也不客气,穿上了身。车子上了路,在路当中退身掉头。拉开距离,看那路边饭馆,周身贴了马赛克和瓷砖,在渐亮起来的星光之下,有一种水果糖样的光洁,嵌在了夜幕之中。他们的车,在夜幕中穿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