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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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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端丽翻箱倒柜,将穿不着的衣服找出来,准备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东西不能卖,她穿了还都能给咪咪穿,来来的衣服也可以给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卖掉一些。她拣出一件桔红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裤。文耀的西装可以卖,只是怕卖不出价钱,这年头有谁穿西装?眼下最时髦的服装是草绿的军装。这件自己的织绵缎小棉袄也可拿去,还有几条毛料裤子,都是纯毛的,做工极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罗蒙”“朋街”“鸿翔”做的,剪裁合体,每件都经过很仔细的试样。她翻拣着这些东西,心里隐隐地作痛。她喜欢穿好衣服。穿着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会难受,会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了。她骄傲不起来,整个心绪破坏了。记得有一次,参加文耀表妹的婚礼。两个月前她就开始做准备,这在她的生活里是很重大的内容,她买了一段黑红碎花图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条连衣裙。她皮肤白而光洁,穿深色的衣服特别迷人。取衣时间正是婚礼那天的早上,她以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却回说还没从工场里出来,要她下午五点去取。下午,她穿着家常的裤子衬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饭店,虽说要稍迟到一点,可出席这种场合端丽总是要迟到的,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却很不合身,胸围宽了一点,原来工场的裁剪师傅将二尺八寸误认为二尺九寸了。胸围一宽,整体都松松垮垮,没了线条。她几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说你衣服大了,我们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新兴的样子,时髦!”他是很能说笑话的,可这会儿端丽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整整一晚上,她都无精打采,不说话,不动弹,也不太吃菜,只盼着宴席早散。

    她把这件连衣裙也拣了出来,连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妈妈,”趴在窗口看弄堂作乐的咪咪叫道“楼下来了两部卡车。”

    端丽丢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园前的铁门敞开了,门口停了两辆卡车。车上跳下几个人,卸下一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往屋里搬。

    “有几个小孩子。”咪咪说。

    “是新搬进来的人家。”端丽自言自语。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几幢房子搬进了新住户。插进来的都是住在杨树浦、普陀区等边缘地带的工人,举止和这里的老住户大相径庭。

    楼下,一个妇女捧着一口米缸叫嚷着:“放在哪块?”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来,学着说“放在哪块?”

    端丽把咪咪扯过来,关上了窗:“别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万别招他们。听见吗?”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丽自己却没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户前,隔着玻璃往外看。车上的东西渐渐地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后,连这些东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车开走,留下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群穿着一色改制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进忙出。端丽渐渐地认清刚才那捧米缸的大块头女人和瘦小的、只顾埋头干活不大说话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称作“阿毛娘”另一个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顶纱厂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于那一帮孩子,她没能搞清谁是谁家的,她觉得他们彼此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都很邋遢和粗野。端丽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同新邻居相处才好。这些人的脾性,她不了解,因为从来不曾与他们打过交道。隔壁弄堂里有几家不怎么样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过来捣蛋,对着端丽他们的背脊叫“阿飞!”甚至扔石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些孩子又都跑来把小花园围墙上插的碎玻璃统统砸光。然后骑坐在上面,呼口号,骂人,朝玻璃窗扔砖头,每日必来,十分尽职。楼下房间封掉后,才太平了下来。这些是端丽对这些人家唯一的经验。她担心得很,平添了一层烦恼。转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楼,要是再搬进这么两家,便可联合成战斗队,每日都可开斗争会了。正发愁,多多回来了:

    “妈妈,楼下搬来两家人家,才好玩呢!他们把地板拖干净,进门就脱鞋。”

    “这有什么好玩?”端丽心绪烦乱地说。

    “他们真的赤脚在地上走?”咪咪极有兴趣,追着姐姐问。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妈妈,我下去一歇歇。”咪咪来不及地要走。

    “不许去!”端丽气汹汹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脚步,却并不走回来,靠着墙站在门口。

    “妈妈,你怕什么?他们又不吃人。我上来时,一个大块头女人还朝我笑呢!”多多说。

    “你不懂!来抄家,来斗你爷爷的,当初岂止是对你爷爷笑。”端丽叹了一口气“咱们家如今是谁都能欺负的了。”

    多多不说话了,坐在桌子前,从语录包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书,咕噜咕噜背着,这是他们的功课。

    端丽站起身,看看摊了一床的东西,强打起精神,收拾着。

    “多多!”端丽叫。

    “做啥啦?”

    “多多,你来一下,妈妈有事对你讲。”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学校里要抽查。”多多噘着嘴过来了。

    “多多,你帮妈妈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着这些东西,给。”

    “去干吗?”

    “这,这都是没用的东西,放在家里也占地方,卖掉算了!”端丽连对孩子都羞于承认目前的贫困。在她看来,贫困如同罪恶一般见不得人。

    “让我去卖东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妈妈去不好,要让人看到,会以为咱们家还有什么东西,又要来抄家了。”

    多多不响了,她对抄家十分惧怕。可是让她去卖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干的。停了一会她又说:“那就不要卖好了。”

    “你这个小囡怎么这样不听话!”端丽火了“大人叫你做点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泪掉下来了:“你让我干别的事情好了。”

    端丽心软了,不得不说了实话:“多多,妈妈没有钱用了,真的。后天要收水电费,妈妈没钱了。好孩子,帮帮妈妈的忙。”她脸涨红了,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见我了,怎么办呢?”多多抽泣着问。

    “你是小孩子,不显眼。”端丽重又把包裹和户口簿塞在她怀里“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门口墙壁上,这会儿听见允许她下楼,精神来了。她过来牵着姐姐的手,来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端丽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和多多同样地不愿去干这事,甚至比多多还害羞。她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隔壁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很响。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气了,否则她绝不会忘形到这个程度,在这时候大声地说话,让楼下的新房客听见岂不又惹麻烦?端丽决定走过去劝解一下。

    “姆妈,你怎么生气了?”端丽说。文影在给母亲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里的折迭床上。

    “端丽,你听听!这个冤家自说自话在学校里报名参加什么战斗队,到黑龙江去开荒种地。黑龙江是啥地方,你晓得吧!六月里落大雪,鼻头耳朵都要冻掉。”

    文光一声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仰天躺着,对着天花板发愣。

    “姆妈,你消消气!”端丽接过文影手里的茶杯递给婆婆,一边扶她在高背藤椅上坐下“也许人家一定要他报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觉自愿的。”文影说,她和二哥同校“甫志高”又是和文光同级,看来消息可靠。

    “报名也不要紧。”端丽宽婆婆的心“现在都兴这样,动员大家统统报名,但批准起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们这种成分,不自愿还要来拉呢!”

    “也不一定。说不定就因为我们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呢!虽是去黑龙江,也是战斗队,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严。”

    “去黑龙江还要什么条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号里小老虎爸爸当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门都发配黑龙江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变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脸色好一点了。这会儿,她倒是有点庆幸自己有个极坏的成分。

    “端丽,楼下搬进两家江北人,你知道吗?不晓得人怎么样。”

    “我们横竖不和他们搭界。”端丽安慰道。

    “江北人,也许是厚道的。”文影抱着幻想“阿宝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吗?”

    “她吃我们的饭,狠得起来吗?”婆婆不以为然,直摇头。

    “爹爹!”文影叫了一声,赶紧去拿拖鞋,端洗脸水。老头子干了一天的杂务工,一身灰,一脸阴云地回来了。

    端丽站起身,问候道:“爹爹回来了?”

    “回来了。”他敷衍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往日里谈笑风生,很有气派。文耀的风度就是承他而来,只是一点没将他的精明能干学来。老头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装,比旁人更显得邋遢,也许他生来是为了穿好衣服的。

    “爹爹好好休息吧,我走了。”端丽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文影却前脚跟后脚地出来了。

    “六六届的毕业分配方案下来了。”文影轻轻地说。

    “还好吗?”

    “有百分之四十的比例留上海,照顾家庭经济困难、长子、成分好的;第二等是上海郊区农场,然后有苏北大丰农场,最差的是插队落户,有安徽、江西,真的就是扛铁鎝种田。”

    “文光即使不报名,也难留住。”端丽沉重地说。

    “就是呀!不晓得我们六八届的方案如何。”

    “别想那么远。凡事恐怕都有定数,愁也没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晓得我是个什么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忧郁地说。

    “妈妈!”多多回来了“我们”

    “噢,回来了!”端丽打断了多多“要烧晚饭了。文影,别发愁,趁现在年轻的好时候,和甫志高多玩玩。”

    文影扑哧一声笑了。

    端丽把两个孩子推进了屋,关上房门,轻声说:“不能让阿奶他们知道我们在卖东西,阿奶阿爷要生气的。”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其实端丽并不是怕婆婆生气,而是怎么说呢?总之是僧多粥少。想想过去,公公婆婆也并不那么顾这里。那年,端丽想买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说没钱,等明年吧。可不久却给文影买了一架钢琴。想到这里,端丽坦然了。

    “卖多少钱了?”

    “一共一百零五块钱。”多多把钱和单据交给妈妈。

    “一百零五块?”端丽一愣,光她那两条毛哔叽裤子,当时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这么多。开始我都不信。”多多兴奋得很“那营业员说,如果寄卖,就是放在他们那里卖出以后再付钱,还可以卖得更贵。我想一百块已经很多了,再说你不是讲后天就要付水电费吗?”

    “对的,对的。不过照理还可以再卖多点钱的。”

    “那你自己去卖好了。”

    端丽不再响了,心里却思量,下次确实要自己去办,人家有点欺负小孩子。

    “妈妈,楼下新搬进的人家,真的赤脚在地上玩。”咪咪说。

    “哦。”

    “那个大块阿姨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房子。他们以前住在哪里?是怎么样的房子呢?”咪咪很纳闷。

    “住在棚户区,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气横秋地说。

    吃过晚饭,端丽下楼去倒垃圾。对着楼梯的那间房间大敞着门。果然,那大块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针线,四五个孩子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嬉笑着,快活得很。门口放着一溜鞋子。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当她倒掉垃圾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大块女人正打量她,睁着一双很大的、有点突出的眼睛。端丽低下头,赶紧上楼了。

    晚上,夜深人静了,端丽把今天的收入告诉了文耀。文耀本已沉沉欲睡,一听骤然间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过来。

    “一百零几?”

    “一百零五块。”

    “给姆妈五十块吧。”

    端丽不作声。

    “明天买只鸡,买只母鸡,炖汤。”

    端丽不作声。

    “再买两斤广柑,长远没有吃水果了。”

    端丽仍不作声。

    “买点火腿摆在家里。”

    端丽“扑哧”一声笑了:“你怕我不晓得花钱?要教我花。”

    “有了钱,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业,到头来成了资产阶级。吃掉干净。”

    “你指望一百块钱能置家业?”

    “我是打比方的。”

    “来来十岁生日,在国际饭店请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错。”

    “不当家不知道,现在我可知道钱是最不经用的。”

    “不错。”

    “我想来想去,这一百块钱不能全吃掉,要留点备用。万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么要紧事,到时候就不会发愁了。”

    “不错。”

    “后天要付水电,大后天要来抄煤气,离你发工资有十来天,菜金还没着落,这前后算算起码需要三十块钱,才能挨到发工资。发了工资又怎么?还是不睹,所以还要留三十块补贴下月。”

    “这么算下来,不能给姆妈了?”

    “你看着办吧!”停了一会,端丽又缓和了口气说“姆妈那里也有不少穿不着用不着的东西,说不定她也会想到走这步棋。咱们往那里送,他们也不好意思白收,还得再送还过来。这样客气来客气去反成了彼此的负担。”

    “唉!”文耀叹了一口气。到了如今,他只会叹气。端丽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无能。过去,她很依赖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难,到了他跟前,都会圆满地得到解决。其实,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亲那些怎么也用不完的钱。没了钱,他便成了草包一个,反过来倒要依赖端丽了。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抱住了端丽。

    唉,轮到端丽叹气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个工作,哪怕是教书。嫁过来的第二年,附近的民办小学缺少师资,上门来请她去代课。她一口回绝了。她怎么能去教书?而且是当一群小娃娃的老师。尽管,正是由那么多老师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为她的嫁妆镀了金,然而,在她看来,教书却是卑下的职业。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干那个?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当初去代课,也许早已转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资了。哦,五六十元。她不由激动起来,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钱在她手里,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个精光。时过境迁,人民币都增值了。

    楼梯上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笃、笃、笃!老二回来了。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报名去黑龙江?他好像竭力要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怎么对他不起了?给他吃,给他穿。他说一声想学画,立刻请来一位家庭教师。学学不高兴了,说会一门外语有好处,又请了一位外语教师,结果什么也没学出来,倒反把功课拉下了许多,连中学都没考上,再读了一年毕业班。这一年,家里请了两位家庭教师,补语文,补算术。老师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钱总要出成果,不为人家子弟负责,也得为自家的钱负责。文光倒像没事人一样,疲疲沓沓,笃笃定定,还常常逃课。家里怕他用坏了脑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鸡蛋、桂圆,也成了每日里的功课。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这般地折腾了一番。还争气,也考上了。眼看着要考大学了,不知别人怎么认为,端丽是为他捏了一把汗。这当儿搞“文化大革命”废除高考制,简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并没给他另一条路走。

    端丽想起阿宝阿姨的一句话,她说:“你们家的人不是长的,是用金子铸的。”是的,是用金子铸的。倒是贵重,却没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