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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行之,朕念在你此次是为朝廷排忧解难才私自领军出征,又世代为皇室尽忠的份上饶你一命。”皇帝赵惇坐在御书房的书桌后,冷眼看着下面跪着的几名皇城司官员,训斥道。
杜行之跪是跪着,可却一点也不把触犯皇家大忌的事情放在心上,反倒是顾着遗憾,就差一步便可以将八卦庄一网打尽了,可偏偏临到最后关头,殿前司的人带着圣旨到了。
“你听明白了吗?”
“微臣明白,往后绝对不会——”
“没有往后了。”赵惇说:“你就老老实实做个一般的指挥罢了,你的位子有人替了。”说罢,他又召进来一个人。
杜行之稍稍抬起头往后观瞧,目视着一个面相刻薄的官吏走进御书房内。
那人进屋后向赵惇下拜道:“微臣韩侂胄,参见皇上。”
“嗯,”赵惇点点头,道,“往后你来负责皇城司事务,同时兼领四大营副都统制,临安内外及各路消息,按时写成牍文由你本人直接交给朕。”
“微臣明白。”韩侂胄叩首道。
和当年他的父亲赵昚一样,赵惇也想摆脱太上皇对自己的制约,可笑人最终都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皇室祖孙三代流行坑儿子,古往今来也很难找到像这样的第二家了。
“另外,”赵惇继续说道,“那个叫齐肃卿的,经大理寺拷打审讯,并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又是武官,应当对幕后的事情并不了解。朕念他调停忠义社与潇湘社之间的纷争有功劳,就先杖责一百,降两级在皇城司听用。别的没事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出御书房,离开皇宫。回去的路上,彭昭言不免问起杜行之:“皇上起初大怒,要杀齐肃卿,今天为何又改口,变成杖责一百,降两级留用了呢?”
杜行之正因和当年陈文溙相似的遭遇而郁闷的时候,听彭昭言问起,想也不想道:“还用说嘛,自然是有人向太上皇求情。”
出兵调解军社纷争,别的人不知道,杜行之这类高级人员自然是清楚的。
只不过,先不谈他们一帮人是不可能冒着惹怒当今皇上的风险斗胆进宫去求太上皇的,别的又有谁能看破太上皇才是幕后主谋呢?彭昭言细思极恐:“会是什么人?”
杜行之咧嘴一笑,几乎是瞬间的推理:“自然是魏国公家的小郎君了。”
“啊?”彭昭言想不到杜行之答案出得这么快,也不知道准不准确。
“太上皇在位之时最信任魏国公,对魏国公一家颇为优待。魏国公的小郎君史弥远身为大理寺司直,成天和那些监牢里的昔日官场混混们打交道,说不准得了哪位‘名师’指点,也要学着虞忠肃公,收个把武将当干儿子。只是齐肃卿死里逃生,必然会怨恨我们皇城司里的其他人,皇上却让他仍在皇城司里留用,能是什么意思?现在魏国公家的小郎君刚刚步入官场,还不知道个中三昧,就把自己卷入其中,怕不是想自讨苦吃。”
这会儿史弥远正在大理寺里,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把手头的公文当成无聊透顶的小说翻了几遍,又打了几个哈欠。有精神吹水,没精神便打盹,反正一天下来也没几件事情要处理,坐机关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过了会,牢房里上来两个手持水火棍,满身臭汗的差人,向史弥远汇报工作:“禀告史司直,打完了。可累死我们哥俩了。”打一百杖可是个体力活,更何况多方提点过他们,要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却又不伤筋动骨,那就更是技术活了,每一棍子下去都得拿捏好力度和部位,比纯打铁式的行刑累得多了。
“嗯,你们下去吧。”史弥远合上公文,下到牢里去探望齐肃卿。
齐肃卿挨了一百杖,这会儿只能趴在干草上,有气无力地向史弥远打招呼。
“这帮吃软饭的差人,打起脊杖来可比当兵的差远了,跟挠痒痒一样。”
“你还是留点力气歇着吧。拿去——”史弥远递过去事先从家里带来的跌打药。
齐肃卿接过药,觉得哪能让人家帮自己上药啊,打开药瓶背着手就把药剂倒在了伤口上,然后发出一声感叹:“好舒服啊,从来没有这么舒爽过。史司直,您给我的应当是高级一点的金创药吧?”
史弥远干瞪着眼拿回药瓶,愣了好久才告诉他:“这是内服药,不是外敷的。”
话音落下,隔壁传来爆裂式的笑声,那老御史捧腹大笑:“老夫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齐肃卿尴尬了一会儿,解嘲道:“反正是治外伤药,管他怎么用呢,好歹都会.asxs.效果的嘛。”说完他又恨恨道:“皇城司的那帮孙子,让老子出力,让老子背黑锅,还催促皇帝尽早杀了老子,真他娘的不把武夫当人看,我呸!等老子回去了,不把你们脑袋塞到屁眼里,一个个连起来绕成个环来箍桶!”其实有宋一代,文官把武官当人看的,绝对寥寥,齐肃卿的遭遇并不是个例,而是武官们的普遍遭遇。谁叫你不考科举,非要舞刀弄枪地为国献身?活该,那你就去献身吧。
隔壁老御史听他骂骂咧咧,忙止住笑劝道:“可千万别,你既然是武官,就别和那帮人争较什么,更何况他们还是帮刀笔吏,若你一旦与他们交恶,整死你还不是三两天的事?过些日子你回了皇城司,就当无事发生过。跟那帮指挥们该说说该笑笑,把他们马屁拍好了,三五年之后,何愁不能官复原职啊?”
现在齐肃卿可明白多了:“先别谈三五年官复原职了,我能活到解甲归田就是莫大的幸事了。”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御史夸完了齐肃卿,又问史弥远:“小司直,真的是你去求太上皇了?”
史弥远道:“的确是我。”
老御史不免困惑:“你区区大理寺司直,如何进的皇宫内院,还能面见太上皇?”
史弥远答道:“不瞒您说,家父乃是魏国公,是太上皇在位时最信任的人。而晚辈又曾跟随杨万里,在宫中做过非正式的侍读,所以有些门路。”
“唷,有意思有意思,让老夫仔细瞧瞧——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文质彬彬眉清目秀,是块璞玉啊,好好打磨,日后说不准也是个栋梁之才。”
听着老御史的夸奖,史弥远自然有些小得意。不过他又觉得奇怪,自己站在齐肃卿的牢房里,这老御史是怎么看见自己模样的?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墙壁上竟然有个小洞。原来老御史是通过这个洞看见他的。
“我说,这墙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啊,什么洞?”老御史装糊涂。
“不说的话待会儿我叫人过来把洞糊上。”
“唉——别。”老御史诉苦道:“老夫我在此间待了许多年,日子着实无趣。所以才在三面墙各掏了一个小洞,有事没事偷窥下‘邻居’,看看周围住的都是谁,也好解解乏。”
史弥远翻了个白眼,道:“你也是闲得慌,周围要么是人,要么是耗子,也没别的东西,这能解什么乏?”
“小司直大谬也!”老御史呵呵笑道:“难道小司直不知道人才是最有意思的吗?老夫这么多年下来,隔壁的邻居来来去去上百个是有的,见过摔镣铐呼天抢地的、见过躲在角落里暗自垂泪的、见过狂放不羁坦然等死的、也见过一进来就成天给自己算命最后还是被宰了的……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比看戏还有意思。小司直敢说我不能解乏吗?”
史弥远若有所思,恍惚许久,他醒过神来问道:“前辈可否说下姓名,我回头翻翻卷宗,如果并无大罪却长年不释放就不合理了,看能不能跟少卿大人说一下,让您重回御史台官复原职——”
“罢了罢了,”老御史连连摆手,道,“老夫年轻时候血气方刚,开腔乱喷,得罪了不少人,被关起来也是活该。经年累月下来,早已习惯了大理寺的生活。再加上老夫也上年纪了,做官是不可能做官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官的。经商又不会,就是吃牢饭这种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在大理寺监牢就跟在家里一样,甚至比在家感觉还要好多了。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有趣,老夫很满意住在这里。”
史弥远挑起眉毛挠挠鬓角,心说:这老头神经病啊?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就到了七月底,大理寺内的人照旧喝茶瞎侃了一天,熬到时辰下班。史弥远则是又听老御史讲了一整日的人生经验,哈欠连天地出了衙门,走到门右狴犴石雕的时候,有名小厮迎了上来,递过去一封请帖,并说:“我家大郎请史司直趁着几日后的假日去平江赴宴。”
史弥远打开请帖一瞧,原来是狄万英请他,再定神仔细一瞧,居然还是喜宴。心道:他们家两个弟兄三个姐妹,就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嫁人,可妹妹嫁人也没有在娘家办宴席的呀?难道是入赘的?他再想想狄万英刚从荆湖那边干了一仗回来,作为朋友也理当去问候问候。于是他对小厮说:“告诉你们大郎,就说我知道了,届时必定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