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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烈风令四大营清扫八卦庄的时候,鄂州这边有一场风波正在酝酿。
时至六月十五,是六合枪社全员共同敲定的大集会日子。史霁风装病实在太久,已经装到连帮自己的一派都看不下去的程度了,所以不管有理由没理由,总之六月十五这天,必须开始进行彻查谋害前任社主凶手的工作。
杨赵成的死因大家都知道,是被毒酒毒死的,而当时的所有证据都把矛头指向了老社主死前最后接触的史霁风。不过杨赵成的“亲笔”遗书一出,又仿佛告诉大家,这是一场阴谋。由于遗书中点明现任社主罗邦彦等人是嫌疑犯,牵连甚大,所以翻案一事被直接摆在明面,让全体社众共同监督见证。
是日午后,全体社众到齐,在中央空地坐好,北面台子罗邦彦和史霁风东西两边坐好,之后几名在社中颇有话语权的史兄弟陆续走上来,在三面围着二人的几方木案上放好纸笔,准备记录二人所说的话。
为人最公道的老九蒲达站在台子当中,看一切妥当,便让师兄弟们开始问讯。
主持问讯罗邦彦的是老六阚良,也属于中间派,他带着另外两名师弟,在罗邦彦的三面坐好,无非是先从名字身份背景开始逐条问下去,最后再问到当年师父被害的前几天。罗邦彦虽然是主谋,但自己却并未参与到事件当中,自然撇得干干净净。而且最重要的是,杨赵成死的那天,罗邦彦和老九蒲达下了一晚的象棋,蒲达是枪社里最厉害的棋手,罗邦彦那天晚上居然赢了他三盘,此事蒲达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师兄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这一点对史霁风来说无疑是他复仇的最大阻碍。
罗邦彦这边问差不多了,几个记录的师兄弟也累了,于是轮到史霁风了。
负责问讯史霁风的是七师兄任璟。任璟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中间派,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略偏向于罗邦彦一些又不完全马首是瞻,毕竟跟着大师兄既能保全自己,又能得不少好处,明白人都不会故意和大师兄对着干。应该说这一点对史霁风略有不利。
果然,任璟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接切在脉门:“师弟,十年前师父殡天的那一夜,你在他房间里吧?”
史霁风纠正道:“是师父殡天那一夜,他走之前我在他房里待过一段时间。”
“记,‘师父殡天那一夜,他老人家走之前,我在他房里待过一段时间’。”看负责记录的师弟原封不动地把话写在纸上,任璟才问下一个问题:“那你在师父房里,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史霁风的思绪不禁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秋夜……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蜜浸黄莲终必苦,强摘花果不能甜。好事总得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利州六合枪社大宅院正房里,师父杨赵成念完这首说书人常用的定场诗,问史霁风:“徒儿,你可知这首诗的涵义吗?”
那时节的史霁风只懂练武,是个纯粹的武痴,文化方面差点,只觉得师父念的诗节奏挺好听,但不解其意,只好摇头。
杨赵成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是我的关门弟子,不过我却从没正经教过你什么,都是把你丢给你的几个师兄,也不知你的枪术具体怎么样。”
史霁风道:“几位师兄都手把手尽心教徒儿武艺,徒儿也一直在努力。”
“那便好。”杨赵成回身坐下,拿金盏倒了杯酒,喝了一口,似乎欲言又止。史霁风也不敢问,只是肃立在他面前偷眼瞄着。杨赵成考虑了会,没打定主意,便一挥手道:“得了,你先回屋休息吧,有些事明日再跟你说。”
“是,师父。”史霁风退出房间。
再等到第二日,师父就再也没起来了。
他是想跟我说什么?杨赵成并未吐露只字片言,史霁风的猜想也仅仅是猜想。
意识回到现在,任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在师父房里,做了些什么?”
史霁风定神道:“师父说,他有意将社主之位传给我。”
任璟眉头一蹙:你是最小的师弟,人还有些愣,社中品行好的也大有人在,师父凭什么说想把社主之位传给你啊?不过史霁风这么说了,那供词就得照样记,任璟让三位师弟在纸上原样写下史霁风的话。
任璟接着问:“师父说,他有意将社主之位传给你,可有理由?”
史霁风摇头:“他没说,你想知道缘由就问他本人去。”
这话显然是带着点情绪的,任璟干笑一声不以为意,换了个话题:“师父除了说想传社主之位给你,他还说些别的没有?”
史霁风道:“他说‘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蜜浸黄莲终必苦,强摘花果不能甜。为人不把良心昧,天理昭彰报应循环’。”说着话,他转头看了眼一脸悠闲的罗邦彦。
任璟扬起一边嘴角问:“师父跟你说书?”
史霁风冷笑道:“你也想听吗?那七师兄不妨晚上吃多点,好做梦,看能不能梦见他老人家。”这番话的涵义其实就是问七师兄有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晚上是否能得安寝。
任璟听了大怒,把写有各种问题的备忘册往地上一掷,喝道:“麻批滴,老子不问了,谁爱管谁管!”
罗邦彦见状以现社主的身份劝道:“小师弟是闹情绪呢,任师弟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该问讯的还得问讯,起码把你准备好的问题都问完吧。”
经过大师兄及其他师兄弟的劝,任璟方才捡起备忘册,重新进行问讯。“师父除了说有意将社主之位传给你,以及念了首诗外,还有没有说别的?”
史霁风道:“时间久远,有些事记不太清了,容我回忆回忆。”
任璟把屁股挪到身后一方木案上,翘起二郎腿对他说:“你尽管想,反正这儿一式三份,给你原封不动地同步录下来,事后可别赖账。”
回忆?能回忆出个篮子!师父当晚就念了首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所谓需要回忆不过是托词,史霁风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想对策:如今大师兄有充分的证据和有分量的证人来摆脱嫌疑,而自己却是师父死前最后接触的人。其实他现在已经清楚了,师父那晚在倒酒前,金盏里已经被抹上了毒粉,可干这件事的邢木瑶已经死了,没人可以证明,当然即便邢木瑶没死也不可能帮他证明,他的嫌疑是很难洗清的。
怎样的话才能帮自己洗清嫌疑呢?史霁风思考很久,最终明白了:无论什么样的话都不能帮自己洗清嫌疑。参与谋害师父的钱开山、褚连海都已被杀,还都是死在他的手上,叫别人看来,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在扫除对他不利的人,更加惹人猜疑。
既然嫌疑无法洗清,还不如设法增加众人对大师兄的怀疑。只是仅仅凭一封师父的遗书,似乎远远不够。首先来说,整个枪社真正在乎师父的,恐怕除了他亲手带出来的部分人外,剩不下几个,史霁风扪心自问,就连自己在知悉师父被害后,都远远达不到悲痛欲绝的程度,遑论其他寻常社众了;其次,罗邦彦、钱开山、褚连海及邢木瑶一番密谋,目的就是除去反对潇湘社的老社主,自己好上台来改弦更张,而现在枪社作为潇湘社的盟友,一没有经受惨重的战损,二还有免费的钱粮补给,众人或多或少都得着好处,拿潇湘社说事,恐怕并不能触动众师兄。
难,真的是难。
这会儿任璟午后瘟,打了个哈欠,问:“回忆得差不多了没有?再不说话,我们就停笔封册子了。”
“有!师父还说过别的话。”史霁风忽然凝神大声说了句,把周围冲盹的记录员吓得一颤。
任璟来了兴趣:“师父还说什么了——你们记。”
史霁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然后才把话清晰地吐出来:“师父说,社中有人密谋害他,方便掌控枪社后为金人开路。”
任璟皱起眉头道:“说详细点。”
史霁风道:“我六合枪社起于利州,而势力遍布利州两路,尤其兴元府更是主力所在。师父说利州北是沔州和兴元府,而兴元府东有饶凤岭,饶凤岭乃是金兵入蜀的必经之路。金国潞王完颜允德一直谋划南侵,仿邓艾钟会开蜀之势。而枪社中早有人贪图荣华富贵,与潞王暗中合作,准备在金兵突袭之时,谋害兴元府长官,放金兵入蜀。”这一套一套,说得跟真的一样,史霁风终于也掌握了骗人的诀窍,那就是先把自己骗倒。
任璟追问:“师父说没说是谁想害他?”
史霁风摇摇头:“他没有明言。”没有明言,但在遗书里可是由禹边云代为“明言”了。
另一边罗邦彦失去了此前的悠闲神态,脸色大有异变:好小子,你竟然还有这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