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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潇湘社的八大管领之一张国珝不脱沾满血污的盔甲,就面沉似水地步入诗星阁的时候,元老们吵架的声音方才小了些。
有口无遮拦的元老因为吵上了头,也不顾身份就当着大家的面冲他讥讽道:“哟,这不是年纪轻轻就借着自个儿义父的恩宠身居高位的张大管领吗?你除了当管领,还兼了元老?”这是个江陵派的元老,作为提供钱粮最多的派系,江陵派的人一向是最嚣张跋扈的,许多话别的人不敢说,他们就敢讲。
张国珝横眉冷目,突然将长长的佩刀拔了出来,反手一握,重重往面前最靠近的桌面上一插,吓得在场元老无不打个冷战。有人注意到,那把原本锋锐明亮价值百金的长刀,如今已布满缺口,不堪再用了。
那一开始讥讽他的元老定了定神,随后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张国珝,你不要太放肆了!这里可是浩然台诗星阁!”
张国珝冷笑道:“各位可真是一身浩然啊。张某在涪州抵御蜀中军社,麾下人马折损三成,除了八卦庄支援了补给,你们这四府人占潇湘社半数,却连一个庄户都不派过来。是真打算我们鄂州岳州的人拼光了,让刘焱好声好气地请你们参选潇湘社主吗?”
那元老阴阳怪气道:“张国珝,你说话可得讲道理,涪州那块是夔州派的人管的,可与我们江陵府的没有半文钱关系。况且你都说了自己是岳州的,也没人叫你跑去涪州和蜀中军社作战啊。”他这话本意是把张国珝怼回去,但有人不乐意了。夔州派系的一名元老不满道:“刘兄弟,你说他的话不讲道理,可我怎么觉得你才是最不讲道理的人呢?珝侄帮我们守涪州,折损了许多人马,自己还血染战袍,你看看他的刀——你居然说他是多管闲事。听你的意思,我们潇湘社倒不如现在就分家散伙?”现在分家,保准被人各个击破,刘元老又不是不懂大局,他收敛了许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珝侄鞍马劳顿,心里有苦,想要一吐为快也很正常,但起码要分清时间场合吧。”
夔州派元老道:“我看当下的时间场合就挺合适。”
“你——”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和稀泥的人出现了,乃是个头发花白,但精神十足,四方大脸,神态慈祥的老者,他是襄阳府最有实力的元老,名叫黄登泰。“我们坐在一块儿,是为了讨论由谁接任社主,解决当下危机的,并不是让你们斗嘴。你们都想着让自己的人做社主的位子,其中用意谁不明白?要我说,你们既然这么想要这份产业,干嘛不推举自己呢?”
黄登泰一番话讲出来,诸多元老都垂首默然。
黄登泰将同坐们扫了一遍,慢条斯理道:“老皮老脸了,说大伙不好意思,谁信呐?其实还是因为你们都知道这位子不好坐。如今忠义社为首的联盟三面攻打我们,当了社主应对不了战事,那后果谁不清楚呢?”
常德派何齐廉一脸不耐烦道:“黄哥哥啊,你讲这一大堆到底又有何用意呢?还不如考虑考虑何某的侄子——”
张国珝全然不顾年纪辈分,指着何齐廉喝道:“你这种老江湖推举自己的人,但又不推举自己的嫡系儿孙,摆明了是想让侄子外甥这种可以舍弃的棋子帮他们火中取栗。你的侄子在这儿吗?”
“他来诗星阁作甚?”
既然何齐廉的侄子不在,张国珝又找了个站在别的元老身后的年轻人,问他:“如果现在要你当社主,你当不当?”
谁也不傻,那后生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话都不敢说一句。
张国珝又道:“当下在战地抵御各路军社的,哪个不是沈、张、纪三宗族的人?黄伯伯,您还记得汉水之战吗?”
黄登泰不言,心里却记得当年同买马社在汉水进行船战,他的长子次子争功,开船冲入敌阵,陷入重围,正是张国珝救出。他低眉片刻,抬眼对众人道:“你们既然都明白社主的位子不好当,还一个劲地推举自己的侄子亲戚,就算让他们坐上去了,又能保证他们不会被那把滚烫的交椅烙得屁股生疼,坐不住逃下来?”
张国珝严肃的脸上总算闪过一抹笑意。
夔州派和襄阳派的八名元老已经表态,加上鄂州岳州派的九人必定保有原本的意见,有超过半数人支持,而八卦庄的八名元老目前恪守中立,其他人再闹腾也没用了。于是一帮元老吵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白费功夫。而靠着宗族世交兄弟和亲信们的鼎力相助,沈玉璃依然是潇湘社唯一的社主。
“各位叔叔伯伯商量得如何了?”沈玉璃掐准时机,大步走进了诗星阁。
黄登泰起身道:“如今军社联盟势大,我等拿不准御敌之策,还请沈社主定夺。”
沈玉璃眼珠骨碌一转:好像黄伯伯答非我所问啊。不过这个回答,令她更加满意。“各位元老,据前方来报,王乔纪姝人马过少,抵御不住以安丰军乡社为首的三万前锋进攻,江州坞堡均已失守;安庆府皖口镇杀虎寨一万人马又从北绕到蕲州西面,与忠义社主力五十万人成掎角之势,幸而其分社五名录事果决,带领其麾下豪强庄户脱离险地,不日将收拢回鄂州。若鄂州根基再被拔除,我潇湘社掌控地域将门户大开。”
鄂州势力若被清除,军社联盟坐着船就可以到岳州、江陵了。“五十万!”江陵府的元老急了,忍不住指责道:“你为何不早说?”
沈玉璃一摊两手:“前几日各位都沉醉于发表宣讲,沈某不忍心打断呀。”
纵然心有不满,但毕竟是自找的。危机就在眼下,元老们必须求同存异,共商大计,调度麾下录事、管事及社众,赶往鄂州支援。宁静的月夜被鸽子的振翅声打破,数十只信鸽从浩然台的窗沿、屋顶腾空而起,飞往四面八方。
搞定了元老们,沈玉璃轻松了许多,随手拎起一只酒壶,就打算在走出去欣赏江景。她刚走出院门,云梦就从后面跟上,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酒壶。
“说好了最后一次呢?”云梦怒视道。
“你说了算。”沈玉璃好像长了颊囊一般,嘴巴鼓鼓的,一脸的扫兴与无奈。
云梦面对汉水,将酒壶远远丢了进去,咕咚落水声起,她们身后走近了一人。
“张兄弟,多亏你了。”沈玉璃转过头去,却发现不是张国珝,而是戴着遮面巾的选锋护卫葛复恭。“原来是你呀,出去的这几天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葛复恭俯身拱手道:“禀告社主,属下正是有消息才回来见您的。”
“说吧。”
“纪录事传来消息,有一支数量约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先于安丰军乡社越过马当山防线,直往南去了。据探子所说,他们的目标可能是荆湖的腹地。”葛复恭说着,取出纪姝用信鸽传来的字条,递了过去。
沈玉璃接过来打开扫了一遍,字条篇幅有限,纪姝并没有说明对方是哪一路人马,但提到他们行动迅速、勇悍耐战,在连夜赶路十几个时辰后,还能歼灭了从马当山撤退的五百名社众。她自言自语道:“腹地,不会是看准岳州岳阳园了吧?”葛复恭听了分析道:“我们在岳州常年有不下二十万社众,各县镇乡里坞堡数十座,就算是当年的方腊也攻不进来,他们这么点人,我想是不敢以卵击石的。”
“你说的在理。”沈玉璃将字条重又揉成一粒黄豆大小,以指尖往后一弹,打进了汉水里,而后问:“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说到这儿,葛复恭放下抱拳的双手,近前一步道:“确有一件事必须向社主言明。”
沈玉璃见他眼神凝重,便知有要事相告,亦将耳朵贴近静听。
葛复恭耳语道:“六合枪社罗邦彦社主曾与玄影社相会,还带回了狄氏的一名女子。属下猜测,他们或许进行了密谋,还达成了某种交易。”
沈玉璃凤眼圆睁,凝眉问:“你这消息,从何处得来?”
葛复恭给出了一个令她相当不满意的答案:“属下不知。”
“不知?”
“属下那日午间在安庆客栈休憩,忽然听见有声响,起身一瞧,窗户打开一条缝,有一张纸顺着窗户缝丢进了属下的房间,上面写着方才属下所说的内容。社主请看。”葛复恭又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沈玉璃。
“有意思……”
“社主,会不会是暴雪坊的职人传达的讯息?”葛复恭试探性地问道。
沈玉璃道:“你想多了。暴雪坊若有讯息,必定直接口头传达给我,又怎么会留下字迹?云梦——”
“嗯?”
“把这张纸送往诸葛庄主处,请八卦庄的人好生瞧瞧。”沈玉璃交代完,喃喃自语:“老友,或许我们应该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