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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社聚众六十余万,势力囊括荆湖,这是任一个军社、包括天下第一大社忠义社都没有过的。我的疑惑是,即便是重振家业,也不用发展如此庞大的势力吧?”沈玉璋的话语,字字如刀,几近直白地将他的、乃至全体军社头领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你们潇湘社,是不是想造反?
沈玉璃对此心知肚明,她反问道:“阁下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潇湘社发展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违法乱纪的行为。你所说的这些话,未免耸人听闻,我想你不是一般的用心吧?”沈玉璋笑道:“我说的话耸人听闻?恐怕并不是。二位,请出来吧。”他说完鼓了两下掌,堂后传出了好似木杖拄地的声音。
一众人看去,却见一个戴着铜面具,只露出双眼,左腿扭曲、右腿以木为假肢的独臂人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跟在后面出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却见他头顶金叶冠,身着对襟袍,人高马大,威武不凡;虽说上了年纪,但此人头发乌黑,唯两鬓到耳朵上方各有一道白。众人见了前一个还不知是谁,但后一个许多人都与其有过交往,当场便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号:“庞少社主。”那后一个出来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庞知远的儿子、买马社的少社主庞任重。
庞任重并不认识沈玉璃,看见她时只是惊讶于她与沈玉璋容貌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等见到张天锋,庞任重几乎往后跳了半步,方才立稳。
居然没死,命真大呀。见到庞任重,沈玉璃心中暗想。
这时沈玉璋道:“六年前,潇湘社欺压买马社,买马社不忿,在汉水与你们展开恶战,数千社众葬身鱼腹。那一战之后,你们总算是拿下了襄阳府全境,想必沈社主为此欣喜若狂了好几天吧?”
很快,沈玉璃便对此做出了应对的招数。“靖康二年,金兵南侵,买马社于黄河南岸屯兵,闻金营鼓声如雷,彻夜不止,次日南岸一人不剩。”这是买马社的老耻辱了,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庞任重脸上依然是一阵青一阵红,引以为耻。沈玉璃十分满意,继续娓娓道来:“绍兴年间,买马社止余三千众南渡襄阳,屡屡不应岳武穆征召,畏于公斗却衷私斗,兼并小者社团,一时兴盛,其已故社主庞知远亦被称为庞半城。然绍兴末,鄂州剑社兴起,买马社意图吞并,两社相伐不止,死伤不断,纵剑社灭,买马社亦元气大伤。后乾道六年,沈某立潇湘社,买马社听闻,当即召集人马,步步紧逼,意欲复灭,不留沈某及潇湘社一众庄户存生之路,乃招致天谴,买马社屡战不胜,战马丧绝,成真买马社也。而后,庞知远仍不知收敛,屡次挑衅,主动在汉水发起争斗,屡次袭击我潇湘社货运船队,杀害我社众数百人。沈某这才与社中元老一致决定反击恶行。此事是非早已由皇城司代表的朝廷方面盖棺定论,阁下重提此事,是以为大家记性不好,容易被你带偏吗?”
沈玉璃说完,张天锋也斥道:“庞任重,你那亡父作恶多端,一切结果都是咎由自取,上天留你一条命,是想叫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庞任重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被沈张二人一说,哪里还敢吭气?更何况他现在势力已经没有了,更无底气与他们相争。估计沈玉璋也没想到,庞任重刚出来就被“击垮”了。但他不行,还有另一个人。那独臂独腿,皮肤一块焦黑一块暗黄、斑驳骇人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声音极为清亮悦耳,仿佛在告诉别人,他曾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然而他的声音中又包含怨忿:
“如果说庞社主尚有几分他自己的过错,那白某怎么说呢?”
白某?沈玉璃微微眯了眯眼,而后猛然醒悟:白浪门门主白枫!
不错,又是个命大的。白枫的声音愈发悲愤:“我现在的模样,全是拜你所赐,倾奇公子段如青!你以为时隔多年,再换身装束,换副妆容,我就认不出你了吗?”白枫伸出不太灵敏的手指指着沈玉璃,恨不得句句泣血:“只因我白浪门与你潇湘社总社同在岳州,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故先以美人计诱惑我,再挑拨第三人插足,教唆其用震天雷炸死我。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震天雷只是将我炸成重伤,却留下了我的命。后来我受到了章公子的收留,他帮我疗伤、装义肢。我一是为了报仇,二是感激章公子的义气,所以努力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在天下所有军社头领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
很多军社头领都只是听说白枫“之死”与潇湘社大有关系,却不敢肯定,现在当事人都冒出来了,沈玉璃总算有了一项人证凿凿的所谓罪行。
沈玉璃听完这番指控,苦涩一笑,对白枫道:“美人计诱惑你?难道你认为我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白浪门,就把自己最喜爱的义女当成工具?雨儿当时是真心喜欢你,只可惜,你们有缘无份罢了。”崔宣雨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沈玉璃带来希望的人,她爱崔宣雨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从心底来讲,她觉得自己绝不会、也没有任何理由会把雨儿当作一件物品来使用。然而她还是辜负了自己心中的诺言,崔宣雨依然当了回现世的貂蝉。
其实白枫和元敬阳都答出了崔宣雨的“日月星三问”,只不过白枫回答的中规中矩,而元敬阳的答案更加天马行空,再加上他青城山猴子一般人性,让人觉得与他相处更为有趣,因此白枫遗憾地输给了元敬阳。
白枫听完又想,想又想不通,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横亘在心中多年的仇恨悲哀,一次性爆发了。他不顾站立不稳,抄起拐杖就朝沈玉璃的脑袋打去。当然这一击毫无效果,选锋护卫葛复恭转到前面以手臂挡开拐杖,再一把推开白枫。白枫踉踉跄跄,最终还是摔倒在地,狼狈不已。
“沈玉璃,你欺人太甚!”喊出这句话的是刘焱。“你潇湘社成立以来,究竟灭了多少社团、毁了多少人家?现在终于有一个九死一生,幸存下来的受害者指证你,你居然还想灭口。难道你当这大堂里只有你和他两人吗?”刘焱到底是老江湖,他这番话一出口,过半军社头领纷纷谴责潇湘社,慷慨激昂,就连一些顺服于潇湘社的军社头领,也受左右影响,握拳扼腕,跟风说上那么几句,避免成为第二个众矢之的。
“惩治沈玉璃!”“剿灭潇湘社!”
沈玉璋欣慰地看着大堂内的景象,他筹策多年的谋划,就像一棵难养的名贵树种,终于开花了。他现在要做到,就是让树再结果。
“诸位请稍微冷静些,”沈玉璋喊了数声,待堂内安静了点,说出了一番别有用意的话来,“稍安勿躁。我方才听到有人说剿灭潇湘社,恕我直言,此话过分了些。”
“什么?你说了这么一通,究竟站在哪一边啊?”当即有人表达了困惑与不满。
沈玉璋不慌不忙,细细说道:“请容在下说完。潇湘社虽一直有恶行恶举,但它毕竟是朝廷支持的军社,而且还是许多豪强及小社联合建立的。它虽有恶举,但多是沈玉璃及其亲信势力所为,我想潇湘社中未免没有对他们不满的元老存在。今日天下诸社英雄齐聚逸云大院,我提议,就让刘总社主牵头,撤去沈玉璃潇湘社社主之位,由大家共同推选出另一个值得信任,并且能保证未来潇湘社会与其他诸社和平共处的新社主出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互相讨论了一会儿,便有人表示认可,有一个就有两个,很快,大堂内充斥了要求沈玉璃下台,换新社主的声音。
沈玉璋的提议,大伙都很认同,但他们似乎忘了,他们并没有干涉潇湘社内务的权利。
“凭什么?”沈玉璃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坐了好久,这时才重新回到角色当中,发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沈玉璋面露微笑,轻声说了句只有他们两人和临近的张天锋等才能听到的话:“凭我是你大哥。”
凭什么我自打出生,就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凭什么你就能得到双亲及长辈的关怀?凭什么你可以事业有成,威名赫赫,而我就只能戴着个面具,生活在世界的阴暗角落中?明明我是长子,却享受不到一分一毫长子的权利。你的位子,本应该是属于我的。是的,夺取潇湘社的社主之位,才是沈玉璋的真正目的。
很快,作为事先定好的条件,刘焱发话了:“沈大公子幼年遭受暗算,险些丧命,后忍辱负重多年,不顾自身安危,为天下苍生揭露沈玉璃真面目,可谓义薄云天。而且潇湘社的前身正是鄂州剑社,他又是当年剑社社主沈天扬的嫡长子,理应继承家业。老夫提议,就让沈大公子接管潇湘社,大伙儿觉得如何呀?”
刘焱发话,鲜有人不认可,诸社头领纷纷表示赞成。
沈玉璃似乎听不见那一百多张嘴对她只见过第二次面的大哥的拥护之声,她只是看着沈玉璋,面露微笑,说:“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你以为这些人现在说的话,能对潇湘社起作用?”
沈玉璋也摆出和妹妹看起来完全相同的笑容,低声说:“他们的话有没有用,关键在于你和我。好妹妹,你现在身体很不舒服吧,还能站起来吗?”
他的话才说完,沈玉璃竟然真就这么缓缓站了起来,抬头盯着沈玉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只有张天锋注意到,侄女在站起来之前,在小腹的几个穴位上分别按了一下。沈玉璃是用很危险的方法封住崩漏,达到暂时有一战之力的目的,但如果时间太长不解开穴道,将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危害。
沈玉璃对沈玉璋说道:“我念你与我共有一父,称呼你一回大哥。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迫害之举,你却早已谋划好,在今天对我步步紧逼。我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并不全然为了一个义字,更多的是想取代我,成为我这样的人吧?如果我们只是平凡人家的兄弟,即便素未谋面,我也愿意将你这个长兄奉为父亲一般对待,只可惜……拔剑吧。”
沈玉璋颔首致意,手已放在了星灵剑的剑柄上:“请恕大哥无礼。这一会,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沈玉璃好心提醒:“话不要说的太满。”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沈玉璃绝不可能主动退下社主的宝座。事到如今,这已是沈氏一门的家事,就连张天锋也只能在旁做个公证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花纹密布,在光照下好似繁星点点的宝剑仓啷啷出鞘,刚要斩去,就被另一把剑身地黑刃白、紫檀装具的宝器拦在半截。沈玉璋和沈玉璃,骨肉至亲,就在这堂内三丈宽、四十丈长的过道中持剑相向。二人出招快如闪电,剑器相碰击出粒粒火花,纵使是生死相搏,一众观者也觉得二人在过道中你来我往,剑法斗阵,比伶人的歌舞还要曼妙,简直神乎其技,美不胜收。
沈玉璋显然知道和上次交手不同,沈玉璃正提着半条命和自己搏斗,招招狠辣,欲快速杀伤自己,他就稳扎稳打,重守轻攻,只要耗到沈玉璃力竭,他便自然胜了。他的算盘打的不错,可随着交手回合数不断增加,他愈发觉得沈玉璃的出招难对付起来,眼前这个妹妹,尽管在女人中身躯算魁梧的,但仍比自己小了一圈,然而她的底力似乎无穷无尽一般,用之不竭。加之坠星剑法变招太多,攻守随意转换,防不胜防,沈玉璋感觉自己再战上十数合,恐怕要凶多吉少。
“好快的剑!”
沈氏兄妹俩斗到临近门口处,当了半天看客的狄千慧总算临近看见两人恶战,尽管眼睛瞪得斗大,但她仍看不清楚二人的出招,觉得他们就好像两颗星宿一般璀璨,不免发出这一声惊叹。
原本沈玉璋被一通凌厉连招逼退到门口,觉得自己可能就此落败。但沈玉璃接下来斩的一剑力气稍稍弱了半分,尽管只是极为微弱的半分,沈玉璋还是感觉到了妹妹的气力松懈。就这一泄力,沈玉璋立刻抓住机会,逼出丹田之气,不但挡开斩下了的一剑,还由守转攻,将卷寒剑反压回去,他手中的星灵剑划过卷寒剑剑身,一直切到护手处,被装具拦住。沈玉璋研究上次的对决多年,知道妹妹至少有四项绝技,飞针现在无法使出、轻功没有必要、剑术又被自己制住,要想防住剩下的腿功,不妨先下手为强。因而沈玉璋在妹妹还未出腿的时候,强占先击,正脚踹向对方脚踝。
沈玉璃反应迅速,退步闪躲的同时亦出腿反击。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沈玉璋的出脚只是佯攻,他真正的意图是在手上——
刺啦一下,沈玉璃觉得唇上一疼,再一看,自己的假胡须已经黏在了沈玉璋的左手手指上。
万事休矣!
沈玉璃一个念头,就觉穴道也开了、手脚也没有劲了。沈玉璋的星灵剑由她的体侧转到头顶,沈玉璃抿上双眼,决定坦然受之。然而她不会料到的是,这场决斗将会以一种她想不到的方式结束。
“啪”的一声,沈玉璃头顶的发簪与头冠被砍断滑落,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紧接着,沈玉璋将手指放在嘴里润了润,伸到妹妹双眉上一抹,抹去了刻意加粗的部分,让一对嫦娥眉露出了原本的形状。
“你还说不是我妹妹?”
沈玉璃知道哥哥没有对自己下杀手,但下的手比杀她还狠毒,所以她依然闭着眼没有睁开。
“我说他进门时看着就觉得几分说不出的奇怪,动作举止模仿的都很像了,但还是有些怪异,原来她不是男子啊!”各军社头领议论了起来。有些话更加粗鄙:“原来是个两腿之间没把有缝的人,她也敢当社主?怕不是睡出来的吧!”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接受一个女子担任军社社主。此事宣扬出去,只怕连潇湘社也要散去大半了。六合枪社社主杨赵成遗书中所说的能击垮潇湘社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
事到如今,恐怕一切的努力、一切的付出都要付诸东流了。沈玉璃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而后她才慢慢睁开眼,接受整个大堂人的视奸与辱骂。
不、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做的,她仍然有值得信任的人。
“云梦、翠微!”
两个贴身大丫鬟跑到她的身旁护住了她。乌鸦反哺之情,想不到头一次用就是在今天。
沈玉璃看着两人的悲容与泪眼,欣慰一笑,耳语道:“扶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