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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村的集会还在进行,只不过与会人士的位置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原本站在中间接受众人目光弓虽女干的元敬阳,此刻堂而皇之地加塞在了长老们的中间,挤得他们有些不适。而这些老头尽管坐的不舒服,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向元敬阳问起居。原本属于村姑们端茶递水一类的工作,都被长老们抢了去,用以奉承元敬阳了。
“大宋皇帝特命我北上,从事机密之事,尔等切不可泄露出去,不得向任何六村以外的人说出我来过此处的事情,尔等明白?”元敬阳把脚跷在桌上,两手托着后脑勺,极力将椅子往后倾斜。
“明白明白,俺们绝不会泄露小郎君行踪的。”
“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们在上头奉承元敬阳,此前在下面给元敬阳做“推拿”的两个后生都觉得手掌生疼,痛不可当:到底是爵爷,方才已经用护身的皇气将我们震伤了。完了完了,不赶紧贴块膏药真吃不住了!
只有郭欢心里清楚,大宋向来有冗官滥封的传统,他悄声问元敬阳:“俺说小郎君,你年纪不大,开国男的爵位花了多少银子?”
“花了多少银子?”元敬阳恼了,道:“这开国男是老子拿命换来的,你居然以为我是买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
另有长老问道:“小郎君,您说是奉大宋皇帝密令来到金国办事的,到底办的是什么事啊?”元敬阳道:“说了多少遍了,我身负机密任务,就连行踪都不能轻易走露,你居然还问,没带耳朵来吗?”他把那长老的疑问堵回去,开始一件件拾掇自己的物品。清点一番后,他发现少了样东西。
“我的香囊呢?”
头两个月在临别前,崔宣雨亲手绣了只新的香囊让他带着,那只香囊代表了雨儿对他的牵挂,只要有香囊在身边,就仿佛雨儿也在。现在东西不见了,元敬阳甚至感到有些失魂落魄的。没过太长时间,元敬阳就在郭欢的家里看见了丢失的香囊——在郭欢的宝贝闺女身上。
“原来在这儿——你怎么拿我东西?”
“谁拿你东西了?”
“这香囊不是我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俺的东西怎么就成你的了,你有证据吗?”
郭欢的女儿郭小满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跟他的孙女差不多。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老郭年轻时候在外浪久了,老大年纪才回乡成家,子女年纪小也正常。而郭小满年纪虽小,脸皮却很厚,最初她收缴元敬阳武器的时候,见到了这只做工精致的香囊,心生欢喜,就据为己有。现在她面对原主人的质问,不为所动,甚至还叫嚣着要对方拿出证据来。
可元敬阳还真的有办法证明东西是他的:“香囊里面放了二十四片干茉莉花瓣,你有种现在打开来数!”
郭小满摘下香囊,打开来往茶几上倒,却什么都没有倒出来。“里面好像并没有你所说的干花瓣。”
“你——”元敬阳愕然,他没料到被山村里的一个幺妹摆了一道。
这个时候,郭欢走过来劝架:“行了行了,闺女,赶紧把东西还给人家。”郭小满仍一口咬定:“这是俺的,不是他的。”郭欢道:“家里有啥物件我还不清楚,我就从未见过你有这样一个啥……小钱袋?快还给人家。”经过父亲的又哄又训,郭小满嘟囔着嘴,心不甘情不愿把香囊递还给了元敬阳。
郭欢问道:“这只小口袋里啥也没有,小郎君为何如此看重啊?”元敬阳道:“阿公有所不知,这只香囊是在下的发妻赠与我的。我北上之行凶险,有它在身边会安心许多。”
郭小满在旁边听着二人谈话,好奇地问:“北上?你是南方人?”她显然是听见了“小郎君”这一称呼,意识到这个貌寝的山猴子不是寻常百姓,态度顿时有所改观。
元敬阳遇到过假恭实倨,现在又见识到了前倨后恭,心里是很不悦的。然而他并未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反倒语气平和道:“是啊,我是南方人,奉大宋皇帝之命北上执行机密要务的。途中遭遇歹人袭击,才负伤流落至此”
早在集会的时候,听到“大宋皇帝”,郭欢就两眼放光,现在回了自己家中,他终于迫不及待地问:“王师要打回来了?”
元敬阳未曾想到郭欢会突兀地问出这么一句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郭欢忽然拉着元敬阳上了三楼,带他站在阳台向南方观望,还说:“你看。”
“看什么?”夜已二更,元敬阳放眼望去,只有一片黑暗。
郭欢又道:“你听。”
“听什么?”
元敬阳只听到了寒风吹过马陵道山谷的声音。
郭欢忽然背起了书:“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而后,他又吟道:“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元敬阳奇怪道:“这不是陆放翁的诗吗,你一个北方人也听过?”
见元敬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反应,郭欢叹息一声:“算了吧,俺多问了——小郎君以前可听过马陵道这处地方吗?”他决定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马陵道?莫不是孙膑和庞涓打仗的那个马陵道?”元敬阳想起来禹边云曾经给他讲过春秋战国的故事,听到过“马陵道”这个地名。
郭欢有些自豪道:“俺们这儿,正是孙膑杀庞涓的那个马陵道,当年先父找墓地下葬的时候,还挖出过旧灶坑哩。这片地方,可打过不少仗哟。”元敬阳问:“除了战国那次,还打过那些仗?”郭欢道:“远的不谈,就说近的吧。十年前忠义社联合部分契丹人组成的复辽军,曾经一度自此地北上袭扰大名府,但未攻克府城。几个月后,金人调集大批兵马于山谷两旁及北边甬道出口设伏,同时散布假消息,说大军在西平、夏州遭困,一时不得回援。义军中计,再度自甬道北上,呵呵……被杀得整条马陵道,二十多里排下来,尽是累累尸骸。”
“不过嘛——”郭欢话锋一转,道:“还是有一部分人突出重围,逃窜到了府城郊外,金兵花了不少功夫才将他们悉数围剿。”
元敬阳道:“那估计金人也损失不少吧?”
郭欢冷笑一声,道:“损失个屁,金人狡猾得很,才不会让自己本族人白白送死,他们派出来与义军首先交锋的都是汉人和少数契丹人组成的阿里喜炮灰,其中甚至有义军中某些人的亲戚。几个月的激战,到最后纯粹是徒耗人口及财力,根本没有伤到金人的元气。”
十年前,大名府、马陵道,炮灰阿里喜。元敬阳想到的是,或许耶律宓的未婚夫就是在后期的围剿战中被迫命丧于同族人的刀下吧,真是可悲可叹啊。
“诶,对了——阿公,既然您说此地是通往大名府要道,那么在前一阵子,有没有一行六人,四男二女曾在马陵六村歇过脚?”
“你问的是不是你的同伴?”
“难道阿公见过他们?”
巧了,陈文溙一行还真的也来过郭家村,而且也是在郭欢家里借宿过一天。此事就发生在不到半月前,郭欢记得很清楚。“四个中年男子一个寻常旅人打扮,三个商人打扮,两个大娘子都佩着兵器,还挺貌美,是吗?”他问元敬阳。
“就是他们了!”得知分兵殿后,迟滞误导暴雪坊的行动使禹先生他们旅途暂时安全,元敬阳安心了许多。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大队人目前到哪儿了。于是他问郭欢:“阿公,他们在贵宝地住了一宿后,是不是朝大名府去了?”
郭欢道:“来马陵道,不往大名走,还能去哪儿呢?”
元敬阳心想:我已然甩掉了暴雪坊,既然如此,我得赶紧同他们会合了。马也没了,只能每天尽量多赶些路,才能慢慢缩短自己和大队人的距离了。
今夜元敬阳没有再住牛棚,而是被安排在了专门的客房,还有仆人伺候,待遇与之前有天壤之别。显然身份地位可比脸重要多了。
经过数日波折,元敬阳总算安安稳稳睡了个踏实觉,次日一早收拾行囊准备前往大名府。
可他并不知道,郭欢所言半真半假,陈文溙一行来此借宿是为真,而他们在之后去往大名实为假。说白了,郭欢给他指的路其实是错的。在大名府,并不会有陈文溙等人等着与他会合,有的是暴雪坊的分坊。
【*】出自唐·李华《吊古战场文》
【**】南宋·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