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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派之争,本就是我国的优良传统。江湖上有门派斗争,军社间有势力之争,而党争的发源地朝堂内则有主和主战之争。其实,除了主和主战这两派,还有皇城司作为中间派,搅屎和泥设法牟利,而即便是皇城司内部,也有多个派系,彼此倾轧、互相掣肘。
“宗室派以上任都指挥绍兴开国侯赵彧为首,他们与军社势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直在斡旋民兵势力与官府的关系矛盾的活动中获利;官家派以昔日太上皇亲信、已故前都指挥杜弼如为代表,现由其幼子杜行之为主,替帝王卖命,以保证群臣及武将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不致大权旁落;而第三派——”韩侂胄特地顿了顿道:“则有我曾经的上级指挥陈文溙,他们虽为帝王耳目,但一直只忠于社稷,时常考虑家国大事,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做一些冒险的事情,他们可称得上是经世派。”
听韩侂胄说完一大通,辛弃疾问道:“那不知韩大人在皇城司任职的时候,跟从哪一派啊?”在一般臣工看来,皇城司还分什么派什么派的,纯粹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说到底,他们都是帮帝王豢养的狠毒鹰犬。
韩侂胄还真以为辛弃疾是诚心实意问自己,正襟危坐地答道:“晚辈起初跟从经世派,但到底觉得他们身为人君爪牙,一切行为都要受到皇帝监督约束,想做切实利于国家而又不触怒帝王的事情并不容易。漫说群臣不鄙夷他们,更不用讲同僚还有两派对他们虎视眈眈。所以后来晚辈任期满后,还是老老实实去做自己的闲官,趁着有时间多修炼修炼自身。”
“从殿下京官到皇城司亲从,再做到地方闲官,你也是第一人了。既然防御使大人忙着修身研学,干嘛跑到老夫一介散人这里耽误功夫呢?”辛弃疾说着,喝了口稍凉下来的茶水。
韩侂胄自然明白在皇城司任过职的经历让同僚们都不怎么待见,他尴尬地轻笑一声,而后敛容正色道:“实不相瞒,晚辈求见稼轩公,一是想知道稼轩公对时局有何看法,二是想向您讨教学问。”
辛弃疾冷笑一声,道:“我对时局的看法?我一个半老匹夫能有什么看法?该吃吃该喝喝,该种田种田,该浇水浇水,时局怎样,与我何干?”
韩侂胄不相信辛弃疾会是怀有此种心境的人,追问道:“换言之吧,若宋金两国再动刀兵,稼轩公有何谋略?”
辛弃疾垂下的眼皮忽然抬起,他盯了韩侂胄足足有一炷香功夫,然后又瞥了几眼其他人,问道:“防御使大人难道不知当今圣上乃是完颜雍的侄子吗?天地君亲师,哪有侄子打叔叔的道理?”辛弃疾说这话毫无不合理之处,但又把皇上狠狠损了一通,顺便发泄了自己的怨气。
韩侂胄道:“稼轩公尽管放心,这三人均与我亲密,毋需回避。若宋金再度交战将会如何,稼轩公但畅所欲言即可。”辛弃疾呵呵笑笑,用手点了点椅把,然后一摊道:“再度交战,谁攻谁守都不知道,韩大人光这么问叫老夫如何设想、如何回答?”
韩侂胄身子向前一探,双目作鹰视状:“我攻金守。”
有意思。辛弃疾会心一笑,搔起了下巴的胡子,待捋顺几根弯曲的胡须,他甩出来一句:“符离之溃还不够惨吗?”
韩侂胄有些愕然:“稼轩公乃是携兵马南渡,一直在提北伐壮怀之人,怎么也会说出此等灭志气的话来?”
辛弃疾微眨眼睛,摇头微笑道:“我的确是主战之人不假,但从未说过不加筹备就贸然进攻的话。以靖康前,太宗、真宗与辽国互相征伐,那是包括中原的二十三路粮草人力,也就打个平手。如今金国已占据中原,实力超过当年辽国一倍,而我大宋却仅存半壁,以一攻四,岂不是自讨苦吃?”
韩侂胄问:“那如何才能胜了金国,收复中原呢?”
辛弃疾长叹一声,只说了一个字:“等。”等待府库充盈、等待人丁增长、等待天时地利人和,同时也是等待金国内部可能发生的动乱。有时候,想要战胜强大的敌人,只能等待他自己犯错误。就好比现在人上学,你想超过年级第一,那他必须先从年级第一掉下来才行,不然你努力他和你一样努力,你永远也赢不了他。当个乌龟不见得是坏事,三国时候,司马懿不就是靠龟阴死了曹爽,夺得了大权,为儿孙铺好了道路?
辛弃疾深入解释道:“我是主战,但我主的是有计划、有准备的十足把握之战。如果战备充足、禁军有飞虎军之锐气,金国又逢动荡,即便没有如唐太宗、本朝太祖这样的君主,但有一两员得力干将领军,也可一举击穿边防,直捣黄龙!”
韩侂胄听完后,自觉如醍醐灌顶,站起来拱手道:“稼轩公的话,晚辈记住了。”
辛弃疾耻笑道:“汝州防御使大人,你连汝州都防御不到,记住这些又有何用?”
面对嘲讽,韩侂胄毫不介怀,目光坚定道:“即便晚辈现在只是个位居闲职的散人,但日后只要有机会当国掌权,必定以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为己任。届时登台拜稼轩公为将,由您统领三军,一酬壮志。”
辛弃疾不免皱起眉头,心想这人口气怎么那么大?他连连摆手,道:“等你当京官的时候,还不知要等多少年,还登台拜将?算了吧,那时候我都不知多大岁数了。我方才发出的那些梦呓,你只当是耳旁风,忘了得了。”
韩侂胄道:“稼轩公所说的绝非梦呓,乃是强国的大道理。既然不可贸然北伐,那晚辈想听听前辈对整备又有何意见。”
整备,整军备战,无非就是先休养生息,勤于农桑,先积攒钱粮,同时定期操练兵马,让那些武将们把武经七书好好看看,文官们少内斗内斗,看看差不多的话,基本就成了。唯一考验人的,无非是时间比较长,需要有充足的耐心。
“就这些吗?”韩侂胄听辛弃疾说出这番陈词滥调,有些失望。
陈词滥调是不假,但整军备战本就是枯燥无聊的事情,没有这些无聊的事情做铺垫,怎么可能打赢满万女真。
“倒也不仅仅是这些。”辛弃疾似乎还有别的意见。
“稼轩公请讲。”
辛弃疾组织下语言,说道:“阻碍我大宋积攒力量北伐的,还有各地林立的军社。”
老早前就讲过,大宋境内的军社随着时日推移,逐渐都变味了,基本上都开始从保境安民的民兵组织,朝着割据一方的军阀演变了。关键军社还是历代皇帝下诏支持过的。这要是让军社一个个慢慢坐大,岂不得发生大内乱?
辛弃疾渐渐看出韩侂胄是真心来求教的,而不是跑来挖苦的,想来自己住在带湖新居,也没几个人会特地跑过来调侃自己吧。抱定这种心思,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治理军社就像我谈战和一样,不是主战者就急攻冒进,命都不要的往上填,治理军社也需得法,对症下药。后方地区的小社,就拿过去的隆兴四社来说,他们规模不大,平时又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早就引起百姓不忿,他们甚至还暗中勾结山贼水匪乃至越人,图谋不轨。对付这种罪证确凿的,派一支铁军彻底荡平就是最佳的办法,对他们绝对不要手软。不信你看——”
辛弃疾叫辛俪将两样东西拿过来。韩侂胄四人看去,乃是一支雕翎箭、一把精钢匕首。
“这是当年我在筹划治理隆兴城南社的时候,府衙中的内鬼泄露消息,城南社刺客留下的东西。若不是老夫武功盖世,有万夫不当之勇,恐怕现在和你们聊天的就剩个灵位了。”
辛俪嘘了一声,低语提醒父亲别说这种忌讳的话。
辛弃疾说出“武功盖世”这几个字的时候,面无表情,格外平静,丝毫没有心虚的模样,因为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曾经有不相信这个事实的人,基本最后都被他给打相信了。
韩侂胄接过雕翎箭和精钢匕首,同季宏俶等端详研究。
季宏俶摸摸胡茬,忽地一惊道:“这种箭我曾在武库里存放过去缴获的兵器堆那儿看见过,是金人百人长以上军官所用的箭支。城南社的刺客怎么会有此种雕翎箭?”
一名随仆随口猜测道:“难道是偷的?”
“说不定还真是偷的。”韩侂胄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季宏俶道:“季兄弟,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地方进贡给皇上的汝窑瓶,在送入宫中的前夜丢失了一对?那时的皇城司前辈调查许久,也查不到下落,最后上报的时候只能说成是运送途中摔碎损失了。”
季宏俶点点头道:“我还记得当时的前辈说有可能是神偷世家绍兴钟氏盗窃的,如果没有猜错,行窃的人应当是摸天大盗钟兆春。”
其实真正的神偷世家根本不应该让别人知道他们家族姓什么。钟氏被人知道的是神偷,纯粹是钟兆春生的个头太大,偷谁谁都能看出来,他数次被擒,搞得很多人都了解到他们家是靠偷窃吃饭的,弄得他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只能不停卖祖上遗留下来的赃物度日。估计偷汝窑瓶那会儿是晚上,月黑风高,钟兆春才终于得手的。
韩侂胄道:“这也只是猜测,如果能找到钟兆春,好好审问一番,才能知道汝窑瓶到底是不是他偷窃的。”
“别猜测不猜测的了,也别费力气去找那什么钟兆春的了。既然已经结案,你又查出另一个结果想去翻案,不是自讨苦吃吗?”辛弃疾当过不少次的官,即便老是当不了多久就被人弹下去,但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十分明白的。最主要的,还是他方才讲着如何治理军社,这帮家伙却谈论起神偷来,让他颇为不满。辛弃疾强行扯回原来的话题道:“方才谈的是小社,可以铁血手段彻底铲除。而对大社,此法便不适用了。论大社,而今有百万忠义社、六十余万的潇湘社以及数万众的买马社——”
韩侂胄插了一句话:“买马社已经被兼并了。”
“被兼并了,谁兼并的?”辛弃疾在带湖新居多年,还不知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韩侂胄告诉他:“两年多以前,襄阳买马社与潇湘社在汉水大战,双方死伤四千余人,汉水一时塞流,庞知远家族尽没,买马社剩余社众或被编入潇湘社、或被遣散回原籍。当年抵御西夏、阻击辽人的买马社不复存在了。”
“啊——真没想到啊。”辛弃疾发出一声喟叹。他明白,襄阳的障碍终于扫除了,沈玉璃距离最后惊天动地的行动就只差一步了。
——不,还没到最后一步,挡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势力——金国潞王完颜允德。
“忠义社百万众是因为当年抗金,各地义士云集响应,才有这么多人,”韩侂胄道,“而潇湘社原起于鄂州剑社,他们以如此疯狂的速度坐大,兼并周围军社,竟然还没有人遏制。往后会发生什么,真的不敢想象啊。”
直到这时,辛弃疾才明白韩侂胄拜访的目的。“你是觉得我成功治理过军社,想从我这儿寻求到解决潇湘社的办法是吧?”
韩侂胄轻叹一声,低头笑道:“到底让稼轩公看出来了,晚辈所来的确是为了此事。当年我在皇城司的上级陈文溙指挥主动请缨,整顿潇湘社,结果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导致他被撤职不说,还把买马社整个赔进去了,反而进一步壮大了潇湘社的实力。晚辈觉得自己早先是经世派的人,有义务接手这件事,尽管现在不在皇城司任职,依然每天都盘算如何对付潇湘社,毕竟一个军社做到如此规模,连宗室派的人都参与其中,绝不是国之幸事。”
辛弃疾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半自治军社尾大不掉,倘若万一其社主起了不臣之心,就按一社之众能战之兵二三来算,十三万人马,又是在荆湖,呵呵……”辛弃疾说着这话,都感觉自己的脊背发凉。不过目前这仅仅只是一种猜想。
韩侂胄等人也心有恐慌,如此规模庞大的军社真要是摆脱了朝廷控制,揭竿而起,当前国内又没有岳爷爷那样的人物,到时候恐怕整个荆湖都将化作一片火海。
“如此,只有以社治社了。”
“什么叫以社治社?”韩侂胄忙问。
辛弃疾捋着胡子略作思忖,道:“军社相互侵攻已成风气,不如给其他军社找个共同的目标,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韩侂胄听了直皱眉头,连连摇头道:“恕我不敢恭维。放任他们互斗,我们不是相当于啥也没干吗?到最后,还不是大社越来越大,小社逐渐销声匿迹,就成了当下形势的进阶状态了。”
辛弃疾觉得对方完全没领会到自己所说内容的静华,他冷下脸叹息一声道:“方才我与你讲的真当耳旁风了不成?我说让军社继续相互侵攻,就仅仅是放任他们继续兼并这么简单吗?”
“稼轩公请赐教。”
“赐什么教啊,凡事都让我来赐教,防御使大人自己不动脑子的吗?”辛弃疾拍拍衣摆,回头看看小女儿辛俪,问道:“什么时辰了,该做饭去了吧?”嘱咐完女儿,他又对韩侂胄等人道:“几位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每天的饭菜只够三个人份的,我、女儿还有夫人,夫人他去镇上卖手工活了,过会儿就要回来了。”
韩侂胄季宏俶等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明白主人是逐客了,他们也不好意思死皮赖脸地待着,更何况辛弃疾直言饭菜只够家里三人,就算有多余的也不可能给他们带伙,他们就算脸皮挂得住,肠胃也受不了,只得说几句告辞的话,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站在篱笆门旁目送四人顺着土阶下去,一路离开了带湖新居的田地,辛弃疾方才折身进去,叫住装样子的女儿:“行了别忙活了,还没到饭点呢。”
辛俪很是聪颖,她问父亲:“爹爹,您与他们话不投机,所以才急着吆他们走吧?”
辛弃疾点头道:“是啊,这姓韩的,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言过其实不可大用,我与他谈论许多深刻道理,他却只挑自己喜欢的听。此人当个地方官吏尚可,若是万一真的当国掌权,对国恐有不利。算了,不谈了,反正和我一个散人也没啥关系——俪儿,为父教你的剑法你究竟学会了几招?”
辛俪直摇头道:“父亲您不是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教姐姐习武,搞得她与丈夫不睦吗?我可不学了。”
辛弃疾呵呵苦笑,道:“这件事哪里值得后悔啊!我最后悔的——”
他忽地隔着栅栏目视北方,思绪回溯到了二十多年前,眼前又出现了刀光剑影。
“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年带兵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