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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后悔了?”萧紫兰听崔宣雨说出那样的话,不免如是问道。
崔宣雨忙轻笑一声道:“哪有?他毕竟是唯一一个答出我‘日月星’三问的人。”萧紫兰自然知道当年崔宣雨出了三个关于日月星的刁钻古怪的问题,用来难倒那些不想费太多力气就追求她的男子,出于好奇,萧紫兰问:“他一个山里人,当时又没读过书,怎么可能答出你出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答的?”
崔宣雨便说:“我的第一个问题乃是:‘日者太阳,其耀难匹,无物不燃,燃而无烟,为何其间偶有黑云?’他答:‘弱火的与强火比之便暗,日上弱火与强火比则似黑。’第二个问题是:‘为何日光灼热,而月光寒。’他答……”
“答什么了?”萧紫兰以为她忘记了。
但崔宣雨怎么可能忘记,她只是沉浸在当初元敬阳给她构建的光怪陆离的想象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三十六层天膜,十八层无孔,十八层有孔,日月上下轮转,日光在下投射,天空则群星闪耀。能有如此朴素但却无比浪漫想象的人,绝不应该只是个热衷于敛财的自私自利之徒。崔宣雨两手托腮,呆呆地看着晚霞绮丽的天空,心中既有失望,也有潜藏的期许。
元敬阳躲在附近听二人说了这些话,情绪瞬间低落,他默默拿了换洗衣服,打算泡澡解乏。可让他除了心里难受,身上还被汗洇的难受的事发生了:洗澡桶被人占了。
“唉,那可是我刚买的新桶啊!”
“知道是新的,不是新的我还不用呢。”隔着门,耶律宓那高傲而又相当有格调的嗓音传了出来。
元敬阳无奈,只能从衣领处把手伸进胳肢窝干搓,搓出来一条条垢,再揉成一团,弄成丹药状,于无聊中取乐。
“有客人求见。”
“什么客人啊?”元敬阳随口问堂众,可他问完并没有人回答,四下里张望一番,才意识到天色渐昏,堂众们大多收工回家去了,目前还留在万羽堂的,应当只有大门口附近执勤的十来个。那刚才是谁跟我说话?他不禁紧张起来。
“是我在跟你说话。”
“谁?”
一阵衣袍抖动的声音之后,一铁面人从天而降,落在了元敬阳面前。“拿那么多钱给你赚,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元敬阳抚抚胸口,道:“原来是章公子,你老是这么突然出现,煞是吓人啊。”说完,他又奸笑道:“今天公子是不是又要给钱让我赚啊?”章公子道:“这回恐怕要让元堂主失望了。今日我来是要求见你万羽堂中的一人,并且向她询问一些事情。”元敬阳问:“你要找谁?”章公子道:“你们的总教习耶律娘子。”
“你找她作甚?”元敬阳用大拇哥一指浴室门,道:“你等她贵妃出浴吧。”
“不妨事的,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二人就站在外面等候,直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热腾腾的水汽飘出,宛若仙云缭绕。耶律宓在浴巾外只套了一件轻素衣裹住雪白的臂膊,以防被秋风吹出伤寒;她一双玉足踩着木屐走在阶下沙地上,每动一步,白皙的小腿就从衣摆下露出,惹人遐想。耶律宓握着一头青丝,躬身拧动,让尚有余温的水珠滴在沙地上,以免浸湿了素衣,弄得体寒难受。待头发上的水挤得差不多了,她仰头甩首,让乌云般的密发顺在脑后。这时,她仿佛才发觉有两个男子在盯着自己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得出神。
“喂,好看吗?”
元敬阳摸着下巴的胡茬,面带微笑道:“好看。”
“看够了吗?”
他的笑意更浓了:“没。”
“没看够就把眼珠子挖出来留在这儿让它自个儿看怎么样啊?”
“啊?”
元敬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耶律宓素净冷艳的脸上带着怒意。他干咳几声,低头看地,避开耶律宓的目光道:“这位是曾经给钱让我发家的章公子,他对我们可算都有过帮助。今日公子来是有要事找你。公子!”
“喔——”章公子戴着铁面具,更方便他在不易被察觉的情况下一睹洛神出浴之美。尽管没人能看出来,章公子还是正色道:“耶律娘子,我听说你曾经去过襄阳,对吗?”
“你就不能等会儿再问吗?”耶律宓转身离开,朝自己屋走去了,她分明还说了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非奸邪即懦夫”。
章公子也不恼,毕竟他也是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的一个。
等耶律宓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曼妙的身材重新裹在了几层棕色的衣服内了。
元敬阳见状对章公子道:“你有什么想问他的,现在尽管说吧。”章公子并未立即将他心中问题问出,而是回复他道:“这里尽管是元堂主的万羽堂,但在下想咨询之事十分重要,我想与耶律娘子单独交流,还请闲杂人等暂避。”
“我也算闲杂人等吗?”元敬阳耸耸肩道:“得了,正好我一身的汗垢,老子洗澡去。唉,新买的木桶自己还没来得及试,倒先让旁人用了。”
待元敬阳离开,耶律宓一脸警惕地看着章公子,问:“你是什么人,何事找我?”
章公子道:“严格来说,在下算是支付了耶律娘子你的几年薪金呢。请到僻静处谈。”
他和耶律宓同到厢房外墙拐角处,四下无人,方才问道:“耶律娘子,在下听说你曾经与潇湘社沈玉璃有过接触?”
“我没和几个人说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章公子道:“在下平时好像是独自一人,其实我是有不少帮手的。”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倒也不稀奇,如果有哪个人说自己是独来独往的大侠,还本领通天,那才值得怀疑呢。耶律宓点头道:“几年前我确实去过襄阳一阵子,还在潇湘社的汉水小筑逗留过几日。期间我却与沈玉璃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
章公子很是满意,又问:“那耶律娘子同他相处时,对他有没有一定的认识?比如说,他有没有什么性格或是行为上的特点?”
“你问这些作甚?”
章公子轻笑道:“耶律娘子应该受到过沈玉璃的邀请,可你拒绝了他,依然回到了不算是很满意但待得还算自在的万羽堂,想必是不愿与他站在一起。而在下则更为激进一些。”
“懂了。你是想知己知彼。”
“耶律娘子聪慧。确切地说,我想知道的是,沈玉璃的弱点。”
“他的弱点?”耶律宓陷入了深思,因为事隔多年,当时的情景她已经有不少记不清了。他的弱点是吗?耶律宓呆呆看着墙角,设法将记忆深处的东西挖掘出来,拂去尘土,看清本真。
良久,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章公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沈玉璃的弱点,是每月的十五前后几天。”刚才她一直沉思,就是在努力回忆自己暂住汉水小筑时的日期。
章公子面具后的眉头不禁一皱,他不解耶律宓话里含义,问:“‘每月的十五前后几天’,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想不到沈玉璃竟然演技如此高超,骗倒了那么多人。想到这儿,章公子甚至感到了几分寒意。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问道:“这是耶律娘子亲眼得见,还是你的猜测?”
耶律宓回答的十分细致:“这是我由亲眼得见的情景做出的猜测,但凭直觉,我知道我的推断没有错。”
章公子又问:“那耶律娘子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起过此事?”
耶律宓摇摇头道:“从未和其他人提过。”
“好、好。”章公子点点头,从声音能够听出来他有些激动。
耶律宓不忘道:“如果你还是有几分怀疑的话,有两个人能帮忙验证我所说的话。”
“你说的是那两个?”
“正是。”
晚间,万羽堂的头领们各自吃完了晚餐,在中庭四处散步消食。耶律宓恰好迎面遇见了总是面带暖人微笑的崔宣雨,她感慨两声,赞道:“夫人,您果然是天生丽质,随便打扮打扮都这般光彩照人。”崔宣雨手摸脸颊,有些害羞地笑道:“姐姐过誉了,我哪里生的有多好了?而且姐姐也太客气了些,如果你不嫌弃,叫我雨儿就好了。”
“那我可就叫了啊。”耶律宓略显哀怨地叹口气,道:“雨儿妹妹啊,我真羡慕你,早早就有了夫家,膝下还有孩子。我呢,老大不小了,却连个情郎都没有。”
崔宣雨道:“姐姐哪里的话,姐姐您长得这么美,男子们都是出于胆怯才不敢向你倾诉衷肠吧?”
耶律宓问:“或许吧,那我该怎么办呢?”
崔宣雨端详了她一会儿,出主意道:“姐姐长得很漂亮,就是服饰打扮上可能要改一改。首先您总是留着契丹人的披发发型,汉家男子恐怕会望而生畏的,最好盘发髻配头饰。”她就不好意思说披发也算发型吗?那都是乞丐或是囚牢里人的造型。点评完发型,她又继续道:“此外衣服也要改改,左衽衣服,在汉人这儿都是丧服,大不吉利。至于袖子和裤脚嘛……若是外出办事扎得这般紧无所谓,可平日里出门逛街,您总得有一两件好看的常服吧?咦——姐姐你不妨让我帮你打扮打扮。”
崔宣雨拉着有点忸怩的耶律宓去了寝室,将她摁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坐好,而后打开玲珑妆奁,从中取出了各式首饰十几件。接着,她就用桃木梳帮耶律宓梳头,打理发束开始盘发髻。原本随意披在脑后和肩上的一头乌云,在崔宣雨的巧手之下,很快就有理有序,盘绕在头顶,扎成了一顶凌云髻。
崔宣雨得意地问:“好看吗?”耶律宓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竟呆住了。崔宣雨对她现在的表现相当满意,又开始挑选发饰了。
对着镜中低头忙碌的崔宣雨,耶律宓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你当年成亲的时候,嫁妆里可有不少漂亮的首饰,怎么没见你戴过?”
“你说那些啊,我平时可舍不得戴了,顶多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姐姐想见识见识吗?”崔宣雨似有些得意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朱红色的木盒,轻轻打开,亮出了里面放的几件珍贵首饰。她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托在掌心,一件件介绍:“带着玉坠子的如果是单独一根就叫金步摇,如果是成对不带坠子的叫钗,而我手里拿着的这一对算是合二为一,叫金步摇嵌蓝玉祥云金钗,盘好发髻后戴在头上,走起路来就会一晃一晃的。这一只像茉莉花一样的东西是玛瑙做的,叫华胜,也是戴在头上的。至于这一对,是黑珍珠手串,市面上和它差不多的也有,但唯独你看到的这一对最为珍贵,因为这对手串上的珍珠大小几乎一样,而且都是南海黑珍珠,单一枚就要一两银子。至于这些玉饰嘛,都是找的荆山玉,请襄阳王记玉石师傅雕琢的,雕饰栩栩如生,贵在工艺精湛。”
“你娘送你的首饰都这么好看,她一定很喜欢你。”
“是呀。”崔宣雨随口答应一句,“——来,我给姐姐戴上。”
耶律宓受宠若惊,忙道:“不了,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就试试这些普通的吧。”
崔宣雨噗嗤一乐:“好好好,但遂姐姐的心意。”她将最贵重的几样小心收好,放进抽屉里,又拿起镜子前放的几样首饰道:“既然姐姐想试试这些‘普通’的,我就帮姐姐打扮一下。”
耶律宓目睹镜中盘着发髻的自己在崔宣雨的精心打扮下,愈发美丽起来。
待插好最后一支金步摇,崔宣雨满意地看着耶律宓的脸,连连赞许:“姐姐果真是画里走出的美人,姐姐您不会真的是洛神转世吧?”随后,她又笑道:“头上和脸上已经差不多了,就是衣服有点不搭。呣——我的衣服给你穿肯定小了点,你不妨试试兰姐姐的。”
“穿她的衣服?”
“姐姐放心,我回头告诉她一声,她不会生气的。”这里崔宣雨是误会了,耶律宓并不是怕萧紫兰生气,她是不想穿其他女子的衣服。就在崔宣雨拿出几件外衣想让她挑选的时候,她却开始取下刚佩戴好没多久的首饰。
崔宣雨奇怪道:“姐姐你这是干嘛?”
“这样、感觉——太怪了。”耶律宓满脸通红,她卸光了头饰和项链,稍显鲁莽地起身,丢下一句“以后再说”就离开了。
崔宣雨放下衣服,一边拾掇首饰,一边思考耶律姐姐为何会在打扮得更显漂亮后却那么窘迫,“或许她是还不习惯吧?”她嘟囔了道。
但是崔宣雨又想错了。耶律宓并不是不习惯打扮,她只是觉得崔宣雨帮自己打扮、给自己看视若珍宝的私人物品,面对这样一个胸无城府的妹子,她还设法从对方嘴里套话,良心不安。不过不管良心安不安,该套的话已经在不经意间套着了。
“你娘送你的首饰都这么好看,她一定很喜欢你。”
如果是萧紫兰,或许会立刻反应过来,纠正成“我义父”。但是心思纯净的崔宣雨在那个毫不设防的时刻,脱口而出的一句“是呀”绝不可能是谎言。耶律宓良心不安,想法安了,她明白了,自己的推测完完全全是正确的。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猜想已经得到验证一事告诉那位章公子,往后不管有什么样的后续事件,都和自己无关了。想到此处,耶律宓便去西厢房附近找章公子了。
没想到去西厢房,章公子见到,冷不丁冒出个山猴子把她吓了一跳。
而那山猴子比她还要害怕,嘴里嚷嚷着:“有外人闯进来了!”
“谁闯进来了,把你眼睛睁大点看清楚喽!”
元敬阳定睛一瞧,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耶律宓,和过去不同的是她现在盘着一顶发髻。“原来是你啊。”刚洗澡的同时也把晚饭解决的元敬阳现在将衣服搭在肩头,口中嚼着青萝卜含混不清地说。他还感叹自己多年不打猎,夜视能力都退步了。
耶律宓戏谑道:“你要夜视作甚,逮耗子啊?”
“嘘,别说那两个字,那玩意懂人言通兽语,你一说它就来了,库房里可堆着不少皮货呢!”
又是财迷本色。耶律宓心里鄙夷了一句,而后说:“别讲那些没用的了,我问你之前来找我的那个人呢?”
元敬阳道:“你问章公子啊?我刚才一直在沐浴,怎么可能瞧见?”
“那他现在在哪——你刚才一直在沐浴?”
“是啊,不然呢?”
耶律宓凑近半步嗅了嗅,猛然发问:“用的新木桶?”
“废话,我当然得用新的呀。”
“没换水?”
元敬阳发起了牢骚:“不然呢,最后一壶热水都被你给抢倒进去了——你犬鼻子啊!”
耶律宓恐慌地闪退两步,指着他的鼻尖,想说什么又无法开口,脸上还露出了无比复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