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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面具出来行侠仗义,基本上除了视线会受到一定影响外,是百利而无一害的。诸多好处中,最明显的就是拿掉面具,换上常服后,混进人山人海里就没人认出来了。章公子就拿掉铁面具,贴了半张人皮面具易去上半张脸的容貌,加上换上了常服、换了条剑鞘,带着两名亲随坐着马车行驶在岳州城的东郊。
马车里,亲随余统问章公子:“大哥,已经出了岳州城,您为何拿了铁面具,还要戴上半张薄面具呢?”章公子道:“人要有三张脸,就像暴雪坊的刺客都是有三个名号一样,我也是受他们启发。”
邹建信撩开车帘,看见外面有大片金黄的农田,农户们往来于田埂内外,都在喜迎丰收。不过邹建信再替农户们高兴的同时,却也愁眉不展,心有不安。
余统见他此番神情便问:“邹哥哥,怎么了?”
邹建信指着那些忙碌着的农民道:“你看仔细了,这些农夫除了手上的镰刀外,几乎个个腰间都别着手刀、短斧;你再看那儿,田埂上的那个拿着铜锣的人一直不干活,只是监视四周,一旦有盗贼踪迹,他就会立刻敲锣,方圆十里内的农夫便会迅速集结,听候指令。”
余统恍然大悟:“这就是军社吗?”
邹建信道:“潇湘社六十余万人,光岳州一地就有二十万。岳州城内有多少不说,光辖境内各个村落的人,加入潇湘社庄户体系的,十户之内必有七八。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江湖门派从来不敢和军社起冲突了吧?”余统脸色煞白,惊叹道:“我的个老天爷呀,大哥加上我们这些人,就算全丢进去,估计也不够人家一两个村子塞牙缝的。”
章公子清了声嗓子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搞垮军社,而是见不公则平之。潇湘社的社主沈玉璃这些年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所以我的目标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一整个潇湘社。”估计只有脑子被驴踢了的人才会想着去惹潇湘社吧。而上一个脑子被驴踢了的人,现在已经在汉水水底泡了三年了,带着三千多陪葬一起。
买马社覆灭确实引起了很大震动,但是从襄阳府一直到朝廷内部都有人不断拿出买马社的以往罪证,以佐证潇湘社的行为乃是惩奸除恶、保境安民之举,那么大一件私斗案件,最后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当然,潇湘社也不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他们的大管领赵彧因为忙前忙后实在太暴露了,被他的下属陈文溙杜行之二人搜集证据,好不容易罗织了收受贿赂的罪名,一状告到了皇帝那儿。官家大怒,免了赵彧的官职,甚至说出了“悔用宗亲”这样的话来,险些褫夺了他的开国侯爵位。现在侯爷的日子并不好过,没了都指挥官职的俸禄,只能每月拿个十两银子的食邑月俸,剩下来就是吃老本。所以不排除赵彧来岳州是为了跟他妻子家人讨点钱的可能,毕竟居家度日才是最根本的。
“行了,看看差不多了。”章公子叫邹建信放下车帘,自己在脑海里想象各种单挑沈玉璃的情景。就上次短暂而结果惨烈的对决来看,沈玉璃至少有四项绝技,其一乃坠星剑法自不必说,一剑可敌双剑,威力不凡;其二乃飞针,十步之内,飞针可在铁面具上打出凹痕,可见他膂力过人;其三乃轻功,轻功这项技艺并不像常听书的人所想的那样很是普及,其是除了飞贼以外,很少有人专门磨炼轻功,因为飞檐走壁这种本事,一是为正派人士不齿,二是不容易练成;其四也是最易被忽视的,乃是他的腿法,武艺高强之人下盘必稳不用多说,但在拿着前三项技艺和人对战,突如其来甩出一脚,才是最出乎意料也是最可怕的,上一次章公子重伤惨败,就是败在了最后那一脚。
“大哥你在想什么?”余统见章公子出神,不免问道。
“我在想,如何对付沈玉璃的那一脚。”章公子钻研多年,仍然不得其解。先是剑舞扰目,接着轻功辗转腾挪,间或飞针奇袭。待你吃遍了前三套,最后再去接那势小却力重的一脚,简直不是人能完成的事。章公子冥思苦想,最后只能摇头叹气。其实他也想过让兄弟们帮他进行针对性的特训,然而可惜的是,弟兄们一起上就成了群战,群战和单挑还是大不一样的,特训无法完成。
余统笑着宽慰道:“大哥不必灰心,你能接下他前三项绝技来已经了不得了,若是换做我上啊,两招坠星剑法下来我就吃不起了。”
邹建信倒是很理智,他思量一番道:“沈玉璃他再厉害,也是个凡人,凡人就一定有弱点。大哥你只看见了他的长处,却没看到他的短处。若是以你之长攻其之短,何愁不胜啊?”章公子叹道:“可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短处,除非是他家人。”邹建信道:“不然,我记得杜鑫曾跟我讲过,有一个非潇湘社的人曾与沈玉璃相处过一段日子,那人或许知道关于沈玉璃更深层的信息。”说罢,他问车头赶马的杜鑫:“上次你跟我讲的那人是谁?”
杜鑫答道:“是平江万羽堂的一个叫耶律宓的女子。”
章公子眼睛一亮,问:“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杜鑫笑道:“大哥你这话说的,兄弟我打探的消息,何时出过差错?另外大哥你方才说只有他的家人才能知道他的短处,其实他的家人未必就知道他的短处啊。”
章公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后指示道:“赶往平江。”
此时的平江城万羽堂内,众人都在忙着手头的事情。罗青青在屋里给崔宣雨和房南秀讲经,探讨佛学;耶律宓拿了把椅子坐在靶场边以睡觉的方式监督新教习秦锐和赵英琪指导堂众习武;房忠恕、史霁风和禹边云三人指挥堂众把新进的一批货物运进库房,分门别类排列整齐;而李丹晨、邢木瑶等人则是守着信鸽笼,等候从临安史府飞来的信息;至于高肄风,仍然和自己的木刨、锯子作伴,折腾出夸次夸次的动静。
元敬阳在院内踱步沉思,不久后,一只白鸽落下,李丹晨取出字条看了一遍,而后告知他:“堂主,史衙内传来消息,最近依然风平浪静,并没有人状告您。”
很平常的消息,但元敬阳依然没有放轻松。两月前他带着人跑到绍兴,杀了十几个东湖门的人,救回平重衡。虽说已将尸体沉湖灭迹,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保没有躲在暗处的人目击到。现在绍兴申怀礼那边半点动作都没有,真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平静。元敬阳感到不安,问李丹晨:“你说如果东湖门真的寻机报复,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李丹晨摇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猜他们应当会和昔日京口巡社采取完全不一样的手段。”
“暗箭难防?”元敬阳试图寻求认同。
李丹晨点头道:“或许是这样吧。”
和别人达成共识的元敬阳更加忐忑:“申怀礼的靠山会是谁呢?会不会比狄兄的后台还硬?”他所知道的,狄万英的后台中至少有一个周必大,公私分明的范成大算是半个后台,毕竟范成大对人一向是有理则帮无理则不帮,而且范成大气性很大,搞得他自己有时候都不能自保。朝中最有威望的权臣除了他们二人,还有软硬不吃的丞相留正,不党无私、刚直不阿的王淮,右丞相梁克家、赵雄,这其中会有谁是东湖门的后台吗?元敬阳陷入了沉思,由于绍兴开国侯赵彧都对申怀礼客气有加,让他不得不把申怀礼的后台级别抬高到丞相这一层次,但仔细想想又会觉得很荒唐。
正当他思考的时候,温迪罕扬古近前通报:“堂主,外面有人点明要求见秦锐教习。”
“什么样的人啊?”
“那人自称与秦锐有过同狱之谊。”
“同狱之谊?”元敬阳听着觉得可笑:“叫进来瞧瞧。”
于是,昔日静江派军师、大理寺死囚李衡挑着根挂着包袱的竹竿踏进了万羽堂的大门。他进来找到了秦锐,二人再度相见,都觉得恍若梦里,感慨万千。秦锐问他明明是反贼死囚,为何能完整地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李衡便解释了自己出狱的经过。
却说那日秦锐诓骗暴雪坊两浙分坊全员冒险突袭大理寺监牢劫狱,欲配合官差公人将其一网打尽。那时李衡不知情,也想趁乱出逃,秦锐说了句“老实待着,这是为了你好”。一开始李衡不解,甚至有些怨恨秦锐,可后来大军来围,杀声四起,李衡才知道秦锐不救他出来的确是为了他好。李衡自保不说,后来在官差镇压暴乱的时候,他还有意地协助官差,踊跃表现,记了一功。不久后,大理寺少卿轮换,新上任的少卿恰好是李衡的同乡。那少卿记得李衡在静江船运的时候曾帮助家里人免遭张十一的祸害,为了报答恩情,他便打通关节,与他串供,假造了证词,减免罪行,只治了个笞八十杖、刺字监两月的处刑。
李衡出狱后,也是无处可去,正想找个营生时,有个邋遢的疯和尚给他指了条可以吃饱饭的路,那便是来到平江万羽堂,借着与秦锐略有交情,找点活计做做。
他娘的,又是这个道济!元敬阳听罢了前因后果,在心里把济公骂了一百遍,痛恨济公把自己的门派当成粪坑,什么样的瘟丧都往这儿送。再这样下去,唯一能撑起这帮乌合之众门脸的估计就只有辛弃疾写的楹联了。
秦锐对元敬阳道:“李兄弟昔日能把静江从一拨水贼经营成令建康府震动的反贼,并且在其覆灭后还能全身而退,堪称人才。堂主不妨留下他,做个咨询顾问也可。”
想想还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元敬阳稍加考虑,便同意了秦锐的建议。
没饭辙的李衡自是千恩万谢,不过刚磕头道谢完,他轻佻油滑的本性就显露无疑。“李娘子,你姓李,我也姓李,我们五百年前可是一家哟。”
李丹晨白了他一眼道:“张王李赵遍地刘,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认本家。”
李衡谄笑道:“李娘子不要见外嘛,往后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了。”
其他人顶多是厌恶李衡这种阿谀奉承的态度,只有禹边云是彻彻底底的敌视。砍脑壳的,你智囊是不,那我呢?想来抢老子生意了?
不过在接下来几天的接触之后,禹边云就放下了片面的成见,和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李衡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成天混迹于花街柳巷,成了要好的酒肉朋友。二人都算是有学问的人,他们平常也会给万羽堂的人讲讲学消除文盲,但这俩人在一起的时候却基本上不谈学问,只谈吃喝嫖赌。
这天又到了收账日,元敬阳已经去府衙领过三两银子的月俸,下面就该去栖凤楼找小姐了。一听元敬阳要去栖凤楼,禹边云来了精神,他想起来好些日子没去找他的相好张嬷嬷了,于是转头叫来李衡,说万羽堂治有一处产业,乃是此地闻名的青楼栖凤楼,栖凤楼内养了二十多位懂得琴棋书画的美貌佳人。李衡听得心痒痒,也吵着要去。
元敬阳急忙道:“别这么大声,我是去办正事,你嚷出来,内子还以为我要干嘛呢!”
李衡都觉得离奇:“逛青楼这种风雅之举,堂主还怕夫人知道?”禹边云指点他道:“你不懂,堂主就像只猴子,而他夫人就是青城山,花前月下,那也只能是在山里。”李衡笑道:“青城山再大,堂主不也是跑出来了吗?”
这话惹元敬阳极度不满,气得他呵斥李衡:“住口,这种话以后不准说!”
三人到了栖凤楼,却不从正门进,而是从后门直入里面,进了闲人免进的房间,找来张嬷嬷,叫她将账簿拿来。
张嬷嬷忙前忙后,得了点空闲又得伺候东家,忙不迭捧着账簿过来。元敬阳翻阅了一遍,对上个季度的业绩相当满意,随后就表示要提部分现银了。
可听要提现,张嬷嬷却面露难色,言语间有推搪之意。
“怎么回事吗,难道上面的假账?”
“倒也不是。”张嬷嬷不敢隐瞒,便如实说道:“是因为兰兰。”
元敬阳道:“因为萧紫兰?她是头牌不假,可也要不了这么多银子做裘衣吧?”
张嬷嬷道:“东家且听我细说。却说上个月月末,栖凤楼迎来了一位新客人,姓曹。这位曹大官人样貌英俊,举止温文尔雅,赢得了不少小姐的青睐,而他却对寻常的庸脂俗粉不感兴趣,点名要见兰兰。我想着银子给到位了,让兰兰陪他就陪呗。可我是没想到啊,见惯世面的兰兰却对他一见倾心,日夜相伴不说,还赠给他许多的金银珠宝呢。”
元敬阳问:“有这种事?她现在还陪着吗?”
张嬷嬷道:“巧了,曹大官人今日没来,兰兰正在自己屋里歇着呢。”
“我去看看她。”
白天客人不多,元敬阳不用像过去几次那样推搡着就轻易上了三楼,他走到一扇雕饰精美的房间门外,敲了两下,唤了声:“兰姐姐。”
萧紫兰听出元敬阳的声音,道:“原来是东家,进来吧。”
元敬阳进了屋,却见萧紫兰坐在椅上,满面桃花地欣赏着圆桌上的一把折扇,同时手头还拿了块汗巾放在口鼻间轻嗅,这副模样,就像是犯了花痴一般。
“兰姐姐、萧爱卿?”元敬阳从未见过萧紫兰此番神态,略微有些受到惊吓。
萧紫兰叫元敬阳走近些,指着扇面道:“来,你看着感觉怎么样?”元敬阳瞥了一眼道:“什么玩意,不就是把破扇子吗?”萧紫兰嗔道:“这可不是破扇子。你看看这画上的飘然欲仙的美人,像不像我?”元敬阳比较一番后道:“你比她瘦了点。”萧紫兰听罢,美滋滋地轻轻合上扇子,放进了梳妆柜中层一只木盒里。
元敬阳问:“一把扇子,街上到处都有的卖,值得你这般珍藏吗?”
萧紫兰白了一眼道:“你懂什么,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
“这是曹大官人送你的扇子。”
萧紫兰以汗巾遮口发出倩笑,而后稍稍装作正经点道:“不光是因为这个,这把扇子的扇面,你知道是谁画的吗?”
“谁啊?”
“顾恺之啊。这把扇子不光好看,还价值连城呢!”
顾恺之是谁元敬阳并不在乎,他只听到了后面的“价值连城”四字。“原来你把这个季度的银两花掉了,就是因为这把值钱的扇子?”
“哎哎,你可不许拿唷。”萧紫兰拍开元敬阳的手,又把汗巾叠好放进怀里,看来这块汗巾也不是廉价的东西。萧紫兰扫了眼房门,见已经关好,便冲元敬阳施以媚眼讨好,而后轻声呢喃:“东家,我有话要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