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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五章 行若狐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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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论赵彧昏迷中口中所念的“妍儿”是谁,沈玉玦的怨气算是一股脑发到沈玉璃身上了。

    “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东西你总是与我争抢。爹娘的爱、伯父的照顾,你总是占得更多的那一个,社里人的尊崇我就不提了,反正我也不问社里的事务。爹娘去世后的那些年,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帮扶提携一把,而我却只能被拘禁在江南的雕梁画栋里强颜欢笑。现在,你连仅存最后一点的希冀都不想留给我了,我恨你!”

    原本沈玉璃一直强笑着听妹妹的数落,然而“我恨你”三个字入耳之后,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腾地站起来,开门就要走。

    “你去哪里?”沈玉玦问。

    沈玉璃冷冰冰地说:“天色已晚,回屋歇息。”

    “你又是这种态度,你站住!”沈玉玦将他拽过脸来,扬手竟赏了一个不算响亮的耳光。打完之后,沈玉玦就好像被毒蛇蛰了一般收回右手,蜷曲在唇下。目视着眼露歉意的妹妹,沈玉璃叹口气道:“我的亲妹妹啊,我真没想到,我活了三十七年,得到的第一个耳光竟然是你给的。”

    “等他醒了立即告知我,我有要事与他商议。”说完这句,沈玉璃重重地带上门疾步离开了。

    此时此刻,就在岳州城的一家廉价客栈内,还有一间屋子里依然亮着一盏油灯。“笃笃”敲门声响,屋里人叫了声“进来”,门吱呀开合,钻进来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那汉子冲屋里倚在榻边的铁面男子喊了声“大哥”,而后通报了近日打探的消息。

    屋里出了戴铁面、抱长剑的章公子,还有另外两个人坐在桌边。相貌平平,说话有点大舌头的是他的车夫余统,另一个留山羊胡头戴棕色幞头的书生模样人叫邹建信。而进来的小个子叫杜鑫,专门负责四处打探情报。

    听完了杜鑫的报告后,章公子转头问邹建信:“那个邹兄弟,你上次告诉我的毒药,多久完全发作?”邹建信道:“因人而异,就绍兴侯的话,应该还有个三五天不服解药就没救了。”章公子有了数:“那差不多了,过天把我们应该就能带王佑经回去了。岳州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有潇湘社的人,真让我浑身不自在。”邹建信有他的担心:“大哥,当年王兄弟是被沈玉璃亲自擒去的,如果绍兴侯能带着他出来,想必此事沈玉璃也会知情的。”章公子道:“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沈玉璃知道也无妨,他总不可能连自己的大管领都不要了吧?”

    邹建信点点头,又问:“大哥,我一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邹建信便将自己心底的话讲了出来:“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凭我们的实力,在江湖上已经有了一定的立足之地不假,但想掀翻连江湖上几大派都不敢招惹的军社,有些不太现实。”

    章公子轻笑两声,拔出星灵剑用细砂石磨了磨,吹去剑身上的石屑,然后道:“你错了,我的目的不是掀翻连朝廷都敬畏安抚有加的军社,我的目的——”他举起剑,顺着剑锋朝前凝视,道:“我的目的仅仅是扫平世间不公、让真相为世人所知罢了。”

    两天之后,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赵彧与两名随从驾着马车出离了岳州东城门,又行了两三里,才停靠在路边一棵银杏树下。赵彧颤颤下了马车,这两天因为胯下剧痛,毒药在体内反倒没有发作的机会,反倒延长了他剩余的时间,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章公子才现了身。

    “人在哪儿呢?”

    “就在车里。”

    赵彧等人让开两步,章公子才走过去用剑缓缓挑开马车前帘,向内张望。出乎意料的是,他看见马车里正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妇人,妇人笑着冲他挥手致意,而后扣动了架在腿上的一张巨弩的机关。

    “嗖啪”一声,粗重的弩矢射穿了章公子的胸膛,钉在了他身躯后十步开外的又一棵银杏的树干上。

    侯府随从大胡子汤建勋立刻蹲下来在尸体衣服内外摸索,试图找到解药,然而他翻了个遍,连瓶子一类的东西没见着。

    “不是他。”赵彧只说了三个字。马车内捧着神臂弩的录事檀翠语疑惑地问:“什么不是他?”赵彧指着落在地上的长剑道:“这把剑上的花纹纹路不对,不是星灵剑,此人绝不是章公子。”檀翠语颇感惊讶:“不是他,难不成是替身吗?”

    “你猜对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句肯定的答复,紧跟着“噗呲”一声,檀翠语看见从自己琵琶骨下伸出来几寸带血的剑尖。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只能勉强发出声音:“侯爷,您看这边!”赵彧转过脸去的瞬间,马车后的人将剑抽了回去,只留下两滩红和一个带着血窟窿的妇人。

    “你们快送檀娘子就医。”

    “侯爷您能行吗?”

    “不碍事的,你们救人要紧。”赵彧吩咐完随从,立刻捡起章公子替身带来的剑,朝马车后一闪而过的身影追去。

    赵彧迈着不是很轻快的步伐紧咬那片扎眼的红色,深入树林。

    “看刀!”头顶上忽然传过来这么一声。赵彧下意识地缩短了步距,一把五寸长的闪亮飞刀插在了脚前的土里。飞刀是斜插在地上的。赵彧根据飞刀插地的角度立刻判断出对手的位置,从袖里摸出一枚钢针挥臂打去。之后就听“啊”一声,一人从左前方十五步、高六尺的树杈上坠落下来,幸好他落下来的位置土质松软,人没有大碍。

    赵彧疾走过去,举剑欲刺,那人闭上眼引颈受戮,却没想赵彧只是用剑鞘点了自己身上两个穴位。

    “侯爷您不杀我?”

    “因为你提前说了声‘看刀’。”

    严格来讲,事先提醒,就不算偷袭了,而是光明磊落的攻击。赵彧没想到饶了这个光明磊落之人一命的同时,也救了自己的命。

    赵彧继续追寻章公子,跑了几乎有半片金黄的树林,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找不到人,他精疲力竭,只能倚靠着大树坐下来歇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第二次攻击,是他始料未及的,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追了半天除了袍子外什么都没看见的章公子自己出现了。

    “侯爷上了年纪,忘了日日锻炼,不比年轻时候了吧?”章公子提着剑走到了赵彧面前。

    赵彧咽了口唾沫强笑道:“是啊,我老了。原本我以为自己只是心老了,现在才回过味来,心老了,人总是不想动弹,皮囊也就跟着老了。”

    章公子忽然问道:“现在还有那种感觉吗?”

    “那种感觉。”赵彧猛地蹙眉怒视,两眼放出火光,这两个月他可是被折腾的够呛。其实不光是焦虑紧张而发作的那两次,只要是见到青春貌美的女子,他都得努力克制着从下面涌上来的兽欲,苦不堪言。赵彧怒道:“你若投毒,砒霜、鸩酒、见血封喉任你下便是,为何非要掺上助情花来折磨我?”说句难听的,几十岁人了,万一哪回发作时血脉运行太快,都有可能猝死。

    章公子呵呵笑道:“因为我就是想你自己扯下身上高贵的伪装,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赤裸裸地展现出兽性。是不是很羞耻呢,皇帝亲封的绍兴开国侯?”

    赵彧先是惊愕,而后算是明白了。堂堂绍兴开国侯,风流蕴藉、温文尔雅,却要在敬重自己的纪姝面前、在慌乱不知所措的随从面前、甚至是在潇湘社社主沈玉璃面前像一头发情的种马一样抽搐,这其实就是一种将会铭刻于心的羞辱。

    “你们这些生来就带着金钥匙的人,从呱呱坠地时起,就可以用手头的钥匙打开祖宗留下的珍宝盒,享有寻常人根本就没有机会享受到的一切,金银珠宝、锦衣玉食。之后还可以借祖荫入官,与大儒雅士谈笑风生,拿着优渥的俸禄还不满足,再贪污腐败以权谋私,行祸国殃民之举,而你们却还被称为达官、贵人?可笑至极。你们这样的人,自崇宁【*】以来,就从未间断过,我大宋从志取燕云到偏安一隅,全部归功于你们。”

    赵彧知道此刻头顶周围至少还埋伏着四五个人,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听章公子把话讲完。

    “侠以武犯禁,我算是清楚为什么了。”赵彧叹了口气,而后道:“反正我想见的人也见到了,儿女也认了我,我此生无憾了,你真要杀我不妨快些动手。”

    章公子冷笑道:“快些动手?你可还有几天的耻辱没享用到呢!毒药也是要花银子买的,毒性还未彻底发作就要我一剑杀了你,岂不是让我糟践血汗钱?”

    赵彧摇摇头道:“无所谓了,反正你要的人我也没法带给你,随你的便吧。”

    “你这话是何意?”

    “你要救的人,在两年前就死了。”

    章公子忍不住咆哮,挥剑砍去。叮当一声,赵彧横拿着一柄断剑,眼瞧着星灵剑砍进左肩,锁骨被当场砍裂,他痛得脸颊肌肉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章公子怒视着赵彧发问:“你不是说任我处置吗,为何还要反抗?”

    赵彧道:“因为你本应砍向另一个人,我没有硬吃这一剑的道理。”

    另一个人,自然是沈玉璃了。可章公子明白,自己不是沈玉璃的对手,一对一单挑放一边不谈,光是潇湘社动员几十个训练过的社众,他就绝对吃不起。

    “你不是自诩义侠吗?却也会恃强凌弱,借几无抵抗能力的我来出气。”

    赵彧的嘲讽更令章公子气愤不已,气得他拔起剑欲再斩一击。赵彧不顾鲜血直流,轻笑道:“我承认,我是一个贪腐的人,身为赵氏宗亲还收受贿赂、以权谋私。可是过去几年刺配流放的那些蠹虫们之所以罪行败露,也有当时身为皇城司都指挥的我的功劳。现在我无官一身轻了,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当年辛弃疾在隆兴肃清乡社,杀人如草芥惹各层震恐之时,弹劾他和保他的都是我的人。善恶是非,没那么清楚的。”

    章公子扬起来的剑愣是没有砍下去。沉默片刻,他收起了剑,对赵彧道:“你绝对算不上一个善人,但也不是个彻彻底底的奸佞。你可能,只是一个时时无奈的人。你走吧,纵然你是潇湘社的大管领,可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没必要取你性命。”

    赵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困惑不已。

    章公子补充道:“两月前我让你服下的毒药确是精炼助情花与慢药复方而成的淫毒阴阳交欢丹。解此毒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服下特配的解药,连服三日;另一种办法就是剧烈运动,让脏腑与奇经八脉急速运行,以元气化解。我砍你一剑帮你放血也能一定程度上释放毒素。你现在唇色恢复如初,毒已解了。”

    赵彧这才明白,自己被遛猴一样跑了半片树林,其实是对方预谋好的。不过他对章公子所说的“砍一剑帮助释放毒素”这一点是否真实还是存疑的。

    章公子转身要走的一刻,赵彧叫住了他,问:“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具,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容貌?”章公子冷笑一声道:“你想多了。”言毕,章公子踩着一棵银杏的树干攀爬上去,随后便钻入了一片金黄之中,不见踪影了,唯有片片落叶证明这里方才有人经过。

    待又多了处伤的赵彧回到岳阳园内院花苑,引得爱人沈玉玦的关切与心疼。不明内情的沈玉玦看见丈夫的伤口已经包扎好,算是松了口气,可她依然免不了又责骂了非要让丈夫出去办事的沈玉璃一通,然后才让他们谈正事。

    沈玉玦回避之后,赵彧看向有点愣神的沈玉璃,感慨道:“岁月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想不到婉妹的性情变化这么大。”沈玉璃回过神来浅笑道:“不,她一直是这样的。她之所以敢对我发火而不对你轻易耍脾气,无非是很清楚我不会离开她罢了——怎么,我这样说让你想起往事愧疚了?”

    赵彧感到一丝难堪,道:“你不是凡事不看过往只看当下的吗?这种话题就别再谈了吧。”

    “这话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吗?”沈玉璃以眼神嘲弄赵彧一番,而后道:“好了我的大管领,谈正事吧。今天你得到章公子的解药了吗?”他之所以显得不是很着急,是因为看赵彧神色比前几日轻松了不少,凭着直觉猜到了一些东西。果然,赵彧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一说,验证了他的猜测。

    “虽说今天的事算是过去了,但我迫不得已告知了章公子王佑经已死的实情,想必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就今天的遭遇来说,我预测他身边至少有十个本领高强的帮手。”

    “至少九个。”沈玉璃改进了赵彧的说法道,“另外就算本领再高强,在岳州也扑腾不起浪花来。”

    这时第三个声音说道:“凡事都得小心。”

    赵彧才发现堂内还有一人,他刚要用目光寻觅,一位梳着朝云近香髻,插着玛瑙对金簪的妇人走沈玉璃身背后走来,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然后捋顺了青色的罗裙褶子。赵彧看去,这妇人长了一对羽玉眉,两只瑞凤眼,鼻长颧窄,唇润耳圆,只是薄施粉黛,就显得聪慧不凡、姿貌绝伦。

    一别多年,诸葛玥心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赵彧看得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致歉道:“原来是诸葛娘子,堂内灯光晦暗,方才我一直没注意到你在这儿,失礼失礼。”

    “侯爷不必客气,小女此次安然回到岳州,还多亏了侯爷您呢。不光如此,家君遗物玲珑心再度回到手中,也要感谢侯爷。”诸葛玥心芳兰竟体、彬彬有礼,熟识她的人和她在一起,总会觉得如沐春风。当然,除了她女儿纪姝。

    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只有沈玉璃忽地站起来,走到烛台旁,又点亮了八根蜡烛,然后随口问道:“现在看得清了吗?”

    “看得清——”赵彧连忙住嘴,自己的一点点小心思都逃不过沈玉璃的观察,他现在庆幸的是阴阳交欢丹的毒已经解了,不然估计明天纪廷珪能劈了自己。诸葛玥心则是别过脸去,避开赵彧的目光,然后冲沈玉璃嗔视了一眼。气氛非常微妙。

    沈玉璃像个没事人一样往太师椅里一瘫,翘起二郎腿,对诸葛玥心道:“既然玲珑心已经到你手上了,这两天脑筋是不是比过去更活络了些?”诸葛玥心极快地吐了吐舌头,而后才道:“岂止是更活络了些,简直是拨云睹日,以往许多难以解开的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在玲珑心的帮助下,我还知晓到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沈玉璃咧嘴笑问。

    “你想的是再设计一回,除掉章公子。”

    【*】崇宁:宋徽宗在位时的一个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