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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九章 假恭实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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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已经出了三伏,但秋老虎依旧势不可挡。这一日骄阳似火,酷暑难当,千里内一片葱郁,几无杂色。绍兴城外,一辆马车正徐徐前行。两匹驽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马车头坐着赶车的一男一女,而马车里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正随心所欲地躺着,鼻子里发出微弱的鼾声。马车头坐着的侍女忽然冲里面喊道:“少主,少主,有人想要搭车。”

    被称作少主的小娘子被吵醒,有些不满,她半睁着惺忪的眼珠,开口道:“不给搭、不给搭,烦死了!”

    侍女有些为难,又说道:“少主,这个想搭车的人看样子似乎快不行了。”

    少主听了这话,方才扶着车厢,撩起帘子用肿成水泡一样的眼睛朝外面看了看。

    只见马车前面半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成年男子,男子身负一把麻布包裹的长刀,他此时嘴唇发白,似已不堪重负,几乎快要昏倒了。

    “要上车就快上!”说罢,少主缩回脑袋继续呼呼大睡。

    想搭车的男子接过车夫的水袋,牛饮一口,道完谢爬上了马车。上了马车,见车内竟是一位正在占去大半空间用来睡觉妙龄少女,他顿觉尴尬,只能尽量蜷缩着。

    这辆马车所去的方向,是绍兴城外湖畔一座著名的庄院。此刻车夫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院朦胧的屋影。庄院坐落在绍兴城东约十二里处,粉墙黛瓦,意蕴悠长,庄院门户终年不闭,即便离三四里远,依然可以听见庄内传出的笙箫声。

    那原本熟睡的小娘子听到管乐声,忽然口齿不清地诵道:“叶下花柳透斜阳。启纱窗,捻絮忙。风奏管笛,乃见满庭芳。鬘华轻拂香留齿,愿采撷,与君尝。凫渡沙汀过京杭。粼波光,忆长江。不觉两载,初见犹难忘。何时执手涉万水?拿日月,梦潇湘……”

    马车头的侍女听见了,嗤笑道:“少主,光听您背别人的诗词,什么时候自己写一首啊?”

    “你管我!”少主腾然一忿,精气神顿时恢复。当她看清马车里还坐着一个男子时,大吃一惊,叫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我的车子里?”

    男子辨析了会儿方才听明白这小娘子语速极快的话的意思,慌忙解释:“是你让我搭的车啊。”

    “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这时马车已至庄前,车夫叫一声:“到了。”

    车里的少主方才慌忙摸出一面铜镜,整理衣冠。只见小娘子头梳元宝髻,鬟缀金步摇,青丝两鬓,勾出如玉碧月颊,秋波双眉,衬出广瞳丹凤眼;素指纤纤,恰如葱管膝上放,丹唇轻启,净是满口俏方言。

    “少主,现在进去吗?”

    “等等。”少主收拾完了,端坐好对那搭车的男子说道:“我们要下车了,你还是该上哪去上哪去吧。”

    男子心一沉,低头片刻,接着恳求道:“小娘子能否大发慈悲,让我跟着你们走一些日子?”

    “带上你?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好带你嘛。”

    男子脸上显出疲惫的憔容,他答道:“我叫平重衡,是日本的落魄公卿。”

    小娘子眉头一蹙:“公卿?还是日本的?你也是可以,居然能跑那么远过来,跟着借种的船来的?”【*】

    平重衡摇摇头头:“我是跟朋友来的。”

    小娘子一眼不发,正在思考着什么。“真麻烦,”她皱着眉头发着牢骚,“好吧,不过我可说不准啥时候就得赶你走了。”

    “多谢小娘子。”平重衡十分感激:“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我嘛,我叫纪姝。”

    东湖门始建于建炎年间,庄主申怀礼是南渡儒士,同时还有朝廷敕封的开国子爵位,享有数百户食邑。他一直喜好金石玉器、名人字画。有感于靖康之难时大量珍奇宝物或被掳掠、或因故散佚,南渡之后,建起了这座东湖门,专门收集散落在各处的文玩古董,凡事送去宝物者,只要鉴明是真品,皆可获金银酬谢,并可在庄内畅玩一月。如今建庄已有十余年,庄院扩建过数次,据说现在庄内收藏的金石玉器已经能摆满二十多间厢房了。

    “下车!”纪姝一手执洞箫、一手拿团扇,轻快地落地,大步走向庄院大门。

    平重衡撩开车帘一望,叫苦不迭:我怎么又回来了!他表示:“我就不下车了。”

    “那随你,你愿意在车里面蒸炊饼就请便吧。”

    庄院大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蓝色短衫的汉子,他们已经习惯了各方人士出入东湖门,因而问也不问,直接放行。

    进了庄院,走了没几步,一名魁梧的青年就向纪姝等人敷衍地作了揖,略显散漫地说道:“贵客前来,未能远迎,失敬、失敬。”然后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家父就在会客堂,只管去就是了。”

    纪姝有些不满地乜斜了这公子哥一眼,朝着会客堂走去。

    东湖门的会客堂位于正中央,建在湖上,四周廊檐环绕,景致优雅。会客堂里的宾客倚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喝着碧螺春,欣赏着舞女们的曼妙舞姿。会客堂正中坐着一名长衫中年男子,正陪客人们聊着天,这便是东湖门的庄主申怀礼。

    而上座一名中年男子,尤受优待,侍女再其两侧照应不暇。

    那中年对申怀礼称谢:“钟某生年四十载,还从未受过如此招待,多谢申门主了。”

    申怀礼连连道:“哪里哪里,钟先生此番带来数十卷珍奇书画,申某还生怕招待不周呢。”

    其他宾客有眼红这个钟先生的,忍不住询问道:“过去未闻钟先生大名,还不知道钟先生是从何处收集来如此多书画的?”

    那钟先生笑道:“这说来话长了,五十四年前的三月份,有个妇人独自一人带着几只大箱子暂住在我家。家里人好奇她的箱子里放的是什么,所以晚上趁她睡觉的时候,我祖父就偷偷打开了那几只箱子一瞧,你们猜猜是什么?”

    “是什么?”尽管猜出几分来,宾客们还是希望由钟先生自己说出,所以故意疑问道。

    钟先生眼睛一亮,面带笑容道:“我打开一瞧,里面尽是文玩和书画!所以嘛,呵呵……”

    这时宾客们才明白钟先生的书画是从何而来,原来是偷盗所得。

    “那妇人是谁,怎么会一个人带着那么多书画?”有人忍不住问道。

    钟先生摇摇头:“祖父也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姓李。后来她还报了官,让祖父好是担惊受怕了一阵,幸好当年上下都忙着和金国打仗,官府也不管。那妇人见报官无用,又立赏收赎,可笑可笑,东西都在我家,谁会替她找啊!”说罢,钟先生开怀大笑,满脸难掩的得意之色。在座众人,也都哈哈而乐。

    正当众人听闻这段奇闻轶事而感到趣味异常的时候,堂外传来高亢的人声:“申门主在吗?”

    这人声几乎盖过了满堂的笙箫,令众人都停止了言谈。

    纪姝扯完一嗓子后,迈着大步跨进了会客堂,期间裙摆被随身车夫不慎踩到,还打了个趔趄,引得宾客掩口失笑。

    申怀礼让舞女们退开,冲纪姝问道:“不知小娘子何方人士,来我东湖门是有何物相赠啊?”

    纪姝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她上前几步说道:“我来这儿不是赠东西的,是取东西的。”

    当听到眼前这个有点豪放的小娘子说出“不是来赠东西,而是来取东西”时,申怀礼倒并不感到吃惊。因为过去也有过失主来东湖门要求搜索并要回文物的事情。于是申怀礼捋着胡须呵呵一笑道:“我东湖门向来奉行‘来者不拒’,不管是何方人士带着何等古董文玩,申某皆不会拒绝,因而才有如今的——”

    “别讲这些没有用的,我是来找回我的东西的,你就说还不还我吧?”纪姝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

    申怀礼一个几十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唐突小娘子生生打断了话头,顿感不满。但为了维持自己儒士的形象,并未显在脸上。他说道:“不论小娘子来此所为何事,总得告诉申某姓名吧。”

    “那好,你可要站稳了,我是岳州纪姝!”

    与纪姝极为嚣张的态度对应的,是宾客们的狐疑。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都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你们真是孤陋寡闻,我就是八——”

    这次是纪姝的侍女扯了她一下打断了她,还拼命使眼色。

    “有什么的?”纪姝嘴上还很硬,但气势已经消去了一半。刚才脑袋一热,差点就把不能说的给说出去了。

    申怀礼比这帮宾客更加疑惑。他虽是儒士,却也练过武,和江湖上的人有过交往,但从未听过“纪姝”这个名字。他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娘子年纪不大,没什么名气。算了,不考虑这些了,申怀礼说道:“既然是不远千里而来,那就是客人,还请入座。来人啊,上茶。”

    纪姝毫无坐下的意思:“没空喝茶,我拿了东西还得回去呢。”

    这申怀礼也毫无替她查点名目、找到失物的意思,一直在用别的话题敷衍。

    纪姝见申怀礼毫无诚意,又急又恼,忍不住上前几步,要贴近了说话。

    但就当她离申怀礼五步的时候,左右闪出两个身着银色步人甲、手执骨朵的男子,示意不得再向前进。纪姝微微蹙眉,咬着下嘴唇,从怀里摸出一卷纸来,递给拦住她的男子,让他们给申怀礼看。

    这两名男子便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背嵬双子,一个叫王煜、一个叫刘德,乃是开国子申怀礼的贴身护卫。这二人有个习惯,那就是无论寒暑,厚重的步人甲都必须穿在身上,以显威风。

    申怀礼接过那卷纸,展开读了遍纸上的内容,顿时失色。他让王煜和刘德先退开,请纪姝贴近说话。

    “此事当真?”

    “绝对当真。”

    申怀礼思忖片刻,道:“好吧,你们随我来。”

    说罢申怀礼起身,不顾满堂宾客,引着纪姝一行人出了会客堂,穿过北面廊檐,走到了一处厢房前。刚踏进去,车夫小哥就被满屋的琳琅珠宝震慑住了,变得畏畏缩缩,生怕碰坏了什么物件,可偏偏他又人高马大,如此拘谨倒显得有些可笑。

    申怀礼走到一排架子前,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紫红色锦盒,放到屋内正中央的桌上,打开后问纪姝:“你要的可是这件东西?”纪姝靠近看去,锦盒里放着的是一枚鹅卵大的水玉球,乍一看并不值多少钱。

    纪姝点点头,有些讥讽地说道:“申门主,您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敢收啊。你可知道,你留着的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吗?”未等申怀礼说话,纪姝就接着厉声道:“我家祖产!”

    申怀礼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哈欠。一名吊儿郎当的青年懒洋洋地走了进来。

    “泰儿,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让你迎接客人的吗?”

    “我让安弟接替我了。”

    纪姝侧脸看去,原来这人便是先前进门后碰见的那个态度散漫的公子哥。

    申怀礼赔礼道:“这是犬子先泰,礼数不周,还望见谅。”申先泰他大步走到桌案前,抄起装着水玉球的锦盒,语气轻蔑:“你刚刚说什么,你家祖产?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家祖产,可有证据?况且就算是你家祖产,现在却到了我家,你不得反省反省自身问题吗?另外,这破玩意我都瞧不上眼,你还特地从荆湖跑过来要,未免太劳师动众了点吧?”

    纪姝火冒三丈,而是向申先泰道:“你可知道此物出自哪里吗?此水玉球乃是皇家内苑祥瑞白穿山甲腹中所诞,是仁宗皇帝亲赐给我母亲家的。”

    “哦,祥瑞所诞?”申先泰放下了锦盒:“竟有这么个来。那既然如此,我理当珍藏了。”说着他就要将锦盒放回架子上。

    “等等”纪姝伸手道。

    “那你是打算拿什么东西换咯?”

    “谁跟你换不换的,这东西是我家的,我要带走。”纪姝虽是客人,却显得比主人还要霸道。

    “是么?”申先泰转头看了看父亲一眼,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说道:“那在下可要向各位赔礼了。我们玲珑庄搜集天下珍奇异宝,向来只进不出。当然,若你们非要讨点钱财,我们也是给得起的。”

    纪姝登时就恼了,听申先泰的口气,是把他们当要饭的了。于是她威胁道:“你可知道我家的势力吗?”

    “不知,”申先泰道,“也不须知。”

    身为八卦庄巽庄少庄主,纪姝竟然被人赶了出来,着实很没面子。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八卦庄自三国蜀汉亡后建立,而今八百余年,向来隐匿世外,江湖上的人从未听闻过八卦庄的名号。就算纪姝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东湖门申家人也不见得会给面子。

    站在庄外,马车夫急的抓耳挠腮,问:“少主,怎么办?”

    此时的纪姝却又不像先前那般急躁了,她掐指一算,忽然扇着扇子,双眸微闭,嘴角微微一扬,道:“莫急莫急,我们的帮手该到了。”

    纪姝回到马车里,继续挤压着平重衡的空间睡觉。马车夫小哥和婢女来回走动,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来来往往的客人倒看见不少,唯独少主口中所说的帮手没等来。正当他们感觉事情无望,打算离开的时候,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两匹马,一枣一黑,前后而行。健硕黑马上坐着背弓带箭的一名披发女子,皆俊美异常。而后面那匹枣马,个头小了一点,显得温顺一些,马背上是个也背弓带箭的小个男子。

    “少主、少主,又有人来了。”车夫小哥叫醒了纪姝。

    “烦死了,第几次了,又拿不相干的人烦我。”纪姝虽发着牢骚,不过还是挑起车帘冲外张望了一番。待见到一男一女两个骑手,她原本惺忪的睡眼顿时恢复了神采:“来了、来了!就是他们,就是他们!”车夫小哥和婢女都奇怪:“他们是谁啊?”纪姝趴在车窗,扇了车夫后脑一巴掌:“废话,当然是我说的帮手啊!”车夫小哥委屈地摸摸后脑勺道:“他们是帮手?我认都不认识他们。”

    纪姝满脸得计的表情,深邃地笑道:“你就看着吧。”

    男女骑手行至东湖庄院大门前,想喊一个门人帮忙通报。可他们不懂东湖门的规矩,客人们都是出门才需要打招呼,进去不用管,门人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喂,我跟你说话呢!”

    男骑手喊了三声,那门人总算有点表示了:轻蔑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日你个先人板板,你可知我是谁吗?”

    门人语出不善:“不知哪儿来的山猴子,我管你是谁?”

    【*】据说当时日本人会让女人跑到宋朝寻觅优秀男子同船借种,改良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