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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平江万羽堂有了些日子。这天秦如风与紫星在院子里对面而坐,借着阳光用药水替她擦洗脸部,设法消去脸上的刺字。别的字已经看不出太多痕迹了,唯独额头上的一个“盗”字刻得比较牢,还能看出几道笔画来。秦如风和紫星一商量,干脆以笔画为框架,绣一朵腊梅上去。
紫星本来就是个天生丽质的冰霜美人,尽管年过三十,比之二十多岁的女子,依然毫不逊色。现在在额中绣上一朵梅花,倒显柔美,让人觉得更易于接近了些。
紫星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秦如风忙缩回刺针,对着她的额头轻柔地吹了一口,关切道:“弄疼你了吗?”
“不是。”紫星悄声道:“我是心里觉得不舒服。来这儿好些天了,这里的人好像总在监视我,对我们戒备心十足。”
“那没办法。我们原先是暴雪坊的,如今又是初来乍到,不被他们接纳很正常。等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秦如风宽慰她。
恰好元敬阳漱完口,看见他俩了,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个无影是吧,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本名叫什么?”
秦如风放下手头的活答道:“在暴雪坊做过事的人,往往都有三个名号。其一为讳名,如‘无影’,用以行走江湖;其二为假名,用以同门中同级之间称讳;其三才是真名。”元敬阳懂了,点头道:“照这么说,‘秦如风’三字还只是你的假名?”秦如风道:“确实,属下真名秦锐,金兑锐。”
“喔。既然你已入了万羽堂,在暴雪坊时的名字就弃用吧,用回你的本名。”
“属下已有此意,既然堂主又提醒,我以后便弃用‘无影’与‘如风’二名。”打这以后,秦如风便用回本名秦锐,不再赘言。
既然秦锐恢复了本名,紫星也得这样做。紫星原是受株连而流放的官宦人家闺女,当年流放途中被其师父炎星救下,赐了一个假名,她的本名叫赵英琪。从此以后,赵英琪也叫回原名,弃暴雪坊的名讳不用。
听到谈名字,禹边云倒来了兴趣,走过来找个马扎坐下,开启了讲学模式:“不知从何时起,起名字有这么个惯例——按阴阳五行相生代代取名。秦兄弟名锐,锐乃金字边,那么若我没有猜错,令尊名应为土字旁,尊祖父应当为火字旁,尊曾祖就应当是木字旁。木字旁,我想想看,木字旁,会是什么字呢……”
“是木字旁、是木字旁!”秦锐忙接下话头,止住禹边云正待翱翔的神思。
幸好元敬阳也无意间插话救场,他问禹边云:“你说的五行相生,是不是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啊?”
“正是如此。”
“喔——”元敬阳又问:“那禹先生,您看看我的名字五行属什么?”
禹边云道:“阳字,太炎也,五行当属火。”元敬阳思考道:“那照这么说,我儿子得取一个土字旁的名咯?”禹边云道:“确是如此,不过现在孩子还小,不着急取大名。”
秦锐道:“既有五行相生,自然还有五行相克。”
禹边云点点头:“呣——对了,我说堂主,你给儿子取小名元宝,元宝属金,你难道不知火当克金吗?”
“还有这一码事?”元敬阳有些慌神:“那岂不是说我会克我儿子了吗?不成不成、须得给他该一个小名才行!”禹边云不禁莞尔:“小名而已,不打紧。再者说了,名字不过是几个字而已,其人究竟运势如何,还不是看他自己的能耐与造化?”听他宽慰,元敬阳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雨儿名属水,水克火,难不成她会克我?”
禹边云听了发笑:“还‘难不成’呢!难道堂主就没觉得自个儿总在她的把控之中,一直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吗?”若是晚个几百年,估计他还会加上句“你就是只猴,跳不出她的五指山”诸如此类的话。
闲聊着,元敬阳想起来还差一个人没来,那个人是他所遇见的成年男子当中唯一一个比自己还矮的。因为平重衡给了他在身高方面极大的自信,因而元敬阳对其印象相当深刻。想到了他就问了出来,为何那个矮个子至今没来万羽堂。
秦锐这才想起来那日自己轻率的行为,让人生地不熟的平重衡一个人来平江,怕不是当街就被人给拐了?被偷被盗倒还可以接受,关键是重衡公子背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褡裢,若是有人见财起意,加害于他可就祸事了。
“不行,我得去找找他!”
赵英琪拉住他道:“找他,你如何找他?”
其实他们没必要着急,因为带着平重衡消息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温迪罕扬古凭能力和资本完全可以至少当一个管事,但过去在军营里的经验告诉他,越接近长官的人越有机会晋升发达,所以他坚持依然先当一个跟班,他跑来通报:“堂主,外面有人说要面见万羽堂堂主。”
“叫他进来。”
不多时,打外面进来四个人,都穿着粗布衣、挎着腰刀。领头一个瞎了左目,带着单目眼罩,他上前一步,睥睨问:“谁是万羽堂堂主?”
元敬阳双臂交叉在胸前,走过去道:“我就是,怎么了?”
独眼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鼻孔里喷出轻蔑的一声笑,喃喃道:“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个江湖头领当当。”随后他又提高嗓门道:“既然你就是堂主,告诉你件事。你们万羽堂杀了我们绍兴东湖门的人,要么半个月之内带上一万两银子去赎人,要么、以命抵命!”
“多少?”元敬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一万两。”
元敬阳下巴差点掉地上:“一万两?你他娘的不如去抢!再者说了,我万羽堂的人只在平江一带活动,跟你们绍兴府的人毫无瓜葛。你一定是找错人了,请回吧。”
“等等,”秦锐走来试探性地问道,“那人是不是一个带着口弯月长刀、身材较为矮小的男子?”独眼龙道:“看来你认识他。那人倒是不高,和那帮租海船借种的日本人差不多。”
重衡公子果然出事了!秦锐又问:“那他现状如何?”
独眼龙咧嘴笑道:“放心,只是拿皮鞭蘸凉水抽了一顿,那厮骨头硬,死不了的。只不过如果半个月过去了,还不把钱凑齐了交给我们掌门,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他还活着了。”消息传达到了,他便招呼弟兄走人。
待那几人走后,元敬阳怒道:“一万两,这分明是强人所难。老子这几年的花销加起来都没有三百两,他想讹钱不妨直说!”
禹边云倒不像他这样先为钱发火,他想了想问秦锐:“这是怎样的一个门派?张口就要一万两赎人。你的那个朋友究竟出了什么事?”
秦锐思考片刻,而后对事情做了番简单的猜测,由于平重衡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惹事,事情或许是这样的:平重衡挎着刀背着珠宝问人去往平江的路,却不想因为身上的钱财惹人眼红,被这东湖门的人骗了。可能在郊外的时候那帮人被识破,与平重衡发生了冲突。因为平重衡乃是自幼习练近江流刀法的高手,轻而易举杀死了几个想骗取自己财物的人,却不料被埋伏着的人偷袭,被擒去了绍兴。而东湖门扭曲事实,只言平重衡杀害他们门人,却对门人的欺诈行径绝口不提,而且还提出来一万两的巨额赔偿条件,显然是做出威吓,以占据此次事件的主动权。
“至于东湖门这个帮派,我确实听说过,只是我在异国多年,现如今它怎么一个情况,却是不甚清楚。”
于是赵英琪道:“这东湖门是绍兴府最大的门派,与忠义社也颇有交情。他们有两百多门人,平日里从事放贷索账一类活计,名声一般。”
“干这种缺德事,名声能好吗?”元敬阳发表完评论又问:“那么东湖门可有无朝臣充当后台?”
赵英琪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像狄万英门主的玄影门这样根基牢固、实力雄厚的帮派,在两浙是没有第二个的。”她特地提了下玄影门,是因为玄影门的确是现如今江湖门派中实力属于顶层的。
“才两百人的门派,就敢跑到我门上来讹诈我堂堂长洲开国男,胆子不小啊!就冲这一条,我就得让他们吃点苦头,得叫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元敬阳除了钱以外,还总喜欢把开国男这个资本挂在嘴边,不过他似乎忘了,东湖门就算只有二百多人,也比万羽堂多出整整一倍来。
见到元敬阳的表态,秦锐立刻恳求道:“重衡公子乃是我的至交,他在日本就度过多年软禁生涯,如今落难来到大宋。若不能保全他,我愧对他和他的族人啊。”
看着态度诚恳的秦锐,元敬阳摸摸下巴的胡茬,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现在已经不是一时激愤就会怒发冲冠的毛糙小子了。
晚些时候,元敬阳回屋找崔宣雨,想商量一下再一次外出的事。进门他瞧见个娇柔的背影坐在桌前,就悄悄摸过去,从后面揽住了对方。
“你干嘛呢?”崔宣雨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发问。
元敬阳有点发懵,掰过怀里的人脸一看,是满脸怨怒的罗青青。
“哎呀——”元敬阳忙撒开手推后两步,轻抚胸口道:“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
罗青青娇嗔一声,夺门而出,刚出门没两步,她又折回来把桌上的毛笔砚台和一摞纸一块收拢走了。原来庆音罗青青还俗以来,总觉得在万羽堂是寄人篱下,心中长期郁结。崔宣雨懂得察言观色,看出她过得不开心,正好自己总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有着好奇心,便时常请她来抄写、讲解佛经,听到妙处,总会夸奖她几句。罗青青觉得自己被人需要,很快就产生了满足感,将烦恼丢在脑后了。这天罗青青正打算抄《地藏菩萨本愿经》给崔宣雨讲解呢,哪知道没写几页,元敬阳认错了人,把从未与男人有过肢体接触的她搂在了怀里。罗青青自然是满腹怨愤,羞赧无比,对元敬阳的厌恶感又多了几分。
罗青青走了,元敬阳算是松了口气。可崔宣雨这关还得过。
“喂,我说你现在连人都分不清了?”崔宣雨露出了极为少有的冷峻表情。
元敬阳嘻嘻着摸到她身边,拉住她的小手赔笑道:“这不是今天遇上事了嘛,我一直盘算,想得脑阔疼。糊里糊涂回屋,这才错把留了头发的小尼姑当成是你了。”其实认错人,也有罗青青和崔宣雨身材相近的原因在内,不过身材归身材,二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是决然不同的,海棠和茉莉,怎么也能分得出来吧?想到这儿,元敬阳不由自主地嗅了嗅,他发现自己的鼻子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倒是崔宣雨身上的茉莉香比过去淡了几分,他嗅浓烈的香气嗅惯了,稍微淡一点还真有些闻不出来。
崔宣雨问:“你想什么想的脑子都混沌了?”
元敬阳便将今天白天的事情如实一说,还就是否赎人一事向她寻求意见。
“你问我?”崔宣雨道:“我一介女流而已,并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是堂主,应当由你自己决断才对。”
“可我就是没法决断,所以才想问你的呀。”
“禹先生没给你建议?”
“他也没想好。半个月,从平江到绍兴,没几天可以考虑了。”
崔宣雨托腮思量了会儿,似乎有些失神,她心不在焉地忽而问道:“哎,大堂楹联写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辛稼轩写的那副对子啊,天天看我当然记得啊。”元敬阳道:“上联是‘雕翎白羽——’呃,我再出去看看。”他挠挠后脑勺,略显尴尬地出屋走到大堂外,又将那字字遒劲有力的楹联看了一遍:
雕翎白羽蔽日遮云贯石没镞无坚不摧,
犀角玄蹄拔山撼地博浪摧沙无往不利。
横批:百万一心。
元敬阳看着楹联,陷入了沉思。原因很简单:他看不懂。
而最近几年一直把心思扑在妻儿身上,同时跟着丈人学做生意的枪神史霁风总算得了点空闲,也走过来看楹联。
之前纹丝不动的元敬阳突然问了句话,把出神的史霁风吓了一跳:“史兄弟,这些字怎么读啊?我不是说不认识字啊,我是想知道怎么断句。”
史霁风文化水平尽管也不高,但还是比元敬阳稍强一点的,他指教道:“应当这么读,雕翎白羽、蔽日遮云、贯石没镞、无坚不摧,下联是犀角玄蹄、拔山撼地、博浪摧沙、无往不利;横批的话不用多说,连起来读就行了。”
“喔——”元敬阳点点头,又问:“那这上下联写的是什么,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史霁风面露尬笑:“我也不太懂。”
这时神出鬼没的禹边云不知何时又走到了他们二人的身旁,问道:“元兄弟,你们二人盯着这楹联半天作甚啊?”
元敬阳回过神来笑道:“禹先生来的正好,这些字我现在倒是认识了,可至于究竟写的是个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先生能否替我解释解释?”
“你说这意思啊?”禹边云饱学之士,解释一副对联自然不在话下,他说道:“稼轩公学富五车,用起典故那真叫个信手拈来,难怪被人称作‘掉书袋’。你且听我释义:‘雕翎白羽’,乃指弓箭,自不必说;‘蔽日遮云’,乃是描述万箭齐发之盛状;‘贯石没镞’,说的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凸显起射术高超,神力惊人,所以才有最后‘无坚不摧’四字。再看下联,‘犀角玄蹄’,犀,体壮之珍兽,玄,砮皂之玄牛也,亦为神力巨兽,此二种兽奔踏而过,岂不是‘拔山撼地’?至于‘博浪摧沙’,乃是汉兴三杰张良在博浪沙雇用壮士以巨锤刺杀秦始皇的典故;‘无往不利’,即是说若有此等威武勇壮之士,何谈不能取得大水崩沙,摧枯拉朽之成功?而横批‘百万一心’——”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禹边云和史霁风同时发问。
元敬阳的眼睛忽然变得澄澈了,他已经悟出了楹联中的含义。
“百万一心,就是我万羽堂的信条、我万羽堂的契约。”又道:“将百万众如同一人,则必对百万人一视同仁。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为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禹先生,兵法上是这么说的吗?”
禹边云折扇摇曳:“确是这么说的。”
“那好,”元敬阳决意道,“明日准备,后天,去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