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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坊两浙分坊木砦,钱塘江面上的飞阁在这几天一直在下面挂着只木笼子,平重衡就坐在木笼里,下半身泡在江水中,每日与来往的鱼虾作伴。
笼子上面,紫星露出脸来,嘲弄地笑问:“这几日过得怎么样?我可没饿着你吧?”
平重衡端坐在水里,不时被波浪推得来回晃动。他瞥了眼挂在铁钩上的网兜,里面钻进了两条草鱼,这就算是今天的伙食了。
“你究竟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紫星感到这人颇为无趣了些。
“说得太快我会听不明白。”良久,平重衡才回答了这么一句。而后他拾起网兜里较小的一条鱼,摸了摸它滑溜溜的鳞片,忽而丢出笼子缝隙,将其放走了。紫星看在眼里,摇头讪笑,“喂,你把你的腿脚也抬起来晾晾,别泡烂了,不然到时候我怎么跟如风交代啊?小矮子。”
平重衡又恢复了沉默,闭目冥思。紫星拾起茶几上的一把瓜子,朝下面扔去想逗逗他,这时一名职人回到了木砦。
“坊主,属下刚刚在外听到消息,如此如此。”
“什么?”紫星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转而变成了惊讶与担心。她到底还是对秦如风存有一丝感情的,听闻旧情人刺杀不成反遭擒拿,她还是感到心房一阵翕痛。“如风他怎么会被擒住的?”
职人道:“属下也不清楚,只是听京城都传遍了此事。属下觉得或许重要朝臣家中都会豢养一些深藏不露、身怀绝技的门客,甚至有个别的直接以武将作为随从,无影大人可能是被这样的人制住了。”紫星蹙眉思量道:“什么样的高手,能擒住如风?”职人道:“休怪属下直言。丞相府其实寻常富户、商贾的宅邸,岂能没有高手保护?您让无影大人单独赴险,其实与叫他送死并无差别。”
“要你多嘴!”紫星训斥:“难道你不知道无影他一个人的时候是最厉害的吗?”
下面水牢里的平重衡忽然问了一句“你与如风原来是爱人,对吗?”紫星喝道:“你就老老实实在下面待着吧,别多管闲事了。”平重衡从她的语气里听得明明白白,轻笑道:“我猜测的果然是真的。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如风在日本的情人是什么样的吗?”
“闭嘴!”紫星冷哼一声,重重合上了地板盖,让他安安稳稳泡在下面了。
等地板盖隔好音,职人问道:“坊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紫星坐在榻上,一手托腮仔细考虑。若是按照暴雪坊里的规矩,执行任务的人若被生擒,坊内其他人有义务前去援救,譬如昔日的江疑就是在齐肃卿的眼皮底下被人救走的。但是刺杀丞相的人肯定是会被抓去大理寺天牢的,让两浙分坊区区数十人去防卫森严的大理寺救人?怕不是失了智。不过,即便是失了智,“也要救救他。”
“坊主,您可要想好了啊。”
“住口,难道我还没有分寸吗?”紫星再次呵斥下属。
这时,从地板下传来幽幽的声音:“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救如风出来。”平重衡在水牢里寻思:如风他们竟能将我从源赖朝软禁我的地方用影武者替换出来,他们皆是暴雪坊精英,如法炮制救出如风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呵呵——”紫星冲下面道:“都这样了,你还能听见我们说话?小矮子耳朵挺灵光啊。不过,还是借你吉言——”她转向职人,开始商议制定救援计划。
再说回秦如风,他作为刺杀朝廷左丞相的罪人,刚刚入住大理寺牢房两天三夜。虽说大理寺是大宋最高审判机关,可那年头并没有模范监狱评选一类的活动,大理寺的监牢条件甚至不如地方上的班房。这里阴暗潮湿,酸臭味熏人,囚犯们每日都抱着一摞湿得发霉的稻草,同蟑螂、蜈蚣、耗子等生物作伴。间或有不满意拉出来的稀粪一般伙食的人拿着碗筷敲打,以示抗议,之后这样的人看狱卒心情,或遭无视、或吃一顿皮带扣肉。关在这里的犯人除了少数蒙冤受辱之人外,大部分还是穷凶极恶的歹人的,他们在这儿闲暇之余的娱乐,就是打架斗狠,争一个狱霸的地位,新来的往往吃了顿杀威棒后,丢进来又要挨一顿狱友的打。
不过秦如风倒没有被狱霸们为难,因为他是刺杀留正丞相的犯人,罪行滔天,大理寺觉得他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因而特地吩咐狱卒给他分配个单间,还要保证其安全,别被整的说不出话来,那样就审讯不出什么东西了。
秦如风坐在湿稻草堆上,打坐调息,缓解因杀威棒而受到的皮肉之苦。
这时他左边有人敲敲牢房的木头栏杆,问候道:“嘿,你是犯什么事进单间的?问你话呢!”那人问了好几遍,秦如风心乱,被打搅的有点烦躁,便不再打坐,回答他道:“刺杀朝臣,怎么的了?”
那人又问“刺杀的是哪位朝臣?”
秦如风答:“左丞相留正。”
“唷——兄弟你胆子不小啊。不过比我可差远了。”
秦如风冷笑道:“听你的口气,你还挺得意自己犯的罪啊?”
“那是——”那人得意洋洋道:“我可是反贼!”
“反贼?”
“哈哈……”那人笑道:“兄弟你听过静江大将军徐五吗?我就是他的军师李衡。”
“静江大将军?”秦如风多年在异国,并不清楚宋境这几年发生过的事情。
李衡便把他过去的峥嵘岁月如小盏倒酒一般细细说来,乍听犹如一段史诗。从读过几年书的秀才,到家境破落的浪子,再到杀人越货的水贼,接着又变成了船运帮的二把手,最后终于成了反贼的军师,不可谓不是一段传奇故事。说到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可惜啊,我一个秀才终究玩不过人家进士,我和徐五哥哥穷尽半生精力,以图起事,却被已入暮年的范大人用几个月的工夫一网打尽了。可惜、可惜!”
秦如风轻蔑道:“尔等反贼祸国殃民,被官府剿灭,是国之幸事、百姓之幸事,有甚可惜?”李衡不服道:“唉唉,我说你这人,真是一朵奇葩。自己明明犯下大罪,还恬不知耻地无端指摘起我来,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秦如风只以冷笑回应。
本以为对方会针锋相对,辩驳一番,却不料秦如风干脆不吭声了,李衡觉得无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又问秦如风道:“我说,你听我讲的,淳熙九年静江帮就灭了,你就不奇怪为何我一直到现在都没被处死吗?”
秦如风的态度表明了一切:“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李衡这会儿倒也不恼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呵呵,我可告诉你,我没死,正是因为范成大大人。中间有一段事情曲折,有人想整范大人以及和他有交情的一帮人,所以大理寺迟迟不对我宣判,他们隔三差五地总要把我提到堂上,问讯诱导,想让我说出一番他们愿意听的供词来。可我不傻,若真遂了他们的愿,我的命还能长久吗?所以啊,我就是故意和他们拖着,偶尔也顺顺他们心,胡编乱造几句,但就是不把要紧的话说出口,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多活一天是一天咯!”
秦如风听完讥讽道:“你这不就是书上所写的‘苟活’吗?”
李衡叱道:“苟活?哈哈,苟活总比好死强吧?我现在啊,就希望那一帮人多做几年官,他们在这位子上多待一年,我就能多活一年。不然万一换了个二杆子上来,翻看到关于我的卷宗,一见‘反贼’二字,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拉出去砍了,我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喽!”
秦如风陷入了沉思:是啊,苟活也比好死强。几月前他费尽心力将平重衡公子救出来带来大宋,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你这人,唯独这一点算是与我合辙了。”
李衡喜道:“我就知道,人呐,怎么可能好死而恶生呢?”
几日之后,秦如风和李衡无话不谈,二人成了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的同狱好友。
这天午后,他们二人唠着饭嗑,谈天说地的工夫,狱卒又拽着铁链子拉进来一人,关在了秦如风的右边牢房。
待狱卒走后,李衡打招呼道:“哟,这位哥哥,你又是犯了什么大罪,进来单间啊?”
“我在大理寺门口便溺。”
“啥啊?”
“我在大理寺门口便溺。”那人一字一板地重复了一遍。
李衡听清楚后颇觉可笑:“简直离奇!撒泡尿,虽说是大理寺门口吧,也不至于这么大罪吧?”
那人又说得细致了些:“我在大理寺门口石狴犴【*】身上便溺,亵渎法纪,罪大恶极。”
原本躺在稻草上打嗝休息的秦如风听着这人说话的语气,总觉得哪里不对——太正经了。感觉像傻子,但若真是傻子,公人打他一顿板子也就扔大街上了,也不会劳师动众将其关在这里。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那人立刻应道:“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是你!”
“是我。”
李衡奇怪:“你俩干嘛呢,对暗号啊?”
那人是暴雪坊用计整进来的职人霸下【***】,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秦如风的具体位置。
秦如风了解后半开玩笑道:“老六在老七身上撒尿,你也是有意思。”他说笑着,发现脚边的墙壁正在不断掉灰,过了会儿,墙壁上竟然被钻出了一个比食指略粗的洞。“你练过金刚指啊?”
霸下不做声,只是塞过来一支圭笔和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着:“何时提审?”秦如风略作思忖,提笔在末尾写了“不日”二字,将东西递了回去。霸下接回来一瞧,了然于胸,在“不日”下又添了“援救”两字,让秦如风看到。秦如风又回复:“几人前来?”霸下写道:“两浙分坊半数。”秦如风写道:“此间大理寺刑狱,高手遍布,半数不足,须得全员,勉强一战。”霸下看到,犹豫片刻,回道:“可。”
这天过后,李衡就感觉秦如风与自己聊天时常心不在焉,仿佛有心事一般,他很好奇秦如风究竟有什么心事,不过很快,他的疑惑就能够解开了。
两天后,一名狱卒引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来到这层。狱卒冲霸下叫了一声:“嘿,呆子,你媳妇过来看你了!”而后狱卒摇头叹息,自言自语:“这妇人真可怜,嫁了个傻丈夫,又生了个丑儿子。”他没注意到妇人和妇人怀中的丑婴都冲他诡异地瞪了一眼。
婴灵。秦如风有了数。婴灵二人其实是姐弟俩,弟弟自幼患有怪病,身体长不大,但脑子正常发育。他们二人从小就饱受邻里的嘲弄,后来姐姐忍无可忍,在一天夜里拿着把柴刀杀光了同乡百余口人,带着弟弟拜到毒王江春兵门下当弟子。而江春兵人面兽心,又经常拿长不大的弟弟做各种灭绝人性的试验,导致弟弟心理逐渐扭曲。最后姐弟二人又合力杀了江春兵,带着一身用毒的本事来到了暴雪坊。恰好暴雪坊总坊主是个侏儒,对姐弟二人很是同情,就收容了二人,并赠与婴灵的名讳,充任点检。
霸下扒到牢门口道:“来了啊?”
妇人道:“来了。”
“几时开始?”
“现在开始。”
不知是谁在大理寺放起了一把大火,浓烟很快弥漫开来。不少狱卒赶着去救火,却在奔赴事发地点的途中遭遇毒手。很快婴灵姐弟俩拿到了牢门钥匙,姐姐尝试了几次,捅开了霸下的牢门,接着又给秦如风开门。
隔壁的李衡瞧在眼里,惊异道:“哟,你还有弟兄帮忙?你就舍得丢下我吗?”秦如风对他道:“你不是喜欢苟活吗,就继续待着吧。”李衡当场急了:“我说你这人真不够意思。这么些天来要不是有我陪你聊天,你早憋死了!还不快救我一起出去?”
秦如风却道:“反贼,老实待着,我这是为你好。”
李衡气的骂道:“你个吃牢饭的腌臜混沌,真他娘不讲义气!”他骂的工夫,烟雾都飘进了牢房,从浓烟里又有几人现身,丢给秦如风一件袍子:“无影大人,请您套上,盖住囚衣。”
“无影——大人?”李衡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姓秦的明明是个犯人,怎么又成了大人?
秦如风接住袍子却不急着穿,慢慢悠悠站起来活动起被狭窄空间拘束了多日的关节,他随口道:“也怪我在异国待的时间长了,在那里没什么对手,再回来办事手生了许多,一时失误,才让你等如此兴师动众。”
霸下道:“无影大人客气了,现在赶紧趁乱出去吧。”
“好。”秦如风一边穿袍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也不知是谁,竟然想着去刺杀左丞相大人。”霸下也随口答了句:“想刺杀朝臣的,自然也是朝臣。”
秦如风眼眸一亮,而后冲霸下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霸下走进来问:“无影大人有何吩咐?”
秦如风目光一闪,忽地问:“你可识得这把刀吗?”
紧接着,一道银光划过,鲜血“噗呲”喷射出来。霸下呜呜啊啊地捂着喉咙,瞪大了眼睛跪趴了下来。婴灵姐弟看见秦如风拿着从稻草堆里抽出来的怪异弯刀,方才有点回过神来。无影平举天丛云,指着女婴灵问:“两浙分坊的人都到了吧?”
男婴灵惊愕无比,用沙哑的嗓音问姐姐:“大姐,现在如何是好?”
女婴灵立刻吩咐刚刚进来的两个职人:“快叫所有人速速撤回,不得有误!”言讫,她也连忙闪到职人背后。被他当挡箭牌的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秦如风一刀扎穿了心脏,当场毙命。
李衡看得呆了,这会儿才懂秦如风所说“为你好”的意思。“这厮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是个二五啊!”
不一会儿,大理寺牢房内兵戈相碰,杀声四起,公人们与暴雪坊展开恶斗。暴雪坊不熟悉牢狱内部,便一跺脚打开了关着诸多暴徒的牢房,将来自各地的歹人放出来与公人们厮杀。
秦如风说厌倦了杀戮,但此时还是拿着天丛云,瞅准过去的同门将屠刀斩向他们。很快,这一层的几名职人都被他杀死,只有婴灵姐弟走脱。他的目的是要将两浙分坊一网打尽,岂能轻易放走这二人,他便提着刀跑到上一层,四处寻觅目标。
【*】狴犴(bì àn)又名宪章,传说中的神兽,龙之第七子。它形似虎,平生好讼,却又有威力。传说狴犴不仅急公好义,仗义执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断。
【**】原诗为秦桧所作《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
【***】霸下:龙之六子,又名赑屃(bì xì),似龟有齿,喜欢负重,是碑下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