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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恨物情难会处,
莲花不肯嫁春风。
——韩偓寄恨
人小!
房里传来了杨惜芳慌乱无措的声音。
人小!
没有听见人小的应答,也没有看见他像平常一样推门而入,她略微生气的又叫了一声。
北风吹击着窗户,似乎想要破窗进来,屋外安静得很,人小半点声息都欠奉。她心里道:“难道人小不在?没道理的,他要出去也会等到我吃完早饭之后啊,他从来不会这么不理睬我叫他的。他今天是怎么啦?”
人小!
她提高音量,不信邪的又叫了一声。然后,她开门出来,本料想人小会不在,她却偏偏看见了人小。他背靠着墙壁坐着,左手垂在地上,龌龊的五指紧攥着只夜光杯,头歪在右侧,露出了不干净的脖颈。她以为他是睡着了,心中十分不愉。突然,她看见他嘴角有着一抹指节般长短的血渍,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吓得面无血色,暗忖道:“难道人小他已经死了?”她蹲下去,伸出右手,用春葱般的食指,小心而又害怕地伸去探他鼻息,却发觉他的呼吸平稳,毫无异相,一颗莫名其妙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可是,看着他死人般的样子,想着他害得自己为他担心,又不免心中有气,于是,怒瞪着他,使劲推搡了他的肩一下。人小一惊之下,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的主人竟然蹲在身旁,用一双燃烧着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慌忙站了起来,退开两步,垂着头问道:“主,主人,什么事?”
人小的举动令她泛起熟悉的感觉,却一时之间想不起相似的场面来,她随口道:“人小,我怎么感觉我曾经和你很熟悉?”
人小下意识地把头垂得更低了,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道:“主人,你刚才叫我,是什么事?”
她好似呆了,无力地站起来,面如死灰地说:“也没什么,只是我的潮退不见了。”
人小没有言语。
杨惜芳回屋去了,脚步是那样的沉重,仿佛是灌了铅,身影是那样的绝望,好像饱尝了几世的孤独。人小伺候她吃过早饭,来到了风镇最大的酒楼浮云楼。小二面色冷淡的过来招呼他,他径自找张空桌坐下了。小二碰了一鼻子灰,心下骂道:“肮脏的奴才。”招呼其他客人去了。人小要一坛上好的汾酒,小二的半天没给拿来,显得是报复了。人小也不生气,平淡的叫过小二,先会了酒资。小二得了钱,爽快的把酒抱来了。
一杯酒入口,酒店内变得吵吵嚷嚷的,东一桌,西一桌,都在窃窃私语,却像隔帘听雨,依依稀稀,听不甚清。
四五杯下肚,渐渐有些声音,如看檐前滴雨,清晰起来。
“‘沉烟金钩’真不愧是‘偷中三王’之一,偷幽寒谷那女娃子的潮退竟是手到擒来,如反掌之易。”声音雄浑,颇显老音。
“江兄,此言大谬不然。那女娃子的剑是‘寒江钓叟’偷的,而不是‘沉烟金钩’。说到偷的技艺,‘寒江钓叟’比‘沉烟金钩’高明得多,而武功方面,‘沉烟金钩’更是拍马也追不上‘寒江钓叟’,所以说偷剑的是‘寒江钓叟’。”另一个老头的声音。
“不对!不对!”先前说话的那老人提高嗓门争辩。这一来,别桌的人都纷纷看想他二人。他浑不在意,继续高声地说:“陶兄,‘寒江钓叟’尉迟明武功比‘沉烟金钩’独孤及高明,那是没错,说到偷,毕竟独孤及更胜一筹。能神不知鬼不觉偷到潮退这等神兵利刃,非‘沉烟金钩’莫属。”
“你说独孤及偷到了杨惜芳的潮退,这话当真?”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走到二人面前,厉声问道。
姓江的老人也不生气,哈哈一笑,说:“这位老弟,此事真得假不得,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老弟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高瘦汉子心中暗笑:“那有长了麻子还说长得好的,自是你个老头在吹牛了。”正要说话。姓江的老人问道:“就算是有王二麻子其人,那张三李四呢?你又怎么说?”
高瘦汉子怕二人扯得远了,不知要扯得猴年马月,忙道:“两位老人家,天下有没有张三李四并不打紧,尽可日后再分辨明白,还是先听那位朋友怎么说吧?”
姓陶的老人仿若没听见高瘦汉子说的话,指着高瘦汉子对姓陶的老头道:“张三。”又指着人小道:“李四。”
姓江的老人登时涨红了脸,看看高瘦汉子,又看看人小,说什么也不信二人就巧不巧的是张三李四。姓陶的老人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连喝了两大碗酒,意气风发地哈哈大笑。姓江的老人终于忍不住斥问高瘦汉子道:“你叫张三?”高瘦汉子心道:“两个老家伙颠三倒四,东拉西扯的不知会折腾到什么时候,暂且忍他一忍,问明白那事后再叫他们好看。”于是,向姓江的老头点点头。姓陶的老头更是得意非凡。姓江的老头更加的不爽了,似乎想把怒气都发在人小身上的厉声问道:“喂,垂着头的小娃娃,你名叫李四?”他有若实质的目光锁紧人小,似乎只要他敢点一下头或说一声是,就要撕了他似的。
人小垂着头,看不见他的目光,高瘦汉子却是看得心中直打寒颤,暗道:“幸好没有鲁莽行事,想不到两个老家伙有如此修为。却要看看那奴才怎么回他。”
人小却道:“我家主人说,尉迟明与独孤及都不是君子。”
姓江的老人怒不可遏,破口骂道:“放屁!放屁!放屁!”连说了三声“放屁”却不知是说人小答非所问,还是说人小的主人说的话错了,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姓陶的老头见有机可趁,便道:“江兄,此言有理。古人称偷窃之辈为梁上君子,尉迟明、独孤及既然干的是偷盗的勾当,怎么会不是君子呢?君子者,偷鸡摸狗,偷梁换柱,偷天换日,欺世盗名之辈矣。可见那姓杨的女娃娃毫无见识,浅薄之至。”
酒店里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高瘦汉子皱皱眉,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放屁!”姓江的老人又怒骂道:“公孙惜惜那女娃娃干的也是偷盗窃取的营生,依你说,她也是君子了?女人而称之为君子,黄之至,岂有此理?”
众人和道:“是极!是极!”
姓陶的老人恼羞成怒,扯着颌下三寸长的花白胡须,叫道:“放屁!谁说女人就不能称君子了?女人还有称公子、丈夫的呢,那能怎的?武则天称帝,在位十五年,选贤拔能,续写了贞观之治的繁荣,又比那个皇帝差了?女人连皇帝都做了,称个君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啪!啪!啪!楼上下来一个妙龄女子,身穿狐裘,头挽双鬟,一边下楼一边说:“这位老先生的话说得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冲老先生这几句话,老先生的酒钱我付了,算是我请老先生喝酒。”
姓江的老人一时对姓陶老人的话无可辩驳,心中又说什么也不服输,迁怒那女子道:“你一个十七八岁,屁大点女娃娃,又懂得什么?”以他这种年龄,骂人本自不该,何况对方又是一个女孩子,更加的说不过去,可骂就骂了,谁也不能拿他怎的。
意外地,那女子也不生气,走到人小那桌坐下,面对着二人,反问道:“我不懂,难道是你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懂。”言下甚是不屑。
姓江的老头本来板着个脸,听了此言,以为人家在夸赞于他,立即心花怒放,笑逐颜开地说:“嗯,这句话说得还像点样。我老人家吃过的盐比你女娃娃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当然懂的比你多得多,你不懂的,我当然懂。”言下颇为得意。
那女子也还是不动怒,浅笑轻颦地说:“老人家,我做过女人,你有做过吗?”
“这,这,这,”姓江的老头不知如何作答,想着自己斗嘴居然会输给一个小女娃娃,心中老大不是味儿,这一动气,更加说不出话来,只好拍桌子怒道:“放屁!放屁!”
姓陶的老头哈哈大笑,众人更是肆无忌惮,添油加醋的哄笑起来。
姓江的老人一摔衣袖,愤愤然,大踏步走出了酒店。姓陶的老头对那女子道:“小娃娃,你我初次见面你就破费为我老人家掏酒钱,显见你是如此的尊敬老人,我老人家多谢你了,告辞。”言毕,追着姓江的老人去了,留下满堂的哄笑。
那女子虽然能忍,毕竟女孩子家脸嫩,到底给他弄了个红脸。她心中不愉,却也无法可施,忖道:“老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姑娘我不过说句客气话,他便当真了。原本请他一顿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家伙竟然说那种话,实在是气人。”回头对人小道:“这位朋友,你刚才说你家小姐”话未说完,便即打住,脸色变得比刚才还难看,简直是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对面空空如已,哪里还有人小的身影!女子连受两次憋屈,心里面的怒气简直翻江倒海般汹涌着,无可发泄,推本溯源,本是因对人小的话好奇而致受此窝囊气的,于是,一腔的怒气全迁移到人小身上,发誓非报复人小不可。人小要知道一句话便为他惹下莫名其妙的烦恼,打死他也不会吱声的。人生的许多烦恼,岂非就在我们无意也无心间惹下了?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我欺矣。
酒楼的闹剧落幕了,杨惜芳的潮退被盗的消息却也从风镇的茶馆、酒楼、饭店、市场、驿站、烟花之所等所在传了开去,遍及风镇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接着轰传江湖。虽然,有人说是“沉烟金钩”独孤及偷的,有人说是“寒江钓叟”尉迟明盗的,有人说是“三手媚娘”公孙惜惜窃的,也有人说是这是那的,众说纷纭,江湖上以偷成名的人物都沾上了嫌疑,但,有一点是毫无疑义的,那就是宝剑潮退确然不在幽寒谷杨惜芳的手上了。
一时之间,江湖上所谓“缉偷捕盗,为民除害”的口号风生水起,行动亦是轰轰烈烈,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帮派无不参与其中。以盗成名的人物,甚或稍有偷窃之能的家伙,人人自危,东躲**,亡命天涯。而经此一役,武林中以偷成名,以盗起家,与偷有关的人物惨遭横祸,死亡殆尽。此后二十年间,小偷们偷鸡摸狗都干得胆战心惊、魂不守舍的,仿佛一做便会被人发觉而将之杀死似的。偷之一流竟至人才凋零,一蹶不振,也算得是一件奇事。当然,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