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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太阳出山前走到了这座日里梦里向她召唤的大山脚下,她却反倒一派自然平静,好象这座山不是她跨越了二十里山路和二十年时间方才走到近前的,好象这座山对于她很平常很普通如门前的树屋后的溪可以任她随时亲近抚摸的。
选了一块石头,用衣袖轻轻抚去上面的薄雪,坐下来,不是感觉累了,而是为了一会儿上山更有精神。北方的三月乍暖还寒,夜里又添了一层春雪,早晨一放晴,天就越发透出些凉意。但她却身心暖洋洋地坐在这座望海峰下,静静地打量这片她久已向往的天地。于是她就嗅到了一种崭新的气息——这是春的气息么?这是海的气息么?
这座叫望海的山峰离她不过二十里,但二十年来这二十里却远远地将这座山与她阻隔着,使她不能亲近它。这山下没有她家的地和亲戚,去镇上也不是这个方向,爹娘又没打发她来这里做过什么,所以她从来就没有等到过来这里的理由,所以她从来只能是用眼远远地望这座山,用心遥遥地想这座山,用梦模糊地画这座山。二十里地很近很近,比去姨家近二里,比去姑家近五里,比去镇上近十里,但她去过十四回姨家、去过十一回姑家,还去过十几回镇子,却没有走近过望海峰一步。姨家近,姑家亲,镇子热闹,可从小最是让她念着惦着想着梦着丢不下扔不了的,是这座望海峰。
望海峰有多高,没人说得清,更没听说有女人跟它有过牵连。男人中他问过爷爷,问过爹、问过哥,可他们只说那是座很高的山,只说那座山很高,只说听说那是一座能望见海的山,他们都奇怪她怎么会想起要问那座山的,说没事没由谁上那么高的山去干啥。山里人离不开山,但山里人上山为生计。男人们上山种地、打柴、采石、伐木、放牛放羊、掏獾子打野猪,没有谁肯花冤力气白搭工夫去那座很高的山上去看什么风景的。女人做饭喂猪、缝缝补补,推碾子拉磨,生孩子奶崽儿,她们更没工夫看哪座山高哪座山低,没工夫去想哪座山叫望海峰为啥叫望海能不能望见海。但她却记得从记事起这座山就在天边招引着她、呼唤着她。可那时她还只知道这座山高、这座山蓝、这座山让她激动、这座山让她兴奋、这座山让她想往。后来她知道了这座山那个高高蓝蓝的顶峰叫望海峰,后来她就听说了登上望海峰就能望得见海了。海在她的印象里是遥远的陌生、新鲜、神秘、诱人,是比头顶这块天还辽远还湛蓝的,于是这座传说能望见海的山峰便也新鲜、神秘、诱人起来。海是遥远的梦也梦不见的,海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这座望海峰却是映在她的眼里的。她问爹、问娘、问能问的人,人们都说那座山离村里只有二十里。二十里比姨家近、比姑家近,比镇子近。那会儿她还没有去过镇子,那时镇子还在三十里外隔着几重山遥远陌生得不知模样,而这座望海峰是很近很近的二十里,且就在她眼里高高蓝蓝着。那时她就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是要走上那座望海峰顶去看一回景致的。那时她认定自己的这个心愿一定能实现的,那时她以为这个心愿是会很容易就实现的,因为这愿望距离她只有二十里。在每一个日子里,望海峰都在二十里外显现梦一般的蓝意。她的渴望随了她的小辫一天天长长、出落,但是她却听不见别人提起这座山,好象在别人印象里它不是二十里外的一座山,而只是一个遥远虚幻的影象。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如此忽略这座不平常的山,她不明白人们的感觉为什么那般粗糙冷木。她找不到一个能跟她一起看看这座山说说这座山的人,她只能把那个愿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但不管她埋藏地多深,这个愿望却又总是象春天的草芽子般不断拱出来,捂也捂不住。她开始怀疑起那座山是不是真的离她的小村只有二十里。当她不知不觉长大起来以后,她就帮爹打柴、帮娘做饭,她学山里女人该学的手艺,她干山里女人该干的活计。闲在时,爹娘也让她去姨家呆呆、姑家住住、也让她去镇子逛逛。她听说、温顺、能干,她与山里公认的好闺女没什么两样,但是再她的心底里,却从来没丢失过那因海而蓝的愿望。她的梦的深处,也不断闪烁着神奇的蓝意。只是每当她于孤独之中寻找那望海峰时,她反倒会越加孤独,因为她觉得那望海峰正离她愈来愈远,远得她总等不到理由走近它。
那一回在姑家,她偶尔听说有个后生是上去过望海峰的,她心里便放不下了。犹豫了两天终于忍不住,找个由头让姑舅妹子陪着去那后生家串门,拐弯抹角提起望海峰。但那后生却兜头泼下一瓢凉水,说那山上根本望不见海。那一天她象丢了魂儿一般,痴痴呆呆直打楞,吓得姨还当她得了“撞客”偷偷摸摸要去请顶仙的香头来给她冲邪气。但是第二天她又是一个往日的她了,因为她已不相信那座山会望不见海。她坚信只要她登上这座山就一定能望见海的,她看见这座山越来越蓝越来越润了。她的小村就睡在山里头,她也曾上南上种地,上北山打柴,上西山刨药,上东山放羊,所以她有理由登上过那些山的山顶。但是那些山很叫她失望泄气,因为那些山太矮,站在山顶望出去,眼前望不到尽头的还是一层层一道道重重叠叠的山。于是她便只有寄望于这座叫望海的高山了,她坚信这座山定是与众不同的,她坚信这座山定会给她一个惊喜、一个新鲜。她的愿望如春夜的野草一般迫切地生长着,但是那座山却一天天离她而去,让她总不能走近它。
眼前一亮,一缕阳光象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感觉。她望望太阳,太阳也正望着她笑。她觉得今早的太阳很亲切、很鲜润、很灿烂,她觉得这是一颗崭新的太阳,是专为她而生的。她脸上闪烁着太阳一般的光彩,心里荡漾起一种光彩鲜润透明的情感。她从小黄挎包里掏出一瓶水,一个毛巾包。打开毛巾包,里面是四个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她拿起一个饼子,就着金黄的阳光香香甜甜吃起来。她觉得她连同早晨的阳光一起咽下去了,她觉得心里很温暖、很充实、很豁亮。吃了半个饼子,喝两口水,这时她感觉肚子里轻微动了一下。她脸上的光彩里就多了一种幸福柔情的红意。她轻轻抚一抚肚子,轻柔地对他说:你着急了么?你也要急着看海么?娘这就带你上山!
肚子里的生命,给她带来激动兴奋的同时,也增加了她的焦虑。山里生山里长的她。一直到出嫁都没有走离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步。从娘家走到婆家只过一条小河沟,到望海峰不多不少还是二十里,但走到婆家她却更找不到实现心愿的理由了。其实她的心愿很简单,只不过要求给她一天时间,让她走二十里山路来爬上这座望海峰。但走到婆家后这简单的愿望已遥远得几乎让她看不见了。她依然觉得有一天她是会攀上望海峰去看一回她没看见过的让她魂牵梦绕不能丢弃的景致去的,但她却不知道那一天在什么时候,她觉得那一天在很久很久以后。她只把她二十年的梦想一遍一遍叙说给了一个人,就是她的男人。男人却听得漫不经心。男人莫名其妙地笑,男人只当她说的是梦话,男人听着听着就说该吃饭了或是该睡觉了。男人是个好男人,能干、不喝酒不赌钱不耍脾气,还知冷知热知道疼她,爹娘都说她有福命好,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难找。但男人只说不让她吃苦受累,男人只说让她过好日子,男人只要求给他生个胖小子,男人只要求她安心跟他过一辈子,但男人却不懂她的梦。男人笑着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就觉得男人很陌生很遥远很模糊,她就闭上眼,闭上眼望海峰就很亲近很真切很熟悉地站在眼前了。
肚子里又动了一下,细微而清晰。她又轻轻抚摸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干粮,又喝两口水。然后她把剩下的两个饼子包好连同半瓶水又一起装进黄挎包。抬头,大山披一层春雪在春阳里。那层春雪并不象冬雪那样粗糙冷利刺眼,而是轻柔、细软、温润,在阳光下晶莹玉透,如纱似雾。她好象头一回见到这么别致的雪似的,她以为这雪也是专门为她而来的,虽然在她的念想里,她登望海峰的时候,山上应该是有花有草有一派蓝莹莹气氛的。因为离得太近,她反而望不见那望海峰顶了。但是当她踏着柔毯般的春雪迈开了上山的头一步后,她觉得望海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实在了。
她感到了山体激动兴奋的轻颤,她知道这座山也已等她等了二十年。虽然日日夜夜想着这山梦着这山,她却不以为会在今天走进这山的怀抱。她本以为这个日子离她还很长很远还隔着几重山,但是在她发现她的体内已孕育了新的生命的时候,她知道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如果等生下来,她就会被拴得更死、拖得更牢,她就会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象姨象姑一样的女人了,她就必须安安心心过日子了,她就不能再胡思乱想毫无来由地望着什么山惦着什么景了。于是她终于不顾一切地走出了家门,走离了小村,走离了平常日子,走向了这座山,走到这座山下她才相信,这座山离她当真只有二十里。
每向山走一步,她就感觉自己生命的一个细胞变得滋润崭新,她想不清走到山顶她会不会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上山的时候她的心依然平静,平静得没了往日的焦急、燥渴、迷茫、烦闷和无奈和空寂。每向山上走一步,她的心里便充实一分,她感觉她的心灵正在丰满、完整、健壮。她踩着春雪一步步上山,春雪无声而清晰地印出她的每一步。她的脚印自然细腻执拗地描写出一条走向峰顶的路。春雪如她的感觉一样柔润,她的情感如春雪般莹透。她小心而坚定地向山上走去,她的脚步轻盈地抚摸穿着春雪的大山,她的身子在肥腴的衣袄里自然明快的舞蹈。春雪抹去了山上可能有的依稀的小径,她只凭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在疏朗的树林和浓密的灌木里向上穿行。走上一段,树林密起来,树木也高大古老起来。她在林子里绕树而行,树枝上的雪被阳光爱抚成水,温润的水珠滴落在她的头上、脸上、脖子上,让她感受温柔的凉意。林子里有两只山兔,林子里有两只狍子,它们很新鲜地在打量她,那眼朴素纯真得让她感动。
走上第一座山峰时,她又坐下来,不是自己累了,而是怕累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回头找找,她的小村已被严严地遮挡在二十里外的山褶里,她看不见爹,看不见娘,看不见男人。望望头顶比平时放大许多的天空,一丝孤独和不安的感觉从她心头掠过。她觉得她已经真走离她的小村很远了,她甚至怀疑起她的家是不是真的在那方山褶里,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当真在那方山褶里生长了二十年。她想此时她的男人她的爹娘一定正为她的无由出走而焦虑不安吧?
她是昨天晚上悄悄准备好了干粮和水和今天的行程的。她多么企望那个疼她的男人能跟她一起上山呀,但她知道男人是不会陪她上山也不会让她来爬这座山的,她知道男人心里没有这座山。昨天晚上当男人小心而热烈地爱抚她时,她还忍不住喃喃梦呓般说着山、说着海。说着眼前就映透出望海峰的蓝意,她就很兴奋、很迫切、很激动、很焦渴。她仿佛已在山上攀登了,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登山的快意了。她急促喘息着、迫切喃喃着,两手死死抱住男人,以为那就是她梦里的蓝山了。但是男人并未让她攀上峰顶,男人离开她时她就从山腰上急速滑坠下去。男人摸一摸她的肚子含混说句小子在动呢,就呼呼睡着了。于是她的望海峰就又遥远模糊虚幻起来了。这一宿她好象一直没睡着,睁了眼迷迷茫茫寻找一座高高的山的形象。这一宿她好象做了许多梦,梦里真切地闪动着蓝汪汪的海的意境。早晨她是走的大五更。她不会写字,要不她会给男人留句话叫他放心的。早晨醒来不见了她,男人会急坏的,但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要来这座山望海的。谁也不会想到她现在已经坐在这座山上了,爹娘会着急上火的,好在晚上她就会把自己送还给男人和爹娘,还有那个可能已被她搅乱了平静的小村了。
歇一歇,她又站起身,向第二个山峰攀登。太阳依然很热情,山上的雪却细密起来,山也较下面的山峰陡了一些。她的气有些促了,腰腿也有些酸了,手上脸上还划破了好几道儿。她本不是娇贵身子,在娘家是把好劳力,自打过了门男人就不肯让她干重活,有了身孕后,男人便只让她做做饭了。她知道自己真的碰上个好男人,她没有理由不跟他安心过日子,她没有理由再想这座本来在她的世界之外的大山了。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够把这座山从自己的心底里抹去,她觉得要是不能走上这山峰顶上去望一望,这辈子她也不会心甘的。她对自己说,等她从这座山峰上走下来她就要把这座山峰忘记掉,只有忘掉这座望海峰,她才能跟男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她才能别无他望地给男人做饭养崽儿。
她一步步向山上攀登,肚腹内一阵阵揪心地痛。上到第三座山峰,她已经虚汗淋淋,气喘嘘嘘、筋疲力尽了。她歇一阵,喘口气,又吃块干粮,喝几口水。肚腹内依然疼得厉害,她有些不安地轻揉着。她明白为什么没人想登这座山了,这山真的太大太高了,现在那些走惯山的人都已在她的脚下了,而她头上还有一座峰。但是她没一丝悔意,反倒无比激动兴奋起来,因为这时天地是从未有过的辽阔,她的心里也是从未体验过的敞亮。她向后眺望,她找到了她的小村,她的小村已经轻描淡抹得有些不真切起来了。
肚腹疼痛更剧烈了,她头上冒着汗珠,心里却越加兴奋。她站起身,脚下轻绵绵无力,但她仍然毫不犹豫地开始向上攀登——她必须爬上去,爬上去就是望海峰顶了。往上又陡峭了许多,少了大树,多了荆棘石头,白雪也也冷利粗糙刺目起来。头上一轮太阳亮得耀眼,她的身上却感到了浓重的寒意。山陡无路,她几乎是扒伏在山体上攀登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揪扯着她的神经,脚下的雪很滑。她顾不得两腿打颤,也分不开手去擦一擦额上的汗,她只是一点点小心地向上攀爬,每向上一点,她便距她二十年的愿望接近一点。她抑止不住兴奋的心跳,她不敢向下望,因为她已经离昨天很高很远,但她感知头上孤独的太阳正在寂寞的天空惊讶地望她,她感觉正有一片蓝爽爽的意境在向她拥涌而来
体内的剧痛和兴奋震颤了她的手,她一下子没有抓牢一枝灌木条,她脚下一滑一下子便滑坠下去
她睁开眼时,眩目的太阳正兴高采烈地照在头顶。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忽然,她的心猛地一颤,她看见眼前雪白的山体上已绣染上了几点鲜艳的殷红。她伸手摸一摸,棉裤也已浸出了血。她的心如锥刺。她又昏了过去。
她被一块石头挡住身子,石头下面几步远就是几仗高的石崖。恍惚中她听到了爹在唤、娘在唤、男人在唤、小村在唤
她好象挣扎在一个遥远的模糊的长梦中,她仿佛听见有久远的蓝色的呼唤自天边传来,她仿佛看见一个叫望海的孩子正循着那蓝色的呼唤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