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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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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不是。”

    “我是!我才是沈云端!”

    “就算你是沈云端,也不是我的未婚妻。”

    “这是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却直觉地慌乱起来,声音抖着,一迳追问,却又怕得到无法承受的答案。

    “你已经不适合了。”很温和的声音,很残酷的决断。

    那日在丰业城外的驿站短暂而不甚愉快的交谈后,便又因为后方传来的消息不太乐观,他们听从李迎风派人传回来的指示——先不进城,朝城外一处山村躲去。因为不保证三皇子是否为了万无一失,也在城里埋伏了人,务求将他们这些人全部击杀。

    三皇子其它才能如何未可知,但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却是一目了然的特质。眼下下令灭口,断然就不会允许有漏网之鱼来成为日后可能的隐患,宁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将大量人马派出来,在各地埋伏追杀。

    于是原来以为逃脱生天的这群人,又开始了狼狈地东藏西躲。

    因为主要武力被拖在后边,正与三皇子的主力人马交火中,留在他们身边、并且还算能经事的,就只有五六个武卫了。这些人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从一个劫持者,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丧家之犬?这转换也太快了,快到完全反应不过来,就逃命得乱七八糟。

    上位的主事者正忙着拼命中,没空对他们细细讲解,而他们只知道,他们被背叛了,那个许诺给他们无数好处的三皇子,让他们抓来周家公子,他们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没用了,可以去死了!

    这事儿,仔仔细细要说个清楚明白,自是可以从“话当年”开始遥想起,说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但,简单来说,不过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而这三皇子更狠,周三公子这只“狡兔”可还没死呢,就要他们去死了。翻脸如翻书也不是这样的,如此残暴寡恩,怎么会有人真心为他效力?

    这群人在大受打击之下,全都忿忿不平;而那些被骗得最惨的,更是失魂落魄不已。

    白清程这些天,在洪慎那儿问清楚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不解的地方后,终于明白,他们被利用了——三皇子从来不打算恢复白家的名誉;他只是在哄他们而已,哄得他们给出所有能给的之后,转头就派人来杀他们

    “这世道,还有公理吗?”她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一直喃喃地叨喼不休,整个人看来像中邪似的,吓得洪慎随时紧跟在旁守着。

    而,这样失魂落魄的人,并不只白清程一个,无独有偶的,化名为沈追梦的沈云端,也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她虽然没有神种叨叨地念着什么,但涣散的眼神,每当稍有一点神采时,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周枢的方向,然后,又因为发现周枢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那冒牌沈云端,而又恍惚起来,问或夹杂着不甘又愤愤地瞪视,如利箭般,朝杨梅射去。

    杨梅只是个丫鬟,她没有任何资格得一名贵公子的上心!她不配!

    而,在知道杨梅是个假千金小姐后,却还堕落得依然对杨梅关爱有加!对一个贱婢痴迷若此,这周枢,也未免太自降身分、太不自爱了!他这样,待回到京城的贵族圈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从来婢妾就只是主子的玩物,不过小玩意而已,可以争抢、可以狎玩,却不被允许平等以待,给予尊重珍爱,那简直是一污了家族门楣!

    这世俗的规矩如此严格,身分等级的差别更犹如天堑,不被允许太大幅度的跨越。光是以妾为妻这行为就会被口诛笔伐无法接受了,更别说周枢对婢女杨梅的态度,是尊重而喜爱的,这样的情谊,照理说,是嫡妻才能得到的,而周枢对杨梅这样痴迷,满心冒着以婢为妻这样叛逆的想法也是极有可能的!但周枢却是无论如何不可从娶杨梅!他若非要杨梅,就只能纳,而不能娶。

    杨梅的身分,注定她若是进入了周枢的后院,再受宠,顶天了,就只能是个妾。而妾,永远不可以是妻,更别说她原先只是个婢,身分不清白。

    柄朝对“正统”与“规矩”是极为维护的,等级制定得森严,不许跨越,并且教化百姓,让他们从这些规范里,习惯地忠诚于皇家,认定皇家是不可动摇的国朝唯一掌权姓氏。

    就如三百年前,天唐皇朝的玄宗皇帝为什么特地挑孝经出来注疏?当然不是因为孝经是所有经典里最薄的一本,而是他必须从孝经里拗出忠君爱国的思想,来名正言顺地教化给子民听从,藉以加深人民对皇室的无条件忠诚与拥戴,让天唐王朝可以千秋万载下去。

    孝道,是几千年来,最被尊崇的德行,不用上位者的大力宣传、刻意教化,全民便自行遵从之,孝亲,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孝”是如此的有市场,渴望国朝永存的帝王,当然要从这里分出一杯羹吃吃。玄宗皇帝把孝经注疏完之后,以一种很道貌岸然的姿态、很神棍的表情,露出他注经的真正目的三吾明“孝”的终极表现,乃是——移孝作忠。

    意思就是,大家都来把帝王当亲爹孝顺吧!

    孝顺的最高等级,不是孝顺父母,而是忠于帝王,那才是大孝啊!玄宗对大孝的定义,永远被记在孝经里、被记在史书里,让天下但凡谶字的人,都能在经典里读到这些洗脑言论,而,写在经典里的话,万万是不会有错地,于是自然就流传千古了。

    瞧,这世间颠倒黑白的事并不是做不得,但,首先得有绝对的权力,再有,就是必须花大力气宣传,让一切名正言顺。名正言顺了,符合规矩了,世人也就接受了。

    玄宗皇帝的这段故事,沈云端印象非常深刻。她号称在无数教师的栽培下,天资聪颖,堪称凤阳第一才女千金,但她其实一直不耐烦读史。

    于是这类苦差事就交给杨梅去做,让她去读去学,然后再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回来说给她听明白。所以杨梅就用各种典故来让她熟悉一些历史大事记,不时穿插一些轶闻来增加她的兴趣。沈云端就当成弹词说书来听了,至今还能牢记的,就是一些趣闻。

    一个皇帝想要全民的孝顺都这样大费周章了,所以沈云端一点也不认为周枢有这样的能耐去挑战世俗的规范。他只是个领不到实差、进不了朝常的赏公子,虽有一辈子富贵尊荣,但手中永远掌握不了权力,所以他只能服从已经制定好的规则,而不能妄图改变。

    “你逦记得跟我说过的故事吗?”

    “我记得跟你说过的每一件事,你得说是哪一个?”杨梅点头。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经的故事。”沈云端哼了一声道。

    杨梅点头,静静地迎接沈云端灼灼的瞪视。

    沈云端深吸一口气,将憋在心中好几天的话,一口气全给说了出来——

    “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个故事虽在历史上说的是皇帝亲注孝经,是为了教化万民行孝道的重要,认定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皇家选士,必以孝为首。但其实主要是显示出帝王对其至尊地位的眷恋与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忠’给绑在‘孝’的道理里,那么,即使国家传到了暴虐无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轻易兴起推翻并取而代之的念头。你当时还说,但凡一个新的规范成立、并被世人接受,都得费大力气的,而且一定要有权有势有钱有声望,才有机会成功。不知道为什么,你当年说的这些话,我记得特别牢。”

    见杨梅一如既往,是个好听众,而不是个适合谈天的对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杨梅的左脸一眼,接着往下说:

    “你读史常有独到的见解,那你就该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枢,不会有结果!再说你容貌都这样了,想给他当妾,都有些勉强,去了周家,也定然没有你立足之地。你这么聪明,心底应该明白的吧?”

    这些日子以来,沈云端仔细观察过杨梅左脸上的那两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议,当初,她要求杨梅拿树枝划脸、好能名正言顺地蒙起脸冒充沈家千金时,是亲眼见到杨梅二话不说,折下一条树枝,以那尖锐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脸上划去,且一划就是两道,霎时鲜血喷了满面,吓得沈云端差点没晕过去。伤口很狰狞,就算治好了伤口,也绝对去不掉疤痕。

    杨梅脸上的疤痕自然是还在的,但毕竟与她预期的差太多,怎么会治得这样好?竟只有两道粉红色的长痕留在脸上,表面平滑,不见丝毫皮肉凹陷,让那伤痕看起来就像是以胭脂随意涂上两道似的。

    虽然杨梅长得没有沈云端好看,但沈云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平——为着杨梅脸上伤况太轻微。难道当时看来下手得那样狠,其实也不过虚张声势吗?沈云端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为着她最心腹的丫头居然这样心机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说这些呢?”杨梅听了沈云端的长篇大论后,只是这样问。

    “你别装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周枢对你情根——咳,对你很特别!”

    “那又怎么样呢?”杨梅不为所动。没有一般女子听到男子对她心存爱慕时该有的羞涩与不安,更没有暗喜或扭捏,就这样平静无波地望着沈云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云端,她脸甚至红了,不知是因为不忿还是别的什么。

    “杨梅!你不能放任周枢这样下去!你得让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为!”

    “你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我该管的。”杨梅很实际地建议着。

    但沈云端却只认为杨梅在推诿,怒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心思!你就想趁着这次的凶险,让周枢在最孤立无援的脆弱中,对你这个生死共患难的丫鬟产生无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后,就算你不能冒着我的身分嫁进周家,也还可以勾住周枢的心,让你成为宠妾灭妻的那个妾!”

    不愧是戏曲传奇小说弹词唱本这类闲书的忠实读者,随便一张口就能编出一串情爱纠缠、妻妾争锋的情节来,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杨梅对未来的打算。

    待在沈云端身边服侍也近十年了,杨梅对沈云端自然非常了解。对于沈云端很容易陷进风花雪月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她已经很习惯了,所以不管这个大小姐说什么、指责什么,她都不会辩解,也不试图纠正。

    “你是这么想的,对吧?对吧!”沈云端等不到杨梅的回应,扯住她衣领追问道。

    “我没有。但你一定不信。”这个千金小姐总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么天马行空。

    “你说谎!你都二十岁了,是个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贵公子因为陷入绝境而对你产生异样的情愫,你不趁机抓住黏紧了他,这辈子也就没有别人要你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允许的!就算我没有嫁进周家,我也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么了?”离家这半年来,大小姐究竟经历了什么?明明看得出来没吃什么苦头不是吗?至少,在见到周枢本人之前,她与白清程的斗嘴是那么得意昂扬,怎么,如今却这样?

    还能怎么了?不就是因为,一向是天之骄女的沈云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云端、就算跑到江湖见世面也深深记得自己是高贵的贵女的沈云端,为着周枢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经不适合了”的话语给弄得心神大乱,像是她的贵族资格已经被否认,而她再也不是那个值得被贵公子视作可以求娶的佳妇了

    当周枢说出那样的话,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让沈云端终于想起了自己这半年来恣意妄为的行止,不会被贵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晓了,满天下朝她砸来的议论,就能让她再无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贵女地位。

    她后悔了,为了这半年来,抛去一切,追求自己梦想却无果的行为。

    无果,所以才后悔。

    她的贵女身分,对心仪的李迎风来说,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对官方与贵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冲动地对周枢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又是一个令她后悔万分的错招——她给了周枢名正言顺对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对沈家退婚,最糟的,还不是沈云端将再也无法得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算下嫁给一般人家,也不会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积五代以来的清贵声名,将毁于一旦,从此被世人耻笑!这是她恐惧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错!杨梅!都是你的错!”被各种压力逼迫得快发疯的沈云端,终于暴发,就像以前她读书学习到烦躁时的那样——对身边丫鬟劈头就赏巴掌下去!

    一掌还不够,有了抒发的出口后,沈云端打上手了,于是又想接着打!

    “住手!”随着一声暴喝,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掌横向采来,用力抓住沈云端的手掌,并且甩到一边去!

    原本就机警地退了一步的杨梅,并没有理会被狠狠丢跌在地的沈云端,而是转头看向来人,有些错愕地望向那双充满关怀而小心翼翼遮掩着什么的眼。

    竟是他。

    沈云端哭着掩面跑走了。

    留下来的两人,却是因为陌生而无言以对。

    “多谢。”杨梅的左脸一下子红肿起来,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抚摸搓揉让疼痛好点,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云端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理好了之后,平淡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你”很迟疑、很谨慎、很小声地低叫。待杨梅走了几步,因他的声音停下,回头望他时,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我还有别的事,失陪了。”杨梅再不理他,坚定地转头走了,脚步跨得很大,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等等!你是——对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从一条树林小径中跑过来叫人。

    “尘姐儿!”冲口而出。

    “啊?干嘛这样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吗?”白清程听成“程姐儿”站在洪慎的面前,双手叉腰斜睨杨梅一眼后,再瞪向洪慎,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后头保护着我的吗?你怎么会来这儿?又怎么会跟她在一起?你没在我身边,我发生危险怎么办?那三皇子的人可随时会追杀过来呢,你说要保护我的,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该如何说起,不愿对小主子说谎,却又不敢说出他猜测的真相——即使这个猜测八成是真的。

    “你结巴什么?说!你做了什么事瞒了我?给我说清楚!”白清程发现洪慎居然一迳地望着杨梅,还满头大汗着急得不行的样子。

    这下子还得了,大小姐气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脚后,转头就对杨梅发作,指着杨梅——

    “你不是周枢的未婚妻吗?啊,不对,周枢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梦,她才是真正的沈云端。”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说,你现在当不成周枢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吗?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洪慎虽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亲开恩给除了奴籍,送回老家养着,户口直接报到户藉黄册的正册里,是个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紧,不是你这个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说,我也不会允许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还是我的人!”依着世俗礼法,白清程是有底气这样说的。曾经的家奴,就算变成良民参加科举当了状元、成了大官了,对主家而言,也还是个家奴,逢年过节得来主家以奴仆身分叩头的。

    “清程小姐,不是这样的!”

    “我管你怎么样,我命令你,你不许理她!她现在正跟周枢和沈追梦纠缠不清”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脸对杨梅道:“对了,你脸上那巴掌是她打的吧?那我告诉你,要是你敢打洪慎的主意,我也会打你——”

    “清程!请你不要这样说。她、她可是——”洪慎急得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是什么?”白清程声音尖了起来,指着洪慎叫:“我警告你,洪慎!你不许再靠近她,水远离她远远的,知道吗!”

    “不、不成的,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要敢跟她纠缠,我一定打你,也打她!”说罢,还作势要扑向杨梅。

    惊得洪慎急忙抓住白清程,力气一时没节制好,都抓得白清程痛呼出声了!

    “哎啊,好痛!死洪慎,你敢弄痛我!”白清程又猛踩他脚板。踩扁他!狠狠踩扁他!

    “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怎么样?啊?”

    “我痛死了!还不放开,气死我了!都是她的错,放开!我要打她!”

    “不,你不可以打她!小姐,你不可以!”洪慎连忙叫。

    “我就要,就要!你不许,我还非打不可了!”居然改口叫她小姐这么生分是什么意思!

    “你不可以!”非常坚决地抓牢着人,并且语气严肃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白清程觉得这辈子没这样生气过,怒火攻心地吼出来。

    “你不明白,她是尘姐儿啊!”洪慎再也招架不住,大声说道。

    “啊?叫我做啥?”白清程顿了下,傻傻应着。

    “不是叫你,是叫她。她是——尘姐儿,尘土的尘。”

    “尘姐儿?那么,这个尘土的尘姐儿,又是谁?”脑袋还没转过来的白清程,呆呆地问。

    “在她叫洪尘之前,有另一个真正的名字,叫——白轻尘。”

    “啊?”怎么跟她的名字这样像?

    “小姐,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她是,出生不到半刻,被我娘偷偷抱走,当成我的双胞胎妹妹养着的白家二小姐!主母给她取了个永远不会有人叫唤的名字——白轻尘,这是尘姐儿的第一个名字;而她的第二个名字是洪尘,世人都以为她是我的妹妹,你奶娘的女儿。”

    “怎么啊,是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听说奶娘把儿子送回老家,女儿放在身边养着。我那时还跟奶娘说,等她女儿大了,让她来当我的大丫鬟,但娘亲与奶娘却始终不允,推说奶娘的子女都是报了良籍的,不会再当奴仆了。于是我也就罢了,竟一直没见过那个奶娘的女儿”白清程说着说着,又恍惚起来。只能呆呆地望着杨梅,觉得这阵子所发生的事,也都没有眼下这件来得让她难以承受。

    她有一个妹妹?一个叫白轻尘的妹妹?而且还跟她是双胞胎?

    不对!

    “可她,长得跟我不像啊!”“不,是像的,虽然并没有长得一模一样。但小姐你仔细看,尘姐儿的眉眼,跟你是相似的;而她的嘴,更像主母一些,你的则像老爷。”

    由于杨梅左脸破相,让人更不容易从这张脸上看出与白清程的肖似。但洪慎却是不同的,他在八岁以前,每年会有一个月的时间进入白府与母亲团聚,所以他与尘姐儿相处过,更是牢记了她的模样。

    所以,就算尘姐儿长得与大小姐完全不像,洪慎也是早晚会认出杨梅的真实身分的。

    因为,白家这对姊妹,是主母与母亲至死都想着要保下来的。当年父亲带着一笔巨款去教坊司保住了大小姐,将她带出那地方,却仍然挂记着不知所踪的二小姐,在临死之前,仍然反覆交代着要他继续去找,父亲相信尘姐儿一定还活着,因为主母的安排不会有失。

    后来从白家的所有名单里,不管死亡的,还是发卖的,都找不到“洪尘”这个名字,洪慎也才敢抱持着这份希望寻找下去。

    “等等!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撇嘴,才又道:“那为什么她会变成奶娘的女儿?这太奇怪了!”

    “这我不知道。当年我们都小,母亲与主母定然不会告诉我们缘由。”

    “缘由嘛我倒是能猜测到一些。”周枢的声音自杨梅的身后传来。

    “啊!”白清程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大跳。

    “周、周公子——”洪慎睁大眼看着周枢,自责于竟然没注意到周枢的到来。不知道他站在尘姐儿身后多久了?知道了多少?

    而杨梅也是不知道周枢就站在她身后。她一直只是安静地看着洪慎与白清程两人热热闹闹地动手动脚又动口,是想走的,却一时脚步挪不开。

    有许多事,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却并不完全清楚。纪嬷嬷只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要被当成奶娘的女儿养,而纪嬷嬷的责任是带走她,让她活着,让她学会各种在这世上生存的技能——不管那有多么偷鸡摸狗。

    他们太过专注,于是竟然谁都没发现多了一个人

    而且,还让他听到了这么重大的秘密

    怎么办?洪慎心中一片着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杀人灭口吧!总是对周枢喊打喊杀的白清程觉得这次再不能放过他了。

    他总算是,都知道了。杨梅没想到周枢能在这样的机缘下,完全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她只给了他一个“尘姐儿”的名字,就算打发了,不管他满不满意。

    眼下这样,真是始料未及。身上已经没有了秘密的她,对周枢而言,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吧?

    这样,也好。

    其实周枢打从沈云端哭着跑走后,就来到这儿了。在之前,他在树林里不远处收到一只信鸽传讯,走出树林后,才知道这边正热闹着。

    虽然没有看到杨梅被打的过程,但从杨梅脸上的掌印,自是可以猜到是谁动的手。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但对于沈云端,却已经深深不耐烦了。

    如果说他曾经考虑让杨梅以沈云端的身分嫁进周家的可能性,如今也得完全推翻。不管他与杨梅日后如何,他断然不愿让杨梅与沈云端再有牵扯。无论如何,这沈云端是恨上杨梅了,而这样做事只顾自己快意,不顾后果的人,若是沾上她一丁点,就是给她兴风作浪的机会。

    如今沈家如此凋零,自是不可能造成什么大风波,但不时来纠缠或者四处传播一些不利杨梅的谣言,是办得到的。

    沈家只剩沈云端一人,周枢无论如何是不会动她的。

    当年的三十六个建国功臣的家族,就算因各种原因覆灭了或没落了,为着当年祖先一同打天下的情谊,如今还在朝廷上立足的家族,都多少会看顾一下落败的,最好能保住他们血脉不断绝。

    就说由周家亲自带兵抄家处置了的白家与刘家,其实都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保下了这两家未成年的嫡子或嫡女。荣光不再,但生命还存,就是未来的希望,能活着,总是好的。

    白家只有一个嫡女,所以只活了一个。刘家就幸运多了,有五六个未成年的小少爷,在号称没入官奴之后,很快被人买走——若是周家没松手,拿万两黄金来,都不能赎走犯官家眷,这是国法规定的。

    皇家想收回的是金书铁券,为着不被朝臣掣肘;至于性命,却是可取可不取的,除非罪行重大——例如站错从龙的队伍,对新任的皇帝来说,全都是谋逆论罪,绝不饶恕。

    对付白家,是皇帝的意思,而放过了白清程,却是周家使的力。不然当年白清程怎么可能会一进入教坊司,还没被饿上一顿就立即被洪氏父子买走?连个基本的苦头都没吃过。就算白家没有了,她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一路成长至今。

    “喂!你的意思是,你周家杀了我白家满门,我还得将你当恩人看?只因为你们放过了我?”

    “我周家却是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白家后人的,又怎么会在乎你们知不知道周家曾经做了什么?”周枢之所以细细地对三人说明当年的事情,主要是补遗他们不知道或没想到的部分。毕竟白清程是个闺阁女子,见识有限;而洪慎虽是个成功的江湖行商,却不会明白朝廷行事的一些关窍,搞不好一直将当年能顺利买出白清程当成纯粹的幸运,而没想太多。

    “白夫人出身于博陵宗家,虽然在洪霄王朝之前那一百年乱世里逐渐衰退,但往前算,从天唐王朝上数到永汉皇朝,宗家那五百年间的兴盛,可说是中原第一着姓,势盛时甚至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而这个家族有个藏得极深的秘密——若有双子出,则家族气数尽。”

    “你胡说!就算我们是双生子,也不是生来不祥,给家族带来灾难的!”白清程跺脚大叫。

    “并不是不祥,只是示警,让家族早做准备。皇家藏书阁里的秘闻区有道方面的记载。宗家五百年里,历经三个朝代,曾经大起大落过四次,在天落之前,皆是产下双生嫡子女。然后将其中一个双生子给送出去,隐世而居,而宗家确实就落败了,当世人以为这个姓氏都将永远消失在世人的面前,就会有个姓宗的年轻人出现,以各种方式重现家族荣光。”

    “我听娘说过。当年主母生下你们,因为你哭得很凶,而二小姐却静静地睡了。于是主母说,让大姐儿享受世间一切荣华富贵,直到再也享受不起,母亲陪你一起死;让二姐儿好好活着,就算得不择手段地活着、卑微到尘埃里地活着。母亲给你生命,你将它活下去,带着母亲的血脉与期望。”叹了口气:“所以给了你们相近的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含意。你还会觉得主母对你不公吗?”洪慎一反平日对白清程千依百顺的态度,指着杨梅的脸,问她道:“看看二小姐的脸,小姐,你看不出来二小姐这十来年过得有多么辛苦吗?她今天被沈云端打了,而这一定不是沈云端第一次打她。这就是二小姐一直以来过着的生活,当一个奴婢,任打任骂,身处卑微,但却仍坚强地活着。换作是你,能做得比她好吗?”

    “要我受到这样的侮辱,我宁愿一头撞死!”就算是落魄江湖的贵女,也磨灭不去与生俱来的高傲自尊心,所以白清程想也没想地冲口而出。

    但一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她发现这样的说法,好像在指责着杨梅的苟活有多么教人看轻。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她小心地看向杨梅。

    杨梅完全没理会她的意思。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周枢这么了解白家与宗家,那么,在知道了她是白家送出去的双生子之后,会不会猜到更多?

    “不用担心,就算我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对付你。”周枢也一直在看她,所以轻易捕捉到她眼底的思量。

    “不会吗?”杨梅淡淡地问。

    “不会。”

    “包括属于白家的金书铁券?”

    “金书铁券!”白清程与洪慎一齐叫了出来。他们可不知道当年白家被抄家时,却怎么也没抄到那片原本该慎重供奉在祠堂里的金书铁券。

    “本来是要的,但既然是宗家皇上怎么说也要网开一面,再不会挂念白家这块金书铁券了。”周枢缓缓说着。然后,转头望向那群不知何时从树林间出现的人。朝中间那位身穿一袭尊贵的皇家绒装、明显是首领的年轻男子道:“是吧?七皇子殿下?”

    七七皇子殿下!

    并不知道皇子与皇子之间,虽是兄弟却不一定当对方是手足,更不知道同样是皇子,却有好坏差别的白清程与洪慎,当下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看看四周已经被军队围成扎扎实实的铁桶状,一副插翅也难飞的架式——

    道下子,白家恐怕真的要灭门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