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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
1。
她总是喜欢在走过拐角的那块青石板的时候,提起脚跟轻轻一跳,三次,这边跳到那边,在从那边跳回这边,然后再跳回来。气温已经开始回升,时不时下场雨,带着慵懒的气息,是春天了,她停下来,系好跳散的鞋带,在揉揉正在留长的短发,看了看天。
2。
长大之前这个城市的气候一直暗昧不清。那一天她指着书本上的四季,问老师说,四季是指的什么。她的语文老师是个矮胖的老太婆,看起来很和蔼可亲,那时候教科书上规定,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长辈。她很认真的睁大眼睛,左手抬着课本,右手的食指指在那两个字上面,满脸的疑问,老师却只是瞪瞪眼,转过身子继续讲解一篇描写冬天的课文,她听着从老师褶皱的嘴里念出的冰凌和雪堆,陌生而好奇。
从家到学校要经过四个站。每天上学的时候她从起点坐过去,放学的时候又从终点坐回来。那天放学后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从这一站走出,车从另一点出发,数学老师是个秃顶的老头,给她们讲解关于相向应用题的时候总会打嗝,因此她知道,在某一点上,她会和车相遇。
城市的风总在不经意的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刮起,她站在栏杆外面,往下按住了吹起来的白底蓝花的太阳裙,头低下去,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栏杆里面嘈杂的挤满了荷叶和孤苦丁零的骨朵,严丝合缝毫不声张,城市没有季节,没有水。
一个母亲领着孩子在蹒跚学步,笨拙的可爱。她提起脚跟,轻轻一跳,两个台阶两个台阶甩在身后,回过头,像在飞。
3。
平跟的话她只能与他衬衣的第二颗纽扣平齐,于是她忍住了脚疼穿起高高后跟的鞋子,还学会骄傲的挺起才开始发育的胸脯。
他带她去看电影,她磕瓜子,他喝着瓶装的菊花茶。屏幕上一个白皙的男人不停的说着做着不着边际她看不懂的话和动作,他笑得前仰后扑,她无动于衷,不小心磕到舌头,眼一转,冒出些水花。
后来她独自一个人又去看了一遍那场电影,坐在黑暗里笑得前仰后扑,后来朋友问她喜欢喝什么饮料,她歪歪头想了想,说,菊花茶。闻起来很香,到嘴里却是淡淡的苦涩。朋友笑起来,这是个很逗人的问题,因为据说你喜欢的饮料味道,和你的初吻感觉很相似。没事的时候她总是想起这道题目,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在看似显而易见的荒谬中,包含着不为人知的其实给人们忽视了的真理。
这年她仍然每天都在城市温润的空气中醒来,天空是灰白的,日子穿过日子,一天天就这么过去。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课桌,窗外开满一树的紫堇,悉悉琐琐的风从院子里穿过,她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单车后面,双手揽住他的腰,女孩穿着淡黄色的短袖衬衫,一脸阳光。她把视线收回来,落到面前的书本上,什么是幸福,她提起笔,幸福,就是淡黄色的阳光。
那天从影院里出来,一个人站在台阶上,刚想提起脚跟,却对着高高的后跟笑了笑。 4。
这年,她忽然发现了好友眼中流光飞舞的玫瑰色。
城市的黄昏很美,凉的风迎面扑来,掠过脖颈,拂起发丝。好友羡慕的挽起她长长的发,再摊开手掌,流水样泻出。走过穿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一个站台,到另一个站台,她已经不记得怎么去解答相向问题的算术应用题,可是她仍然与从另一个方向发出来的车,在某一点相遇。
站在街角,好友对她说,我在爱,表情毅然而坚决。她的嘴角带着笑,做一个倾听的姿势,夕阳把影子拉得长长。
站在这家私人诊所的门口,她略微停顿了一下,重新检查了一便包里拎着的新内裤,干净毛巾,整一包的卫生巾,还有一条自己的牛仔裤。医生蹲在地上,翻检着桶里的污物,然后指着一包东西对她说,已经成形了呢,多危险。她扫了一眼,那个青色的还在膜里的胚胎,隐约看得出了一边的耳朵。好友躺在床上,下身一片血污,她很仔细的帮她抹净,垫好卫生巾,换好衣裤,提了装好的垃圾袋出门,走到离诊所百里之外的垃圾站。城市车水马龙,纷纷嚷嚷,她像一个虚无的影子,在边缘游离。
再次站在栏杆外面,荷叶不复再,头低下去,仍然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水是绿的,死气的沉甸甸的绿,边上堆满各种各样的秽物,老远就能闻见化学物的气味。她转过来,穿着高高后跟的脚跟垫起,轻轻一跳,竟然也安稳的落在两步台阶后。
城市正在变化,她很敏感的觉察。叶子在一段时间内黄了又掉了,风在一段时间内吹起就冷得刺骨,中午的阳光依然灿烂,却不在和煦,让人畏惧。她知道,城市有了季节,多了晃动。
5。
毕业那年,竟然下起来了雪。她站在空旷处,摊开手心,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个鹅毛般的名词形容词。旁边人群在欢呼,欣喜若狂的激动,互相拥抱,双颊潮红。城市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是雪,城市的孩子没有听过雪,城市啊,也只是模糊的记得若干若干年前有过仅仅一次的相似场景。
她站在雪地里,天空冷默而空旷,铺天盖地的雪片浸透浸湿了她的长发。拨通电话,她说,别说,听。电话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嘶哑的在流动,只听得到另一头呼吸带动的空气的颤动。她忽然哭起来,这边在下雪啊,你说过的那种,你们那边的鹅毛般的大雪啊。
第一年,鸿雁传书。彼此年轻的奔波着,片刻的温暖和幸福已然是奢侈。仍然每天经过街道拐角的那块青石板,步履匆匆,也已不再计算相向而遇的问题。
第二年,音讯渐息,偶尔的电话里淡淡的疲惫。她听着电话,光脚踩过木纹的地板,脚底冰凉而光滑,忽然想起,并了脚提起脚跟,跳过一块两块,却气喘吁吁,不在轻盈。
第三年,好友结了婚。她是伴娘。长辈朋友同事安排饭局,对面坐着腼腆不自在的男孩。她不动声色的吃完,嘴角带着笑,轻轻说声告辞,委婉而坚决的告退。夜空底下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撞见角落拥吻的恋人,歪歪头,想的是明天就要宣布的加薪和升职。
第四年,时间是一种残酷的存在,镜子里擦去精心涂抹的脸,已有淡淡的细纹。年夜一个人开车到山顶,五彩缤纷的夜空,盛开一蓬一蓬绚丽光彩的烟花,一个遥远的角落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在唱着歌,歌词依稀飘过来,那年冬天我们一起相拥走过/你说待到来年花开/为我采下戒指花/
风很大,季节的特征在这个曾经模糊的城市已经明晰清楚,她用双手拥住自己,忽然很想喝杯菊花茶。
5。
她牵着侄女的手回家,经过那块青石板,七岁的侄女新奇的挣开她的手,提起脚跟,并拢,轻轻一跳,三次,这边跳到那边,在从那边跳回这边,然后再跳回来。
屏幕上那个白皙的男人已经变老,却鼓着劲踢着足球,一如既往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和做着不着边际的动作。侄女安静的在书房做作业,有了季节之分的城市有些浮躁,人物是非彼此同化,她静静的躺在城市的午后,读着海男的诗,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鼓起淡黄色的窗帘,一切都很平实,一切都是闲适。
镜子中我们的圣经呵
从绿衬衫中掏出来,捧在手中
没有听到碎片的声音
没有听到冬天积雪的音乐
这座花园除了我们,惟有我们
侄女忽然迈着脚一路小跑过来,趴在她的身上,揉皱了她白底蓝花的棉裙。小姨,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侄女认真的睁大了圆圆的眸子,一脸严肃的疑问,童稚的期待,左手拿着书,右手的食指指在那两个字上面,她宠溺的拍拍孩子的头,视线落过去,那两个字竟是,春城。
200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