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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真的喜欢漂泊。
叶悦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时,十二岁。硬皮的日记本,封面是一个肥嘟嘟的白兔子,淡黄色的纸张静静地守护着这个小女孩的喜怒哀乐,像个忠实的老朋友。
她四岁的时候,爷爷被查出了严重的尿毒症,县里的医院不敢乱治,叫他们去了城里的大医院,本来就不富裕的小家哪里能承受的了按日计算的住院费、透析费和各种各样药片的费用。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爷爷偷偷喝了一整瓶的安眠药,穿戴整齐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儿子们根本来不及难过,就开始为这段时间欠下的债务闹得不可开交。叶爸爸为人忠厚,叔婶塞来的欠条,他一应收下,没有分辨。叶悦的妈妈冷笑着推了身边的二婶一把,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医院,再也没有出现过。
其实说起来,叶悦的第一个十年过的还算安稳,她和奶奶住在县城里,爸爸为了养活她们,基本整年都在城里打工。从工地上的搬砖工到工地上的包工头,她不知道父亲受了多少苦。后来,爸爸和几个工友开了家小装修公司,生意算不上兴旺,但比以前要稳定许多。
“悦悦,爸爸准备把你接到城里来上学。”
电话那头,父亲的语气里尽是喜悦。他求爷爷告奶奶的才给还在上小学的叶悦争取到了一个上市里师范小学的机会,执意要把叶悦接来。
叶悦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那……那奶奶呢?”
“把奶奶一起接来。”
叶悦没有再拒绝,她是个很听话的孩子,电话那头的父亲,语气里是骄傲的,她不想让父亲失望。
进城的第一天,她有点害怕,一直揪着奶奶的袖子不说话。奶奶倒是不怕生,雄赳赳的坐在去城里的大巴上,逢人就夸父亲的好。爸爸来汽车客运站接她们的时候,身边还站了一个女人,染着咖啡色的头发,嘴唇抹的鲜红。
“叫妈妈。”奶奶把叶悦从身后拉出来,捏了捏她的肩头,笑着说。
她看着那女人,没有说话。
“孩子怕生,孩子怕生。”奶奶忙不迭的说,生怕那女人误会似的。
“妈,我帮您领行李吧。”叶爸爸见老婆没有吭气,抬眼又看到母亲讨好般的笑容,觉得有点尴尬,只好挠挠头说。
“以后啊,你就叫她李阿姨。”爸爸指了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握着方向盘回头对叶悦说。
“李阿姨。”她怯怯的喊了一声。
“好好开车。”李阿姨拍了拍叶爸爸,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分钟,她才回头对叶悦笑笑,算是回应。
“最近吃的好吧?”奶奶身子向前倾,趴在李阿姨坐的驾驶座上凑着头问。
“还好呢。”李阿姨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点。
“宝国打电话告诉我你有了的时候,我真是高兴地两天都没睡着啊。”奶奶笑着说。
“他那两天激动地到处说,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阿姨嗔怪的看了叶爸爸一眼,又侧头对奶奶笑笑。
叶悦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李阿姨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圆了起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要有弟弟妹妹了。
在城里,第一次搬家,是因为李阿姨。
那个冬天冷的吓人,大雪漫天的飘,只过了一夜,地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天,叶悦下楼给李阿姨开楼下的大铁门,折扇大铁门原本是防盗门,可惜年久失修,不能按门铃,也不能遥控开关,只能用钥匙有点费力的打开。李阿姨有时会忘带钥匙,她嗓门大,在楼下喊一声叶悦的名字,叶悦就能听见。那天,她下楼给李阿姨开门,李阿姨穿着一双橡胶底的棉鞋,挺着大肚子脸色也不太好。她没有理叶悦,径直上楼。叶悦习惯了她对自己的态度,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节、两节、三节……她低着头默默地数台阶数。突然,走在前面的李阿姨突然惊叫了一声,随即身子一歪倒了下来。叶悦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想挡住她,可李阿姨怀孕以后的重量几乎抵的过两个叶悦了,螳臂当车,用在此时此刻,并不夸张。
叶悦穿着拖鞋,本来站的也不稳,被李阿姨一撞,也向后倒去。她拼命扯住李阿姨羽绒服的一角,又伸手拉住生了锈的楼梯扶手。李阿姨倒退着又下了两个台阶,才狠狠的歪倒在狭窄的台阶上。
叶悦还没站稳,就听到身后的一阵惨叫,她忍着脚痛急忙回头。
“李阿姨……”她话没说完,就看到水泥地上好像有些黑黑的水渍在一点点渗开。她没有多说,扭头跑回家里,打了120。奶奶听到叶悦对着电话七零八乱的说完后,双手一拍,大叫“不好了”,然后便跑下楼。
后来,120来了,算是及时,却仍没留住那个孩子。
李阿姨在医院里醒来时,摸了摸肚子,放声大哭。叶悦站在一旁,看着爸爸不停地安慰着怀中的妻子,心里也有些酸楚。
“叶宝国,我跟你说过了,你这个女儿是扫把星、是倒霉蛋,你不信,非要接她到家里来。”李阿姨抬头看见站在一边的叶悦,气不打一处来的说。
叶爸爸对叶悦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叶悦的手微微握紧,转身走出了病房。
可能是因为已经入了夜的原因,医院的长廊有些空荡。叶悦觉得冷,只好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搓搓手,一会蹦一蹦。就这样,过了一夜。
后来,李阿姨出院,执意要搬离他们原来的方子,去城市的另一端。叶悦也只好办了转学手续,又在A城的另一个区上了小学。很普通的小学,收的多是些周围进城务工者的孩子,叶悦却学的更加用功了。
初一那年,她直接升入了这个区的一所普通初中,奶奶依旧和他们住在一起。换了新的环境,李阿姨的脾气却越来越大,她和叶爸爸不断地争吵。为了钱、孩子、奶奶和她。
“叶宝国,你留这个小丫头片子在我身边,是诚心要把我气死!”李阿姨拍着桌子说。
叶爸爸瞅了眼缩在一角的女儿,火也“蹭蹭蹭”往上冒,对着妻子吼到:“那你说,你说要怎么办?”
李阿姨被一向温厚的丈夫这么一吼,气势顿时弱了几分,“那我找我哥,把她调到B中。”
B中是A城的一所老牌初中,今年改革,扩建了老校区,还修了学生宿舍。奶奶和叶爸爸自然愿意叶悦去更好的学校上学,李阿姨不愿意看见叶悦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看见她就莫名其妙的想到自己那个掉了的孩子。
于是奶奶拿了一大部分积蓄,买酒买烟打点关系。在初二那年,她又转学了,转去了B中。奶奶替她收好了行囊。
“悦悦,没事儿别回来。”奶奶说着,眼睛就红了,“奶奶去看你。”
她拉着一个人造革的小旅行箱,站在门口吸了口气,没有回头。有点像妈妈离开他们的时候,那么决绝的没有回头。
只是她不是狠心,而是害怕。害怕往前走,也害怕往回看。
叶悦错过了B中开学的那一天,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她拖着行李箱,轮子划过水泥地的声音有些刺耳。走之前,李阿姨递了张纸条给她,条子上写了她要去找的老师,她要去的班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大箱子一层一层的搬上了楼梯,花了一刻钟时间,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老师的办公室。
“哦,你找于老师啊,他在上课呢,你等等吧。”叶悦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将箱子拖到一边,自己则坐在箱子上,从包里拿出水杯喝了口水。
没等多久,下课铃就响了。叶悦听到这声音,反倒紧张起来。果然,没过多久,学生陆陆续续的从教室里走出来,不时有老师模样的人进出办公室,她不知道哪个才是那位“于老师”,表情有点无助。不时有路过的学生瞅瞅这个有点瘦弱的女孩儿和她身边的皮箱子,她皱皱眉,留下箱子,走进办公室,依旧问那个靠窗的老师。
“老师,您好,请问于老师回来了吗?”她的声音不大,透着股腼腆劲。
那老师正在改作业,手顿了顿,抬头指了指对角方向,努嘴说:“囔,就是那位老师。”
叶悦说完“谢谢”,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行李箱,依旧孤零零的站在忙碌的走廊上。她点点头,朝那位有点秃顶的中年男教师走去。
“于老师。”她手微微握紧,鼓足勇气喊道。
于老师正在喝水,瞥眼看了看叶悦,点点头,眼神有点茫然,“你是……”
“我叫叶悦,是……”她没说完,于老师就挥挥手示意她不用说了。
“叶悦啊,你怎么今天才来报道?”
是啊,为什么呢?昨天她在街上发完了最后一天的小传单,张姐给她结了整个暑假的工资,一共八百块钱,她塞在了奶奶的枕头下面。
还好,于老师只是随口问问,没等她回答就起身要领她去教室。走出办公室,叶悦拉起自己的行李箱,于老师撅了撅嘴,很惊讶的样子。
“你一个人抬上来的?”
叶悦忙点点头。
于老师想了想,说:“叶悦,你把行李箱放到我办公室里去,下课再拖寝室去吧。”
叶悦又点点头,把行李箱拖到于老师的办公桌旁。
于老师站在门口见她跑出来,朝她点点头,“昨天也有个男生插到我们班来。”他随意说,“你不用紧张,有什么困难就说,听不懂的知识要即使问。”
叶悦低着头听,眼睛却有点酸。她很珍惜每个人给她地善意,比如说此时,这个才认识的老师告诉她的每一句话。
“谢谢老师。”她小声说。
下课时间总是短暂,他们还没走到教室,上课铃就响了。于老师加快了步伐,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教室。
这节课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看见于老师匆忙的走到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走到门口。于老师简单跟这堂课的女老师解释了几句,就把叶悦领到讲台上。
“同学们,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叶悦。”于老师还说了些什么,叶悦已经有些听不清了,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紧张的嗓子发干,手又不自觉的握了起来。
“叶悦,你先坐在那里。”于老师指了指第四列最靠前的那个位子,只有一套桌椅,倒是像为专为她设计的似的。
她朝大家微微鞠躬,然后背着书包在众目睽睽下坐进了那个有点局促的座位里。叶悦安安静静的取出文具,却完全没有从刚才的紧张中解脱出来,只能心不在焉的听课。
“再插俩人进来,咱们班绝对会挤爆炸。”坐在叶悦身后的男生语气夸张的对同桌小声嘀咕。
“人家条件好,你管得着吗?”叶悦有点惊诧,不懂女孩为什么要帮自己说话,尽管这话听上去哪里有些怪怪的。
“切,”男生不屑的说,“你们这帮小丫头片子,陆子成是吧。”
“什么陆子成,你要不要听课了。”女生洋怒。
这是叶悦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陆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