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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滑到了五月份,诸如玉兰、晚樱等花期在早春的花都谢了,只留下些许干枯的浅褐色花托,反而是树叶越来越青翠,浓得像要顺着叶脉往下淌似的,难怪人言“滴翠”。
端午节这天,食粽插艾饮雄黄,各衙的官员、学堂的学子们都得了一天假。唯独郑叔茂使人回府送信,道军营不比别处,他打算在营里多镇半天,午后再回,免得不得回乡的外地兵丁喝高了,闹出什么事端来。
日悬中天,山月居正房里,还是云氏带着三个小的吃。
灶上进了足足七八样馅料的粽子,甜的有蜜枣的、白糖的、八宝的,咸的有鲜肉的、蛋黄的、鸭脯丁的等等。都捏成拳头大的三角形,用黏韧狭长的碧绿粽叶裹了,再缠上细彩棉线。
阿团原本不爱吃粽子,倒不是不爱吃这一味,而是怕麻烦,嫌粽叶粘手。
侯府灶上的下人却会伺候,专门找了两个仆妇跟着提食盒的丫鬟们过来。摆盘时,把包得紧紧的粽子摆在正中央,待主子们赏够了,便上手解开彩线,剥开粽叶,片烤鸭似的,拿打磨光滑的竹片片成一片一片,推叠在椭圆形的瓜蔓纹小瓷碟上,碟边一小撮蘸着吃的白糖。
粽子还热乎,外层软糯的江米本就容易变形,又有黏性,要片成片儿而不松散,也是有诀窍的。两人练了许久,这份手艺,每年就用得上一回,可这一回得的赏,少说也能顶半年的月银。
粽子还烫口,在瓷碟里冒出氤氲的热气。切开后,里面咸香鲜甜的馅料香味更浓,其中又夹有青竹粽叶的清香。
阿团大喜,筷子稳准狠,专挑中间带馅料的部分。窦妈妈抻量着她一会儿工夫吃了有小半个,连忙拦了,递上一盏温热解腻的普洱茶,劝她往旁边的凉拌莴苣丝等小凉菜上伸伸筷子,别光吃一肚子不好消化的江米。
出了山月居左拐,有一条青石板铺的夹道直通后花园。吃过午食,云氏领着孩子们出来散步消食。
郑昂走在最后,沉默地皱着眉,看天想到“天地之道,寒暑不时则疾,风雨不节则饥”,看花想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他已经开始学五经,一如既往地废寝忘食,也一如既往地烂泥糊不上墙。虽然家塾放了假,他的心思却仍在书本纸册上。
郑晏打头走前面,年纪不大,却极其热衷于养生之道。郑叔茂多少次警示他君子行止端方,走路不许连蹦带跳,郑晏挨完打三天就忘,半点用处也没有。
反倒是云氏提过一嘴,刚吃完饭就乱跑会导致胃下垂,腹痛恶心。倒叫他听进耳去,饭后每每孕妇似的珍惜地捧着自个儿的肚子,不时摸一把,一步一挪,又像个羞羞答答的小媳妇。
才进园子,假孕妇碰上了真孕妇。
阿团还在歪缠大耳的事情,云氏笑呵呵地听她变着花样地求,就是不肯松口,刚要说些什么,脸色忽然一正。
阿团抬头望去,一树红绿夹杂的合欢树后转出一个梳妇人头的丽装女子,腕上的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分明还未显怀,却已早早换上了软底缎鞋,一手扶在腰后,旁边两个高挑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不用说,这便是骨头轻得飘上了天的媚姨娘。
在她身后另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鬟捧着两块裁成方形的猩红驼绒毡毯,随着女子的步伐,不断地将后面的毡毯挪到女子脚前,顺着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径摆成一条可移动的红毯路。
这派头大得啊……嫌鹅卵石硌脚你别穿软底鞋啊,非要穿软底鞋你别走鹅卵石路啊。
阿团从开始就看不惯媚姨娘,这要放现代不就是个小三吗?若说身为丫鬟,迫不得已也还罢了,不过是个后宅里的可怜人,但瞧媚姨娘如今这般做派,当初哪个先起的歪心思还不一定呢。
她心中不忿,见那丫鬟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当初人牙子领来的丫鬟们中的一个,不知怎么被大房要去了。尚未入夏,她却热得整张脸都是红的,额头上黄豆粒大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
媚姨娘姿色平平,五官也不出奇,下巴上甚至还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但胜在身段窈窕,正面看腰宽几乎只有胸脯的一半。
想来月黑风高,郑伯纶也看不分明,瞧着身材不错便拉到了床上,也不知天亮后后悔没有。
旁边一个丫鬟低头对媚姨娘耳语了几句,媚姨娘趾高气扬地望过来,跳过阿团,在郑昂和郑晏身上来回扫了扫。腰也没弯一下,涂着大红丹蔻指甲的手抚在肚皮上,倨傲地朝云氏笑道:“妾身给二夫人问安了,还望二夫人见谅,妾身如今不便行礼。”
云氏冷淡地点点头,不愿与她相交,两边意思意思打过招呼便分道扬镳,各逛各的。
走出去没多远,顺风传来媚姨娘的声音,半点恭敬也无,娇笑着同身边的丫鬟碎嘴道:“……瞧着屁股不大,还是个好生养的呢……”
阿团耳尖,停下步子,一转身就要回去骂人。却被云氏拦下了:“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同她置什么闲气?”
郑昂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此刻不免慢了一拍,问道:“怎么了?”
阿团张口要告状,反被云氏打了一下:“别闹,任她说,又不少块肉的。她如今正金贵着,作甚么非要去惹这份骚?”
郑晏还糊里糊涂的,郑昂已猜了个大概,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媚姨娘耳垂上的红玛瑙坠子反射出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一闪而逝,顺着小径转了个弯,主仆一行很快被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朵朵合欢花像一柄柄毛绒绒的粉红羽毛扇,纷杂交错在枝叶之间。
晚间开席前,老侯爷突然宣布了一则喜事:四老爷郑仲荫,要成亲了。
议的是顺天府尹梁大人家的嫡长女,出身虽不算顶好,人品德行却都没得说,尤其是颜色好,据说如花似玉、闭月羞花。梁夫人未免女儿这般倾城色被人觊觎,凡有可能见外男的场合都不带她出席,只在闺中和相熟的姐妹们玩耍。就是这样,仍有梁氏女貌美的传言流出,其容貌之盛可见一般。
说不定郑仲荫就是这点上动了心,禀了老侯爷,亲自携重礼托姑母上梁家提亲。
两边已经互换了庚贴,只等下月初八下定。老侯爷是许了的,只钱氏心里头不大痛快。
前头三位老爷结的亲都不算顶好,吕氏小门小户,不必提了;永溪云氏清贵,云老太爷桃李满天下,但这些都是虚名。
出身最好的当属冯氏,正经的侯府嫡幼女,可惜其父福薄,早早撒手去了,只留下三个姑娘。如今承爵的是个从旁支过继来的嗣子,面上对嫡母还算恭敬,私底下也是一团糟烂,不见得比承平侯府和睦多少。
楚国共九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花团锦簇之下几家不是烈火烹油。
钱氏是想不到这许多的,只想着替唯一的亲生子寻个身份贵重的儿媳,真真正正的世家千金,压过前头这几个。
又因娘家嫂嫂劝过,世家女架子都大,不好拿捏,便寻思着找个高门大户出身,脾气却软和的,这样面子上有光,私下里又能摆婆婆的款儿。
可梁氏女恰恰相反,家里只能算新贵,性子如何尚不知晓,但还没进门先迷了亲儿的眼。
钱氏急得嘴里起燎泡,偏她知晓老侯爷的脾气,一旦定下什么事,最忌旁人逆了他的意。不敢直撄其锋,只能徐徐图之。
天气越来越热,阿团隐隐开始有些苦夏,饭吃得少,西瓜、葡萄等井水湃过的果子还能多进些。
这天阿团又在荷塘边打发时间,懒洋洋地靠坐在亭子脚下,脚丫泡在水里,头上倒扣着一片宽大的碧绿荷叶,左手边一碟鱼食,右手边一碟西瓜。
正吃着呢,银叉突然叉了个空,郑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从她身后将西瓜抢了去,两三口填进去一片,含着西瓜含含糊糊地道:“阿爹说了,西瓜寒凉,女孩子少吃。”
“滚蛋,姑奶奶今儿才吃了三片!”阿团一把将头顶上的荷叶扯下来,光着脚丫子上岸去抢。长辈和教养嬷嬷都不在这儿,连骂人都没顾忌。
郑晏身子一晃,灵活地避开阿团的胖爪子,一溜烟儿往外面跑。门上的婆子先还摇着蒲扇在树荫下纳凉,一瞧见郑晏和阿团你追我赶地跑过来,登时如临大敌,一个个老母鸡似的张开双手围上来。
郑晏如今也学得狡猾了,抬手指着门外高喊:“二哥!二哥!”趁婆子们回头的当儿,一矮身从她们胳肢窝底下钻了出去。阿团大急。
也是巧了,郑昂恰从前院回来,头疼不已:“又闹什么呢?”婆子们听见声音反身行礼,阿团趁机蹿出去,嘴里叫着:“好二哥,及时雨!”,脚底下绕了个半圆避着郑昂追郑晏去了。
郑晏捧着西瓜碟一路狂奔,后面跟着阿团,再后面跟着郑昂,一串人稀里哗啦地撞进了后花园。
跑到假山附近时,郑晏突然刹住脚,阿团收势不及,“咚”地一声撞到他背上,两个人叠罗汉似的趴到草皮上。
“呸呸!”阿团吐掉嘴里的土,从郑晏身上翻下来:“你干嘛啊?怎么冷不丁就站住了?投降之前要举白旗示意的知不知道?”
郑晏面无表情地爬起来,前襟上沾满了红艳艳的甜西瓜汁,瓷碟居然没碎,将草皮压出一块完完整整的圆窝。
离两人足有一丈远的假山旁,媚姨娘捂着微微显怀的肚子慢慢往后倒,两个丫鬟大呼小叫:“来人啊!救命啊!四少爷把姨娘撞倒了!”
阿团无奈地朝刚刚赶到的郑昂摊手:出门遇到碰瓷儿的,这事儿可不能让我俩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