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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
第一部
1
暗沉沉的海上,怒涛汹涌,一艘拖网渔船迎面穿过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仿佛一头行动笨拙的野兽,奋力挣扎,企图冲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泽。滔天的巨浪从海面上高高耸起,仿佛《圣经》中的巨人歌利亚,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船身,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冲向黝黑的夜空,然后挟着夜晚狂风的劲道,像瀑布般轰然冲击着甲板。紧绷的木头互相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绳索扭绞拉扯,眼看就要绷断了。整艘船仿佛奄奄一息的野兽,发出虚弱无力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
突然间,两声爆炸的刺耳巨响刺穿了海上浪涛的怒吼,刺穿了狂风的呼啸,刺穿了船身痛苦的呻吟。船只在惊涛骇浪中起起落落,爆炸声从光线昏暗的船舱里传出来。一个人冲出舱门口,一手抓住船边的栏杆,一手按着肚子。
另一个人也尾随着冲出来,小心翼翼紧盯着前面那个人,杀气腾腾。他靠在船舱门边,稳住身体,举起手上的枪,又开了一枪,然后,再是一枪。
第四颗子弹击中了栏杆边的那个人,他突然举手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被子弹的冲击力轰得往后一仰。那一瞬间,船头骤然往下一沉,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那个受伤的人突然失重,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往左边一歪,手还是抱着头不放。转瞬间,整艘船又随着波浪往上翘起,船头和船身的中段几乎脱离了水面,站在门口那个人猛然被甩进船舱里,于是他的第五枪失了准头。那个受伤的人惨叫一声,飞快地伸手四处乱抓,仿佛想抓住任何抓得到的东西。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海上溅起的浪花不断冲在他的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旁边空荡荡的,他根本抓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身体被猛甩向前,双腿一弯。这时候,一阵狂风扫过,船身强烈侧翻,那个头骨破裂的男人被甩出了船边,掉进一片黑黝黝的狂涛巨浪中。
湍急汹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吞没他。他感觉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弄扭滚他的身体,转了好几圈,然后又把他推出海面——却仅让他吸得一口气——就一口气,随即又吞没了他。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汹涌而来,吞没了他,然而,环绕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寒刺骨中,在一片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他却感觉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热向他席卷而来。他的太阳穴涌上一阵异样的湿热。火与冰,是的,还有某种冰冷,在他的胃里、他的腿上、他的胸口,一种奇寒彻骨的冰冷,相形之下,环绕四周的海水反而显得异样的温暖。冰与火,冷与热,错综复杂的感觉令他陷入惊慌。他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扭动翻滚,看得到自己的手脚奋力挣扎,拼命挣脱漩涡的巨大压力。他感觉得到这一切,看得到这一切。他还能够思考,他体察到一种无比的恐慌,于是拼命挣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详宁静,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险恶的处境中跳脱出来。他看得见眼前的情状,却没有置身其中的感觉。
接着,另一股恐慌又汹涌而来,从四周一片火热与冰冷中涌现出来,淹没了那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感,席卷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种安宁中!还不行!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一件事快要发生了,虽然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很确定,它快要发生了。他一定要亲眼目睹!
他使尽全力踢水,双手猛划,仿佛想挖穿头顶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墙。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快要爆开了。后来,他终于冒出水面,奋力挣扎,在翻涌的黑色浪涛上载沉载浮。他拼命挣扎着让自己浮上海面,不断挣扎!往上浮!
一堵庞然巨浪滚滚而来,他乘势浮上浪尖,整个人被一团团的白沫围绕着,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他奋力挣扎着转身!转身!
突然间,他看到了。那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尽管浪涛怒吼,狂风呼号,他依然听见了那巨大的爆炸声。当他一看到炸开的火光,听到轰然的巨响,不知怎么,那种平静感又慢慢涌向他。烈焰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体从火焰中迸射出来,没入四周的黑暗。
他赢了。无论如何,他赢了。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又迅速下坠,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仿佛沉落到无底的深渊。他感觉得到汹涌的海浪正冲击着他的肩膀,太阳穴上火灼般的炽热似乎凉爽些了,身体上那种刺骨的冰寒也渐渐暖和了,他的胃,他的腿……
然而,他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仿佛快要爆开了!他被击中了——那是致命的重击,那种突然的、难以忍受的重击。接着,又是另一波剧痛!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一点安宁吧。
接着,又是一阵剧痛!
然后,他再次开始划水,用脚蹬踢……突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一块厚厚的、油腻腻的东西,静静地随着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他可以抱住它。
抱紧它!它会把你带到一个安详宁静的地方,把你带到那万籁俱寂的无边黑暗……那永恒的安息。
天刚破晓,旭日的光芒穿透东方天际的袅袅薄雾,映照着地中海。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艘小渔船船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上满是拉扯绳索灼伤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缘,静静地抽着法国烟,心满意足地眺望着平静的海面。他朝露天驾驶区那边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门杆往前推进,加速赶路,而另一名船员在一两米外的地方检查着渔网。他们好像讲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人窃喜不已。这样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连笑都笑不出来。那场暴风雨究竟是哪儿来的?马赛那边的气象预报根本没提到会有暴风雨。要是早点听到消息,他就可以预先把船停在岸边避风了。捕鱼区在滨海拉塞纳南边八十公里的海域。他连夜赶路,想在天亮之前赶到那里,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趟路会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得花一大笔钱修船。不过这年头,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钱的?
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这趟路差点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次,以为自己铁定没命了。
“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声,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
“是呀,你说得没错。”他一边回答,一边把烟头往船外一丢,从舷缘溜下来,跳到甲板上,踩在渔网上,“是该睡一下了。”
有个弟弟可以帮你掌舵,感觉还真不错。就算这个弟弟受过高等教育,讲话文绉绉的,跟他这个满嘴脏话的大老粗很不搭调也无妨。自家的船应该由自家人来掌舵,因为自家人才会随时把眼睛放亮。不过,这个老弟也未免太疯狂了!大学才念了一年,就想开创自己的事业;所谓的事业也就只有那么一艘船,而且还是艘老船,一艘只在当年曾经风光过的老船。实在太疯狂了!念那些书有个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场吗?昨天晚上,这个“事业”差一点就翻船倒闭了。
船身随着波浪缓缓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处流窜。船长闭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动的水里。海里的盐分对拉扯绳索时手掌的灼伤是有帮助的。昨晚的暴风雨把船上用来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为了扯住那些绳索,手都灼焦了。
“你看!你看那边!”他弟弟突然叫起来。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这下显然他也甭睡了。
“什么东西?”他大声吆喝着问。
“左艏方向!有个人在水里!他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船身的破片、木板什么的。”
船长接手抓住舵轮,将船身缓缓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侧,然后将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双手一片惨白,像爪子一样紧紧掐住破木板的边缘,仿佛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松软,了无生机——看起来就像一具溺毙的尸体,已经没有气息了。
“用绳子套住他!”船长对着他弟弟和那个船员大声吆喝,“绳子从水面下绕过去,绑住他的腿。动作轻一点!把绳子慢慢绕到他的腰。轻轻拉。”
“他把木板抓得好紧,不肯放开。”
“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头扳开!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
“不对。他还活着……不过,我看他快没气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动,可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也在动,但我觉得他好像也看不见我们。”
“咦,他的手放开了!”
“把他抬上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动作轻一点。一、二、三,翻!”
“老天!你看他的头!”那个船员惊叫了一声,“他脑袋开花了!”
“他一定是在暴风雨中撞到了木板。”船长的弟弟说。
“你错了。”船长不以为然,他盯着那个伤口说,“他的伤口太整齐了,像被刀子劈开一样。那是枪伤,他是被子弹打到的。”
“不一定吧?”
“而且还不只一枪。”船长又补充了一句,眼睛来回打量着那个人的身体,“好了,现在我们把船开到黑港岛去。到那的距离最近,而且港口就有个医生。”
“你是说那个英国佬?”
“他还在帮人看病。”
“那恐怕得碰运气了,看看时间对不对。”船长的弟弟说,“如果他没喝得烂醉的话。更何况,他医好的动物比人多。”
“无所谓了。等船到码头时,他恐怕已经死了。要是他侥幸还活着,跑这趟路多花的油钱,少抓的鱼,都要算在他头上。好了,把医药箱拿来,包上他的头,想办法尽量让他多撑一会。”
“你们看!”那个船员忽然大叫了一声,“你们看他的眼睛!”
“怎么样了?”船长的弟弟问。
“他的眼睛刚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铁丝一样灰灰的,可是,可是你们看,怎么突然又变成蓝色的了!”
“大概是现在太阳比较大了,”船长耸耸肩说,“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阳晒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进了坟墓,谁管你眼珠子什么颜色。”
渔船断断续续拉响汽笛,夹杂着海鸥持续不断的尖锐啼叫,听起来很不协调。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海边特有的交响乐。已经快黄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际,太阳却依然像团火球。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潮湿,热得让人受不了。码头后面是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正对着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驳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间隔着干瘪瘪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几乎泛滥成灾。房子的门廊都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根仓卒埋设的柱子,上面顶着格子雕花棚盖,粉刷的灰泥剥落殆尽。几十年前,黑港岛也曾风光一时。当时,这里的居民曾经有过美丽的幻想,以为黑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另一个旅游胜地。可惜这个美梦一直没有实现。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户前面都有一条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过,最后那栋房子的走道却和另外几户不太一样,有很明显的杂沓脚印,看得出来人们往来很频繁。英国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八年前,那个英国佬突然来到黑港岛。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他是个医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个医生。鱼钩、钓针、刀子,这些东西虽然是吃饭的家伙,但一不小心也会让人皮开肉绽,没办法干活。要是你选对了日子碰到这位“大夫”,那么你身上缝合的伤口就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痕。不过,相反,要是你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臭,那么,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还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也没得挑。俗话说得好,聊胜于无嘛。
不过,今天医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门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整个港口无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医生一定会到村子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再找个妓女陪他睡觉。看哪一个正好有空挡就找哪一个。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过去这几周,这位医生每个星期六的周际大事也暂停了。他已经很久没在村子里出现了。不过,他的改变其实也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大。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人会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说,酒还是照喝不误,只是不出门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乔塔那边的渔船到岛上来,还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里。说他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尸体。自从那天开始,英国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乔福瑞·华斯本大夫打着瞌睡。他的头渐渐往下掉,后来,下巴顶到了锁骨上,嘴里的腥臭味呛进了鼻子。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于是,他吓了一跳,人就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好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然后瞄了一眼开着的房门。他的病人有时会发出呓语,含含糊糊地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难道又是他在说梦话,吵醒他的好梦吗?不对,没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今天连外面的海鸥都大发慈悲,安静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岛上的神圣日子,没有满载鱼虾进港的渔船,那些海鸥也不会被引得一阵阵骚动了。
他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酒杯已经空了,酒还剩下半瓶。他望着酒杯和酒瓶,心里几分得意。有进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这个时间,不光酒杯,连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后,前一天晚上的宿醉还会变本加厉。
他不禁微微一笑。愿上帝祝福他那个住在英格兰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个月领了养老金之后,就会寄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到岛上来。她叫贝丝,是个好女人,其实,她有的是钱,买得起更多酒,绝对远多于寄来的这几瓶,不过,他倒是很感激她没有寄太多来。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总有一天,她人走了,钱也就没了。到时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价的葡萄酒,然后,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直到有一天,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永远都感觉不到了。
他已经越来越认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结局……然而,三个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变化。那天,有几个渔夫找上门来,把一个垂死的陌生人交给他。那几个渔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们把人送来,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不想见死不救,但也不想趟这趟浑水,沾上什么麻烦。上帝一定会体谅他们的,因为,这个人是被子弹打伤的。
不过,几个渔夫只知道那个人受了枪伤,却没想到,有些东西远比子弹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更可怕。那颗子弹还伤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医生两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港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把百叶窗放下来,眯着眼睛从叶片中间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特别是那一阵哗啦啦的噪音究竟从哪来的。原来是一辆马车。今天是星期天,有个渔夫带着一家子出来兜风。他想,除了这个鬼地方,天底下还有哪里能看到这种场面?对了,他忽然想到,从前在伦敦也有类似的画面。每到夏天,伦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马,拖着满载观光客的华丽马车,穿越摄政公园。一想到那种对比,他不禁失声大笑。不过,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转眼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个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一天。本来,他已经死了心,这辈子休想再回英国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机会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因为,那个陌生人有能力改变一切。
除非他诊断错误,否则,那个病人随时都会醒过来。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过一个小时,甚至再过一分钟。他伤得很重,身上有多处深深的伤口,腿上、胃部、胸口。还好子弹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否则他很可能早就没命了。子弹还留在他体内,炽热的金属烧灼时产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续冲刷也发挥了消毒伤口的功效。本来取出子弹是极其危险的,不过,正因为他的伤口已经被高温和海水消过毒,皮肉组织已经软化,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即手术,所以,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真正麻烦的是他头盖骨上的伤口。虽然子弹只伤及头盖骨,并没有贯穿脑部,但子弹的冲击力却在视丘和海马回造成了瘀伤。要是当初子弹穿透头盖骨,伤到这两个区域的脑组织,那么,无论在哪一个区域,就算子弹只深入几厘米,都会造成脑部关键功能的永久丧失。还好,他的关键功能并没有受损。那一刹那,华斯本立刻做了个决定。在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里,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淀粉类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时后,他开始动手,进行一项毕生最精密的手术。自从被伦敦的麦肯锡林医院开除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精密的手术。他开始进入一段极其艰苦漫长的过程,逐步刷洗脑部的纤维区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后,他开始收拢头盖骨上的伤口,将表面皮肤缝合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因为,要是一个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针头刺到脑组织,病人就会立刻丧命。
他不希望这个陌生的病人死掉,无论死因是什么,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绝对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导致病人丧命。
手术终于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迹象依然维持正常。现在,乔福瑞·华斯本医生终于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寻找他的化学溶剂,寻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让自己喝了个过瘾,喝得飘飘然,接连不断。不过,他没有超过那个临界点,没有喝到烂醉如泥。再怎么喝,他一直都还分得清东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进步。
也许就是今天了,也许再过一个小时。那个陌生人的眼睛就随时会亮起来,开始跟他说话。
也许,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当清晨和煦的海风吹进房间里,令满屋清凉的时刻,他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谁在房间里?”
华斯本从行军床上猛坐起来,两条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来。千万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声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动作,因为那很容易吓到病人,导致他心理退化。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必须像先前动手术时一样,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多年训练出的医生本能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面对这一刻。
“我是你的朋友。”他轻声细语地说。
“朋友?”
“你果然会讲英语,我猜得没错。我猜你不是美国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过你的牙齿,那种补牙的技术不是英国的,也不是法国的。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来。你需要解放一下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吗?你旁边有个盆子,那就是给你方便用的。你左边那个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吗?当然,那个东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
“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铺弄脏了。”
“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该出来就会出来,很正常。我是医生,你的医生。我叫乔福瑞·华斯本。你呢?”
“我什么?”
“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陌生人把头转开,呆呆看着白色的墙壁。晨曦的微光在墙壁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然后,他又把头转回来,那双蓝眼睛紧盯着医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天。”
“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
“你又喝醉了。”
“那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我有没有喝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听我讲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线索。”
“我早就听过了。”
“不,你根本没在听。你根本就充耳不闻,你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拜托你仔细听。”
“我在听。”
“你昏迷那段期间——你昏迷的时间也太长了点——我听到你说了三种语言:英语、法语,还有一种腔调怪得要命的话。我猜那应该是亚洲哪个地方的语言。所以说,你会说很多种语言。看起来,你还真是四海为家,挺有世界观的。你自己觉得哪一种话讲起来最顺口?”
“显然是英语。”
“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你觉得哪一种语言说起来最拗口?”
“我不清楚。”
“你的眼睛是圆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说,你显然不是亚洲人。”
“显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说亚洲语言?来吧,试试看,联想一下这个。你昏迷的时候,我把你的一些呓语记下来了,你听听,我一个音一个音分开念:Ma kwa, Tam Kwan, Kee sah。说说看,听到这些字的时候,你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想不到。”
“你真有一套。”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看你是喝醉了。”
“这个我也知道。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不过,不管我有没有喝醉,你这条小命毕竟还是我救的。我是个医生,而且,从前我是个第一流的医生。”
“那你怎么会弄成现在这副德行?”
“病人可以质问医生吗?”
“为什么不行?”
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着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因为我喝醉酒后手术,所以才会导致两个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个死了,也许他们还看不出来是我喝酒误事,不过,死了两个病人就说不过去了。老天保佑,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千万不能把刀子交给我这种人,还让我利用那把刀子享尽尊荣。”
“有必要吗?”
“什么有没有必要?”
“喝酒。”
“去你的,当然有必要。”华斯本轻声说道。他本来看着窗外,说着,他又转回头,“从前有必要,现在还是一样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对医生妄加评论。”
“很抱歉。”
“我发现你很爱跟人道歉,这种习惯真讨人厌。其实,这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表现,感觉很做作。事实上,我根本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向别人抱歉的人。”
“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
“如果是跟你有关的事情嘛,没错,我确实知道不少。可是,这些事情多半都很没道理,令人满头雾水。”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身体往前倾。他全身紧绷,衬衫往后敞开,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绷带。他双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长结实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聊过的那些事情之外,你还知道别的?”
“没错。”
“是不是我昏迷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不是,不完全是。我们刚才谈的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说,你会说几种语言,比如说,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连听都没听过——还有,你有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尽量不提别人的名字。你本来要说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闭嘴了。对了,还有一点,你跟别人对抗的时候会显现出某些习惯——攻击、退避、躲藏、逃跑——这些习惯都有相当强烈的暴力倾向。前一阵子,为了保护你的伤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绑在床边。不过,这些我都说过了。还有别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那跟你的身体有关。感觉上,那像是一种掩人耳目的保护壳。我实在不确定你是否有心理准备,所以才没有说。现在我还是不确定。”
那个人往后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浓密的眉头一蹙,露出愠怒的神情。“这个嘛,好像不该由医生来判断。我认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这样吧,我们就从你那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脑袋开始,怎么样?特别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现在这张不是你天生的脸。”
“什么意思?”
“如果你拿放大镜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任何手术都会留下痕迹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过。”
“改造?”
“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突兀。我跟你打赌,从前你的下巴中间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过。还有你左边颧骨的上半部——你的颧骨看起来也很突兀,我相信,你们家族里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也有细微的手术痕迹。我敢说,你可能点过一颗痣。你的鼻子看起来很像英国人的鼻子,不过,从前一定比现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点,但这不容易看出来。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
“你的长相很吸引人,不过那主要是因为你的脸型很容易被归类,而不是你的脸本身吸引人。”
“归类?什么意思?”
“没错。你的长相很像那种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那种上流社会的人。只要走进那些高级板球场、网球场,或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机场的酒吧,就会看到一堆长得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的脸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简直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不是吗?你的特征也许还在,牙齿还是一样整齐,耳朵平贴着头——五官还是很均衡,位置没有改变,只是看起来比较柔软。”
“柔软?”
“呃,也许说被‘糟蹋’还更恰当一点。你从前的长相一定充满了自信,甚至会给人傲慢的感觉,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还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我们说说别的。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还有,你的头发有褪色的痕迹,而且变脆了,说明你染过头发。如果你戴上眼镜,再留个小胡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你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不过,你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再老个十岁,或是年轻个五岁。”说到这里,华斯本停了一下,仿佛想看看那个人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谈到眼睛,一个星期前,我们做了一些测试,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
“你的视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我好像没戴过眼镜吧。”
“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痕迹,为什么?”
“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么原因。”
“有一种可能性,你想听听看吗?”
“洗耳恭听。”
“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听到的,”医生转头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球的颜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颜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适合佩戴这种眼镜。通常是灰眼睛或蓝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别,介于两者之间。在某一种光线下,你的眼珠看起来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种光线下,你眼睛又会变成蓝色的。这种独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
“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改造?”
“为了改变你的容貌。我有一种感觉:你是个行家。签证、护照、驾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你的头发,有时候是黄褐色,有时候又变成金黄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没办法随便换——绿色、灰色,还是蓝色?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无数种排列组合,你不觉得吗?无论怎么搭配,你看起来都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认出的脸。”
那个人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两手用力撑着椅子,慢慢地站直身体,激动得无法呼吸。他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拼命朝那方面想,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像。”
“那你身上的手术痕迹又怎么说?那是一种记号。证据会说话。”
“那只是你穿凿附会的解释。你这个人满脑子愤世嫉俗的阴谋论。你怎么不想想,说不定我只是发生了意外,脸上破了相,只好修补一下。这就是我动手术的原因。”
“你动的那种手术可不是因为意外。像是染头发、磨平下巴的凹槽、点掉脸上的痣。那绝对不是什么矫正手术。”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不是!”那个陌生人怒气冲冲地说,“意外事件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当时你又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到,凭什么一口咬定。”
“太好了!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让你发火。你一直很少和我发脾气,这样反而不好。很好,趁现在你火气上来,赶快回想一下。你从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做业务的……我是家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负责远东地区的业务,很可能是。或者,我是个老师……教外语的老师。我也许在哪个大学里教书,那也很有可能。”
“很好,那你究竟是业务主管还是老师?用你的直觉判断,现在立刻告诉我!”
“我……我没办法确定。”那个人露出彷徨无助的眼神,似乎脑袋就快打结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连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是业务主管或是老师。”
那个人摇摇头说:“我确实不认为。你呢?”
“我也不这么认为,”华斯本说,“理由很简单。那些都是坐办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体格却很像那种经常紧绷全身肌肉的人。噢,我说的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什么的。你看起来不像猛男,但你的肌肉非常结实。你的手臂和手掌从前一定经常绷得紧紧的,感觉强壮有力。要不是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我真的会以为你是个干粗活的工人,经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鱼的,从早到晚忙着把渔网从海里拖上来,所以全身肌肉才会那么结实。只不过,你的学识很渊博,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绝对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
“奇怪,我怎么有一种感觉,你好像要把这整件事导向一个结论,对不对?你有另外一种念头。”
“这几个星期来,我们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压力,努力寻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出一种模式。”
“所以我猜得没错,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对不对?”
“没错。我刚才跟你说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术、染发、隐形眼镜等等。我必须先看看你对这些事情的反应是否激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对你说实话。”
“怎么样,我的反应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
“还好。虽然火气不小,不过还算平静。现在,时机成熟了,已经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实说,我也快没耐性了。好了,跟我来吧。”华斯本在前面带路,领着那个人穿过客厅,走向后头墙壁的那扇门。那扇门再进去就是药房。过了药房之后,他走到墙角,拿起一台废弃多年的老式幻灯机。幻灯机上有个圆形的镜头,镜头厚厚的外壳早已生锈龟裂。他说:“马赛那边送补给品过来的时候,我叫他们顺便捎了台幻灯机,”说着,他把幻灯机摆在那张小桌子上,把插头塞进墙上的插座里,“这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型号,但至少还能用。麻烦一下,能把百叶窗放下来吗?”
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户旁边,把百叶窗放了下来。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华斯本啪的一声把电源打开,刹那间,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一块光亮的方框。接着,他把一小片软片放进幻灯机的镜头后方。
这时,那个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现了几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区银行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号
07-1712-014-260
“这是什么?”那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问。
“你仔细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
“那好像是什么银行账号。”
“没错。这是银行信笺上的名称和地址,底下那个空格本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身上找到的。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大约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动手术把这张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几个数字就是你的笔迹,也就是,你的签名。有了这个签名,你就可以到这家苏黎世银行的地下金库,打开你的保险箱了。”
2
他们选了“让·皮耶”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既不太耸动,也不会冒犯到人,听起来就像黑港岛一样,稀松平常。
不久,马赛那边还寄了六本书过来,有大有小,厚度也不同。那六本书中,四本英文的,两本法文的,都是医学教科书,内容都涉及脑部及心理损伤。那些书里面有大脑的剖面图,还有成千上万条从没见过的医学术语,必须慢慢消化才能理解。例如大脑的“枕叶”和“颞叶”;例如“大脑皮层”和连接“胼胝体”纤维组织;例如“脑边缘系统”——特别是“海马回”和“乳头体”。这两个区域,再加上“穹窿”,人类大脑中掌管记忆和回忆的区域,它们的功能是无可取代的。要是这三个区域受到损伤,就会导致失忆症。
心理学上有一种研究发现,情绪压力会导致呆滞性的歇斯底里症或失语症,进而引发片面或全面的失忆症。
失忆症。
“这种毛病无规律可循。”那个黑头发的陌生人说。昏暗的台灯令他不断地揉眼睛,“那就像魔术方块,有无数种组合方式。有可能是生理因素,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者两种都有一点。失忆症可能是永久性的,也可能是暂时的,可能是全面的,也可能是片面的。毫无规律可循。”
“没错,”华斯本说。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一边啜饮着威士忌,一边说,“不过,我们已经快要拼凑出真相了。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过程是怎么样的?我们已经快要有答案了。至少,我认为答案就是那样。”
“哦?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那个人意味深长地问。
“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两种都有一点。’不过,不是只有一点点的打击,而是非常剧烈的。你遭受到非常剧烈的打击。”
“剧烈的打击?什么剧烈的打击?”
“你的身体遭受过剧烈的伤害,你的心理遭受过严重的惊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混杂交错——你正好同时经历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两者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是双重刺激,结果你脑子就打结了。”
“你到底加了多少油,添了多少醋?”
“没你想的那么多。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了。”说着,医生拿起一个写字板,板上面夹了好几张纸,“这是你的病历——也可以说是你新的人生。自从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记录。我大概说一下重点。从你身上的伤口,看得出来你当时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才会造成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后来,你又在海里泡了至少九个小时,导致心理创伤更加恶化,所以你才会陷入严重的歇斯底里。海上一片漆黑,波浪摆荡太猛烈,再加上你的肺部几乎吸不到空气,这些都是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原因。为了适应这种歇斯底里的心理状态,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你的大脑会自动抹灭之前的某些记忆,也就是那些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一切事物。你听得懂吗?”
“大概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的脑袋会自我保护。”
“不是说脑袋,是你的心理,这很重要,你一定要分清楚。脑袋我们等一下回头说,不过现在先给它定个名字,它叫‘大脑’。”
“好吧,心理,不是脑袋……脑袋其实就是大脑。”
“很好,”说着,华斯本用拇指大概翻了一下写字板上的那几张纸,“我在你的病历表上写了好几百条观察记录——包括剂量、时间、反应之类的——不过这些记录主要还是观察病人本身的状态,也就是,你的状态。例如,你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哪些字眼、哪些词汇;你对哪些字眼有反应。只要我听得懂,我就会把它们记下来。这些话,有些是你清醒的时候说的,有些是你睡觉时的梦话,有些是你陷入昏迷时的呓语。我甚至还记录了你走路的姿态,讲话的口气。还有,当你受惊吓、或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的时候,你会全身紧绷。你整个人会呈现出一种强烈矛盾的现象。你似乎潜藏着一种暴力倾向,虽然你的自制力很强,没有表现出来,但那种暴力的潜能非常旺盛。此外,你还会给人一种深沉忧郁的感觉。那种压抑着的忧郁似乎令你很痛苦,而痛苦必然会激起愤怒。然而,你却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宣泄的出口,发泄你心中的愤怒。”
“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你惹我发怒,”那个人突然插嘴了,“我们一直在讨论那些字眼、那些词汇,没完没了,不知道讨论多少次了……”
华斯本忽然打断他:“既然我们已经有进展了,我们还是得继续讨论下去。”
“怪了,我们有什么进展?我怎么看不出来?”
“虽然我们现在还查不出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过,至少我已经发现了你潜在的本能倾向,也发现了你最擅长什么。只不过,有点吓人。”
“怎么说?”
“我举个例子。”医生放下写字板,站起身来。他走到墙边那一张简陋的茶几前面,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很大的自动手枪。那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忽然全身紧绷起来。医生注意到他的反应。“我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而且,我也没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会用。不过,因为我住在港口,所以你应该明白。”说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冷不防地突然把枪丢给那个人。那个人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拦下那把枪,动作干净利落,迅如闪电,一副得心应手的架式。医生说:“现在,我要你分解那把枪。行话叫分解,应该没错。”
“你说什么?”
“分解那把枪。现在。”
那人看着那把枪,愣了一下子,然后双手抓住枪,十指飞快地动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十分内行。不到三十秒,那把枪已经被彻底拆掉了。他抬头看看医生。
“你看到了吧,”华斯本说,“你通晓武器的程度,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是你超人的技能之一。”
“也许我是军官随扈特种部队……”那个人说,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似乎又开始不安了。
“完全不像,”医生回答说,“先前,你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我和你提过你的牙齿。我向你保证,那种补牙的技术绝对不可能是军方的。当然,还有你从前动过的手术。我敢说,我们可以排除军方的可能性。军队绝对不可能动那样的手术。”
“那你认为是什么?”
“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个。我们还是先回头说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吧。还记得吗?我们刚才谈到你的心理,谈到心理压力,谈到歇斯底里症。我们谈的不是大脑的本体,而是心理上的压力。这样说你清楚吗?”
“继续说吧。”
“先前,你受到极大的惊吓,后来,那种惊吓感慢慢消退了,而心理上的压力也就跟着解除了。于是,那种心理防卫的基本需求也就消失了。当你的心理压力开始慢慢解除的时候,你从前的技艺和能力就开始逐渐恢复。你会开始回想起某些行为模式,然后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那是一种本能反应。只可惜,你的记忆有断裂的现象。从病历表上的记录看来,那些被磨灭的记忆已经无法再恢复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忽然停下来,走回椅子边,坐下来,拿起酒杯继续喝。他闭上眼睛,看起来好像有点疲倦。
“然后呢?”那个人低声问。
这时候,医生忽然张开眼睛,凝视他的病人,“我们再回头谈谈你的脑袋。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谈谈你的脑子。人类的大脑是由数以千亿计的细胞组合而成的,而这无数的组成分子彼此联系,互动交流。你在书上应该读到过,‘穹窿’,‘脑边缘系统’,‘海马回纤维’,‘丘脑’,‘胼胝体’,还有,最重要的,‘脑白质切离术’。这种手术,只要有一丁点的偏差,就足以造成极其剧烈的变化。这就是你面临的问题。你的大脑本体已经受到伤害,就好比一大堆重新排列过的积木,物质上的结构已经改变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又停住了。
“然后呢?”那个人催他继续说。
“心理压力解除之后,你从前的技能就会恢复。其实,你现在已经恢复了。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本事,为什么会具备这种能力?你从前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恐怕你已经连贯不起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连贯不起来?”
“因为,你脑子里负责传输记忆的连线结构已经改变了。你脑子的本体结构改变的幅度太大,所以你的记忆功能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事实上,你从前的记忆结构已经被摧毁了。”
那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所以,答案就在苏黎世。”他说。
“还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去。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一定会恢复的。”
“是的,你一定会恢复的。”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那段时间里,医生还是不断地观察记录,几个疗程下来,那个人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自从他被送到医生家之后,已经过去十九个星期了。这一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地中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时间是早上九点左右,那个人刚才跑步回来。他跑了大约一个小时,沿着海岸一路跑到山上。这一阵子,他每天都是这样跑,而且跑的距离越来越长,到现在,他一天就要跑将近二十公里。他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此刻,他坐在房间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猛喘着气,汗流浃背,内衣都湿透了。他刚才从后门进来,经过黑漆漆的走廊,走进房间。从后门进出更加方便,不会惊动到别人。走廊再过去就是客厅,那里平常都被华斯本用来当作候诊室。此刻,客厅里还有好几个病人,多半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开肉绽的,等着医生帮他们处理。他们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来很紧张,大概心里一直犯着嘀咕,不知道“大夫”今天早上的情况怎么样。其实,今天医生还不坏。酒,乔福瑞·华斯本还是照喝不误,他喝起酒来仿佛一个疯狂的哥萨克人,只不过,这几天,他至少还能够好端端地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仿佛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不再那么悲观消极,仿佛他的人生已经出现了一丝新的希望。事实上,那个失去记忆的人也明白医生在想什么。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苏黎世车站前的班霍夫大道,寄托在那家银行。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记起那条大街的名字,几乎毫不费力。
这时候,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医生飞快地闪身进来,咧嘴笑着,白色的医袍上还沾着病人的血。
“我搞定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不过,他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反而更像是炫耀,“我实在应该改行开一家职业介绍所,光是赚佣金就可以活了。说不定日子还更加安定。”
“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我们先前讨论过,你也同意了。你必须去外面适应一下,试试看身体功能的状况如何。亲爱的让·皮耶无名氏先生!两分钟前,已经有人答应要花钱雇你了,至少雇用你一个星期。”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不都不缺人吗?”
“那位克洛德·拉莫奇先生的腿已经感染发炎了,我必须帮他动手术,不过,我告诉他,我这里的麻醉剂所剩不多,而且我特别强调,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所以,要是他不缺人,我恐怕就没有麻醉剂可以给他用了。于是,我们就谈了一笔交易,而你就是我的筹码。”
“你是说一个星期?”
“很难说,要是你抓鱼的功夫好,也许他还会继续留你。”说到这里,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话说回来,究竟他会让你做多久,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
“有必要跟他们出海做实验吗?要是一个月前,或许还有必要,但现在,我觉得已经不必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出发,而且,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苏黎世正等着我去。”
“不过,我宁愿等你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时,再让你去。坦白说,就是纯粹的私心,我无法忍受有半点差错,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
“告诉你,我已经好了。”
“表面上,你看起来像是好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听我的,到海上去适应一下,那很重要。时间尽量久一点,而且,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是在晚上。你必须在夜晚体验一下海上的感觉。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要的不是正常状态,不是叫你坐船出去兜风。我要把你丢在险恶的环境里——而且,越险恶越好。”
“所以说,你又要拿我做实验品了?”
“在黑港岛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只要有什么东西能派上用场,我绝对不会放过。要是我有本事呼风唤雨,制造一场风暴,帮你模拟出一场小型船难,相信我,我一定不会犹豫。不过,话说回来,拉莫奇这个人可怕的程度,也不下于一场暴风雨了。他是个很难缠的家伙。等哪一天他的腿消肿了,就会开始找你泄愤了,而且,船上其他人也会跟着他一个鼻孔出气。为了安排你上船,他们有个同伴硬是被挤掉了。”
“这都要感谢你。”
“哪里?不用客气。我要帮你制造两种压力。如果拉莫奇预定的行程顺利的话,你至少要在海上待一两个晚上。在这段航程里,你会面临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周围人对你满怀怨恨,疑神疑鬼。当初就是这样的环境引发你的歇斯底里症的。我要模拟的就是你当初所承受的压力。”
“多谢你了。不过,万一他们受不了,决定把我丢到海里去怎么办?我想,大概那就是最彻底的考验了,不过万一我真的淹死了,就真的白费工夫了。”
“噢,谅他们也不敢。”华斯本用一种轻蔑嘲讽的口气说。
“看你这么有把握,还真令人欣慰,只不过我可没你这么有信心。”
“你放一万个心吧。我就是你的护身符。虽然我不是巴纳德那种营养学专家,也不是德巴基那种循环系统的权威,不过,我是这个岛上惟一救得了他们命的医生。他们需要我。他们不敢得罪我,所以他们绝不会乱来。”
“可是,你不是打算要离开这里了吗?你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你离开这里的通行证了吗?”
“我亲爱的病人,我的确要离开了。好了,跟我来吧,拉莫奇叫你现在跟他到码头那里去,熟悉一下打鱼的装备。明天一早四点,船就要出海了。想像一下,到海上去漫游一个星期,多么心旷神怡啊。你就把它当作海上度假吧。”
只不过,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海上度假。搭乘的是艘脏兮兮满是油污的渔船,船长是个满嘴脏话、面容猥琐的家伙,简直就像是电影《叛舰喋血记》里那个残暴的威廉姆·布莱斯船长。船上的四个船员看起来也不像是打鱼的。整个黑港岛上,铁定只剩下那四个人愿意忍受克洛德·拉莫奇。船刚离开码头不到几分钟,船上的人立刻不怀好意地告诉那个名叫让·皮耶的男人:船上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固定船员,是首席操网手的弟弟。
“你抢了我老弟的饭碗!”那个操网手叼着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喷着,忿忿不平地叨念着,“都是你害的,他家的孩子恐怕要饿肚子了。”
“放心,我只干一个星期。”让·皮耶连忙解释。其实要消除他们的敌意是很容易的,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华斯本会从每个月渔港村民付给他的医疗津贴里拿出一部分补偿给他弟弟,事情就解决了。用这种和平友好的方式来解套是很诱人的,只可惜,他和医生两个人已经说好了,必须抗拒那种诱惑。
“你最好对搞渔网很有一套,要不然……”
问题是,他根本一窍不通。
接下来的三天里,那个让·皮耶有好几次都快忍不住了,很想提出那个补偿方案来缓和他们的敌意。他们一直骚扰他,就连晚上也不放过他——尤其是晚上。一到晚上,大家都挤在甲板上睡觉。每当他躺到床垫上,就感觉到每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都死盯着他,等着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刹那。
“喂!你!轮到你守夜了!大副生病了,你来替补。”
“还不赶快起来!菲力浦正在写航海日志,不能吵他。”
“你给我站起来!今天下午你把渔网扯破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我们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你现在就去把渔网补好!”
渔网。
拉网的时候,一边需要两个人,但这样一来,他两只手就得做四只手的工作。每次他站到某个人旁边去拉网,那个人就突然用力扯一下,然后迅速地放手,于是渔网一边的重量就全部落在了他手上。他整个人被渔网猛力一扯,旁边那个人还乘机用肩膀顶他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撞上了舷缘,差一点就翻到海里去了。
接下来换拉莫奇上场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整个人像发疯了一样,居然在计算船跑一公里损失了多少渔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吹牛角的刺耳噪音,又像是静电杂讯。无论他要叫谁的名字,一定会先骂上一大串三字经。他这种习惯把让·皮耶惹得越来越火。不过,拉莫奇并没有动手修理这位华斯本的病人,他只是想传一个信号,让医生明白:以后绝对绝对别干这种勾当。只要是跟船只或渔获有关的,一切免谈。
拉莫奇原先预计的行程,是在第三天的黄昏回到黑港岛,卸下鱼货。船员们必须忙到第四天凌晨四点,才能回家睡觉,或者找女人,或者喝个烂醉;又或者运气好的话,三样一起来。没想到,就在他们已经看到陆地的时候,出事了。
操网手和他的头号助理正在收网,他们把网子折叠好,摆在船中央的甲板上。这时候,那位不受欢迎、被取了个绰号叫“水蛭让·皮耶”的船员也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长柄刷子,正刷洗着甲板。另外两名船员提着水桶走在他前面,沿着甲板把水泼在刷子前。与其说他们要把水泼在甲板上,还不如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那只“水蛭”。好几次,他们把那只“水蛭”浇得全身湿透。
有一次,他们把一桶水泼得太高了,冲到那个人的眼睛。一时之间,那个人看不见东西了,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手上那支沉重的刷子脱手而飞,尖锐的金属毛刷头往上翘了起来,刺到那个蹲在地上的操网手的大腿上。
“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对不起。”那个人一边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一边随口跟他道了个歉。
“你完全是故意的!”
“我已经和你说对不起了,”那个叫让·皮耶的人回答说,“叫你的朋友把水泼到甲板上,不要泼在我身上。”
“我的朋友不会干那种蠢事,让我遭殃。”
“可刚才就是你的朋友让我不小心出错的。”
那个操网手一把抓住刷子的把柄,站起来,把刷子像刺刀一样举在前面。“臭水蛭!你想单挑吗?”
“算了吧,把刷子还给我。”
“非常乐意,臭水蛭!拿去!”操网手把刷子往前一推,刷头往下一压,尖锐的金属刷毛划过那个人的胸口,把他的衬衫划破了。
那个人终于爆发了。或许是因为先前胸口的伤疤被刺痛了,也或许是因为连续三天被人骚扰,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反应。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是这么激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右手突然抓住把柄,把刷子伸向操网手的肚子。刷子一碰触到操网手的身体,他忽然用力一推,那一瞬间,他的左脚也同时抬起来,用力踢在操网手的喉咙上。
“Tao!”他喉咙不自觉地挤出一声低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那一刹那,他根本都没有思考,左脚一着地,身体立刻飞快地回旋了一圈,右脚横扫,快如闪电,仿佛打桩机的撞锤一样,重重地扫在操网手的左腰上。
“Che sah!”他嘴里又发出一声低吼。
操网手露出痛苦的表情,退缩了一下,然后伸出钢爪般的十指,发狂似地扑向那个人,嘴里狂吼着:“你这只猪!”
那个人弯腰往下一蹲,飞快地伸出右手,抓住操网手的左小臂,猛力往下一扯,然后又往上抬,沿着顺时针方向画了一个大圆弧,把对手的手臂扭到半空中,然后又往下扭。最后,他终于放开他的手,但那一瞬间,他的脚跟又猛力踢在操网手后腰。那个法国佬整个人往前一倒,摔在渔网上,脑袋撞在船舷的边缘处。
“Mee sah!”那个人又发出一声低吼,只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意思。
另一位船员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拳打在那个船员的骨盆腔部位,然后身体往前一弯,一把抓住那个人勒着他脖子的手肘。接着,他身体往左边一歪,把那个船员的身体抬起来,过肩摔向前面。那个船员整个人飞了出去,飞得老远,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踢,最后摔在绞盘上,脸被夹在绞盘的两个轮板中间。
剩下的两个船员把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用膝盖撞他。渔船的船长在旁边大声喊个不停,叫他们赶快停手。
“医生!你们忘了他是医生的人吗?冷静一点!”
只不过,船长话说得太快了,整个情况的转变出乎他意料。那个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船员的手腕,往下一折,然后顺着逆时针方向猛力一扭。那人痛得惨叫了一声,手腕已经断了。
接着,他两手十指交握,两条手臂像大铁锤一样举起来,朝着那个手腕断掉的船员挥了过去,打在他喉咙上。那个人被打得翻了个筋斗,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Kwa sah!”他又低吼了一声,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回荡着。
第四个船员吓得往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发了疯似的男人。那个人也死盯着他。
一切终于结束了。拉莫奇的四个船员,已经有三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明天一大早四点钟,还有哪一个有办法上得了码头呢?相当值得怀疑。
最后,拉莫奇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口气,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轻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我知道你快要滚下船了。”
船长说那句话是无心的,不过,听在那个失去记忆的人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意味。他心里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里你已经混不下去了,”乔福瑞·华斯本一边走进黑漆漆的房间,一边说,“本来我很有信心,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严重的攻击。可是现在,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是他们逼我的。”
“你被他们逼到丧失理智了吗?有一个人手腕断了,喉咙和脸上的伤口得缝好几针。还有另外一个人,不但要缝脑袋上的伤口,还有严重的脑震荡。另外,你是不是也踢到他的肾脏?他的肾脏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说。还有个家伙被打到鼠蹊部位,睾丸都肿起来了。你的杀伤力好像也太大了点,是吧?”
“提到杀伤力,要是我当时不出手,死掉的人就是我,”说到这里,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没等医生插嘴,他又继续说,“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出了很多事情,而且我又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得跟你讨论一下。”
“我们是该好好讨论一下,可是没办法。没时间了。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现在?”
“没错。我跟他们说,你到村子里去了,大概是跑去喝酒。他们那好几家子一定会去找你算账的,兄弟、表兄弟、小叔子小舅子,一窝彪形大汉。他们会带着刀子、鱼钩,搞不好还有一两个人会带上枪。要是他们在村子里找不到你,一定会跑到这里来。没找到你,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什么?又不是我先动手的。”
“因为你一口气伤了三个人,他们至少一整个月没办法工作赚钱。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很没面子。你是一个外地人,结果,你竟然还有办法对付黑港岛上备受尊崇的渔夫,而且还不止一个。你一口气就摆平了三个。”
“你说他们备受尊崇,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他们的体格。拉莫奇那几个手下,是整个港口公认的最剽悍的人。”
“这实在太可笑了。”
“他们可不觉得好笑。这是面子问题……好了,废话不说,动作快,赶快收拾你的东西。等一下有一艘马赛那边来的船会进港,我跟船长说好了,他会把你带走,载到马赛东边的拉乔塔,然后让你在距离北海岸八百公里左右的外海下船。”
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忽然屏住气,“所以,时候到了。”他平静地说。
“没错,时候到了,”华斯本回答说,“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是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好像一艘没有方向舵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过去这段时间,我勉强可以算是你的方向舵,不过这次我没办法再跟你去了。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不过相信我,你绝对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到苏黎世去。”那个人说。
“没错,到苏黎世去,”医生也这么认为,他说,“这是一个油布包,我在里面包了些东西。拿去吧,把它绑在腰上。”
“那是什么东西?”
“我身上所有的钱。没多少,大概是两千法郎左右。还有我的护照,也许你可以派得上用处。我们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而且那本护照上的照片是八年前的。时间久了,人的长相会变的,你可以拿这个理由来搪塞。不过,千万不要让人仔细检查那本护照。那玩意儿只能拿来充当临时通行证蒙混过关。”
“那你自己要怎么办?”
“要是过些时候你没有再跟我联络,这辈子我大概也用不着那本护照了。”
“你这个人还不错。”
“我感觉你也是个好人……就我自己的认识。不过,我没见过从前的你,所以,我也不敢担保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愿你从前是个好人,只不过,我现在没法判断。”
那个人靠在船边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面上的黑港岛渐渐隐没。渔船航向黑漆漆的大海。将近五个月前,他就曾经掉进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而此刻,他即将闯进另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3
法国的海岸线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火,在越来越昏暗的月光下,依稀看得到沿岸巨石嶙峋的轮廓黑影。此刻,那艘渔船已经抵达海港的入口,距离岸边大约还有两百公里。渔船在洋流交叉冲击的波浪中缓缓起伏。船长伸手指向船的旁边。
“那两堆岩石中间有一小段延伸出来的海滩,面积不大,不过只要你朝右游,就可以游到那里。这艘船还可以再往前开个十来公里,不过,那已经是极限了。大概再一两分钟就到了。”
“没想到你可以把船开到这么近,比我原先预期的要近得多。非常感谢你。”
“不必谢。我只是为了还债。”
“所以,帮了我,你就可以抵消一笔债?”
“差不多就是这样。将近五个月前,我的船在海上碰到一场暴风雨,有三个船员受伤,伤口是黑港岛上那位医生帮他们缝的。知道吗?当初被送进他家的不是只有你。”
“原来你也碰到那场暴风雨了?你认识我吗?”
“当初你在医生家里,全身苍白。不过,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想认识你。当时我身上没钱,也没有抓到半条鱼。那个医生说,没关系,等我方便时再把钱给他。所以啰,我就拿你来抵债了。”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感觉到这个船长可以帮得上忙,于是开口说:“我需要证件。我的护照需要改造一下。”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船长问,“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负责把人送到拉乔塔北边的海上。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你话有玄机。要是你没别的本事,你就不会那样说话了。”
“你休想要我把你带到马赛去,我可不能冒险被海岸巡逻艇逮到。整个港口都是法国安全局的船队,缉毒组的人个个都跟疯子一样。要是你没有钱打通门路,你就等着到牢里蹲个二十年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到了马赛,就可以搞到证件。而且,你可以帮得上忙。”
“这话我可没说。”
“不,你说了。我需要找个高手帮忙,而那个你不肯带我去的地方就有这样的高手——反正,只要到了那个地方,就找得到人。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我到了马赛,你就愿意跟我谈了——虽然你不能送我去,不过,我会想办法自己去。说吧,我们在哪里碰面?”
渔船的船长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的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头了。
“旧港口的南边有一条萨拉赞街,街上有一家小自助餐厅,店名叫‘海公羊’。今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在那里等你。别忘了带钱来,你得先付一部分订金。”
“要带多少?”
“我不知道。价钱要你们两个人自己去谈。”
“大概说个数字吧,我没什么概念。”
“如果你手上已经有一本护照,直接拿来改,会便宜点。要不然,他们就必须得偷一本来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有一本护照。”
船长耸耸肩说:“大概一千五到两千法郎左右。怎么样,你有钱吗?没有钱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那个人忽然想到缠在腰上的油布包。到了马赛之后,就意味着他身上半毛钱都不剩了,然而,那也意味着,他可以弄到一本改造的护照,也就是,前往苏黎世的通行证。“钱不是问题,”他说,他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能够讲得这么自信,“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见。”
这时候,船长瞄了一眼昏暗光线下的海岸线。“船只能开到这里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要是今天晚上我们没有在马赛碰面,那么,从此以后,如果有人跟你打听,你一定要说从来没见过我。至于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而且,我的船员也没人见过你。”
“我一定会到的。‘海公羊’自助餐厅,萨拉赞街,旧港口南边。”
“这个就要看天意了,”船长说着,朝那个掌舵的船员比了比手势。这时候,船底下的引擎忽然轰隆作响,“还有,‘海公羊’的客人很讨厌讲话有巴黎腔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尽量不露出那种腔调。”
“谢谢你的提醒。”那个人说着,两腿翻过舷缘,用双手支撑着身体轻轻入水。他把背包举高,避免碰到水面,然后两脚踢水,让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他抬头看看渔船黑漆漆的船身,最后又大喊了一声:“晚上见了。”
只不过,他最后喊的那一声,根本没人听到。船长已经从栏杆旁走开了。海面上只剩下波浪拍打木质船身的声音,还有引擎加速运转的轰隆声。
从现在开始,你要自求多福了。
他在冰冷的海水中猛打哆嗦,转了个圈,开始朝着岸边游去。他采取侧泳的姿势向右游,仔细听着海浪冲击右边那堆岩石的声音。如果船长没有说错的话,那么,洋流就会把他冲向那片看不见的海滩。
他果然找到了那片海滩。当波浪退却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下层反向回流的海水。走到最后三十公里,那股回流使得他的脚深深陷进了泥巴里,反而寸步难行。不过,他把那个帆布背包举得高高的,浪花泼不到,所以背包还是干的。
几分钟之后,他终于走到一个小沙丘上,沙丘上长满了野草。阵阵海风吹来,高高的野草迎风摇曳,东边黝黑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一丝曙光。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出来了。动作要快,他得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他打开背包,拿出一双靴子、一双厚袜子、一条打包时卷起的长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似乎他从前很在行打包行李,节省空间,那个小背包看起来似乎容量不大,可是里面装的东西却多得难以想像。他究竟在哪里学到这种本事的?他为什么会懂这个?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没完没了。
他身上那条英国式的百慕大短裤,是华斯本医生送的。他站起来,把那条短裤脱掉,披在野草上摊开晾干。现在他不能随便乱丢东西。接着,他把内衣也脱了下来,同样披在野草上晾干。
此刻,他全身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兴奋感,而胃同时也感到一阵闷痛。他心里明白,那是恐惧引起的痛。而且他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感到兴奋。
他已经通过了第一项考验。根据自己的直觉——或者,根据自己本能的冲动——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反应。一个小时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苏黎世,只不过,他必须经过两个国家的边境,接受海关官员的严格检验。就算海关官员再怎么迟钝,一眼就会知道那本八年前的护照根本就不是他的。就算他有办法拿着那本护照蒙混过关,进了瑞士的国境,但终究还是得离开瑞士,到时候,就要再次面临考验。每闯关一次,他被扣留的风险就会加倍。他不能让自己陷入那种危险,至少现在不行。他必须先弄清楚真相。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苏黎世,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能够自由自在、通行无阻。刚才,他逮住了那艘渔船的船长。也许他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你不是那种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总会想出办法的。
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搭上线,找到一个高手,把华斯本的护照改造一下,变成一本可以走遍天下的通行证。这是他要跨出的第一步,很扎实的一步。然而,在跨出这一步之前,他必须得先想想钱的问题。华斯本给他的两千块法郎根本不够用,弄不好连改造护照的费用都不够。就算他搞到了护照可以走遍天下,但身上没有半毛钱,他又能到哪里去?钱,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他把刚从背包里拿出来的衣服摊开,抖一抖,把衣服穿起来,然后把脚套进靴子里。接着,他躺在沙滩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天空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就要诞生了,而他的新人生也将就此展开。
拉乔塔有些街道是用石头铺的,路面狭窄。他沿着街道往前走,没事就走进店铺,跟店员聊聊天。终于又回到人群里了,那种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不再是那个被人从海里捞上来的、不知姓名的人,不再是那个被世界遗弃的人。他还记得船长提醒他的事,讲话的时候故意装出嘶哑粗糙的喉音,改变自己的法语腔调。这样一来,就算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在镇上晃来晃去,也不会太引人侧目。
钱。
拉乔塔镇上有个特别的区域,进进出出的客人看起来显然很有钱。跟镇上最大的商业街比起来,那一区的店面干净一点,货色贵一点,鱼新鲜一点,肉也更高级一点,就连蔬菜看起来也特别亮眼。那里有很多进口货,从北非和中东来的。她带有一点巴黎和尼斯的味道,坐落在一片海滨区域的边缘,住的多半都是中产阶级。他走到一条石板路上,路的尽头有一扇小自助餐厅的门。那家餐厅和两边的商店间隔着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钱。
他走进一家肉品专卖店,发现老板冷冷地打量着他,一副不怎么瞧得起人的模样,眼神也并不十分友善。老板正在接待一对中年夫妇。从那对夫妇的谈吐和举止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是在郊区的大庄园里帮佣的当地人。他们给人一种吹毛求疵的感觉,态度粗暴无礼,颐指气使。
“上星期的小牛肉简直令人难以下咽,”那个女人说,“这次你最好给我挑好一点的肉,要不然,我就要从马赛那订了。”
接着,旁边那男人又补了一句:“还有,前几天晚上,侯爵大人告诉我,羊排肉切得太薄了。我再告诉你一次,厚度至少要有三公分。”
肉店老板叹了口气,耸耸肩,连忙向他们赔不是,并且保证下次一定改进,那模样看起来谄媚得很。接着,女人转过来跟男人说话,口气还是一样颐指气使。
“你在这里等他把东西包好,然后放进车子里。我先到杂货店去,一会你去那边等我会合。”
“没问题,亲爱的。”
于是,女人就走出去了,模样就像一只好勇斗狠的鸽子,继续四处搜寻其他可以挑衅的对象。她一跨出大门,她丈夫马上转身面对老板,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原先不可一世的表情消失了,忽然变成满面笑容。
“哈哈,马歇尔,你这里好像每天都要上演同样的戏,是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晴时多云偶阵雨,没什么。怎么样,肉片真的太薄了吗?”
“老天,没这回事。这只母老虎怎么分得出厚薄,你也知道,不陪她啰嗦两句,她就浑身不对劲。”
“对了,我们那位黄金山侯爵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隔壁,醉得像摊烂泥。他还在等那个土伦来的妓女。到时候,他铁定不能开车了。今天下午晚一点我还会再来一趟,带他回家,躲开侯爵夫人,偷偷混进屋子里。他被老婆赶到厨房楼上去睡觉,就是让·皮耶的那个房间,你应该知道吧?”
“我听人说过。”
那个人本来站在玻璃橱柜前,看着里面的肉,一听到让·皮耶这个名字,立刻转过头来。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本能反应,不过,那个突然的动作倒是让肉店老板注意到他了。
“怎么了?你需要什么吗?”
这时候,他装出嘶哑粗糙的嗓音,说起法语:“我有一个朋友住在尼斯,他向我推荐你们这家店。”那个人说。只不过,他那种腔调听起来不像是进出“海公羊”的人,反而更像是法国外交部发言人。
“哦?”一听到他开口,老板立刻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他的顾客中,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南辕北辙,特别是年轻人。这一阵子,大家反而流行穿起那种稀松平常的衣服,比如北部巴斯克区的老式束腰衬衫。“你刚到我们镇上吗,先生?”
“我的船进港修理,今天下午恐怕赶不到马赛了。”
“有什么可以让我为您服务吗?”
那个人突然笑起来说:“也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厨师服务一下。我可猜不透他需要什么东西,所以,也许还是等他来吧。他一会就会过来。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算是很听我的话的。”
老板和另外那个客人也笑起来。老板说:“我想他大概是不敢不听你的话吧,先生?”
“那好,我要十二只小鸭,呃,还要十八片特厚慢烤嫩牛排。”
“当然没问题。”
“那就好。等一下我叫船上的主厨直接来找你,”接着,他转身面对那个中年客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谈话……没事没事,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只是在猜,你们刚才说的那位侯爵,会不会就是安布瓦兹那个驴蛋。是不是?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他就住在附近。”
“噢!不是不是。这位先生,你误会了,”那个客人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安布瓦兹侯爵。我刚才说的,是香波侯爵,一位斯文的好好先生。不过,他倒是碰上了一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快乐,或者可以说,非常不快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香波侯爵?对了,我们可能见过面。那家伙个子矮矮的,对不对?”
“不不,其实他还挺高大的,依我看来,大概和你差不多高。”
“真的?”
后来,那个人又假装成一个送货员,向人打听那家餐厅。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从荷可菲运送农产品过来,对餐厅的环境还不熟悉。于是,他很快就打听到,那家两层楼的餐厅有好几个入口,也知道了里面的楼梯是什么样子。总共有两道楼梯通向二楼,一道在厨房,另一道就在大门进去往前走几步的门厅那边。门厅的这道楼梯是专门给老顾客用的,他们可以从这里走上去,用二楼的卫生间。
餐厅还有一扇窗户。如果屋外有哪个人别有用心,就可以从那扇窗户里看到那道楼梯上上下下的是些什么人。此刻,那个人就站在窗外看着。他相信,只要再多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两个人走上楼梯。当然,那两个人绝对不会同时上楼,而且,他们上楼也绝对不是为了去卫生间,而是跑到厨房顶上那个房间里。外面的马路很安静,路边停了好几辆名贵的高级车。那个人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哪一辆才是这位香波侯爵的座车。不管是哪一辆,肉店里那个佣人根本不需要担心车子会不会撞坏,反正开车的不是他的主人。
该怎么弄钱呢?
将近一点时,那女人来了。她是个金发女郎,看起来有点邋遢,高耸的胸部把那件蓝色的丝质衬衫撑得鼓鼓的,修长的双腿,皮肤晒得黝黑,脚上穿着七八公分的细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风姿绰约,白色的窄裙紧贴着大腿和臀部,露出诱人的曲线。这位香波侯爵也许有点毛病,不过,他的品味绝对没有问题。
二十分钟后,他隔着窗户,看到那个穿白裙的女郎。她正沿着楼梯往楼上走。大概一分钟后,窗户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裤,一件看起来很像制服的西装外套,苍白的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那个人默算着时间,等了几分钟。如果这位香波侯爵戴了手表,那就正好顺便了。
他慢慢把帆布背包背到肩上,动作尽可能地不引人注意。然后,他沿着石板路走到餐厅大门,进去之后,来到门厅,他转向左边,走上楼梯。恰好有位老先生正费力地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说了声抱歉,从那位老先生旁边挤过去,走到二楼,然后又向左转,沿着走廊往餐厅后面走去。后面的正下方就是厨房。他经过卫生间门口,沿着窄窄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房间的门关着。他站在门口,背紧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他转头看着那位老先生,他慢慢地走近卫生间,一边拉开裤子的拉链,一边推门。
这时候,那个人把帆布背包举起来,贴在门板中央。那无疑是一种本能的动作,完全不假思索。他伸长手臂,把背包稳稳地压在门板上,然后退后一步,用左边的肩膀撞击那个帆布背包,动作迅速快如闪电。门板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他立刻伸出右手抓住门板边缘,以免它撞上墙壁。这一连串强行撞门入侵的动作,无声无息,完全没有惊动底下餐厅的任何一个客人。
“我的天!”
“圣母玛丽亚!”
“你到底是什么……”
“安静!”
香波侯爵猛地转身,放开那个全身一丝不挂的金发女郎,手忙脚乱地爬下床站了起来。他整个人看起来活像搞笑歌剧里的角色,上半身还穿着笔挺的衬衫,连领带都还没解开,脚上还穿着长及膝盖的丝质长袜,然而,中间却什么都没有,看起来滑稽极了。那个女郎抓住被子,想尽办法遮掩此刻的难堪。
那个人很快下达了指令:“不要叫。只要你们乖乖照我的话做,我保证没人会受到伤害。”
“你一定是我太太派来的!”香波侯爵含糊不清地大叫起来,眼神涣散,“我可以付你更多的钱!”
“那最好。像这样就对了,”那个人说,“把领带解开,把衬衫脱掉,还有,袜子也脱掉,”接着,他看到侯爵手腕上一片金光闪闪,“还有手表。”
过没几分钟,侯爵已经脱得全身光溜溜的,而那个人却换好了衣服,穿戴整齐。侯爵的衣服穿起来并不怎么合身,不过,布料和剪裁倒是没得挑剔,加上那只古董名表,还有香波侯爵皮夹里的一万三千多法郎。此外,那副车钥匙看起来也很迷人,纯银的钥匙圈上刻着侯爵姓名开头的两个字母,还有一只眼熟的飞跃中的美洲豹图案。
“求求你,把你的衣服给我!”侯爵说。眼前这种难堪的处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这下子他的酒也醒了。
“很抱歉,衣服不能给你。”那个入侵的陌生人一边回答,一边把他自己和金发女郎的衣服收起来。
“不准拿我的衣服!”那个女郎大喊了一声。
“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说话小声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她继续说,“可是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那个人四下环顾了房间,窗户旁边的书桌上有一部电话。他走过去,把电话线从墙壁的插孔上扯掉。“这下子,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了。”他最后又补了一句,然后拿起背包。
“你逃不掉的,明白吗?”侯爵突然劈里啪啦地大骂起来,“我不会放过你的!警察一定会逮到你的!”
“警察?”这时候,那个人突然打断他的话,“你该不会真的想打电话报警吧?警察一来,他们就会要求你做正式笔录,记录现场的状况。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是个好主意。我想,你最好还是乖乖地等在这里,晚一点,那个家伙就会来接你的。刚才,我听到他说,等一下他带你回去的时候,得要把车子偷偷开进马厩里,还不能让侯爵夫人看到。考虑过所有利弊之后,说真的,我认为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我相信你一定会编出一个很好的借口,以免刚才发生的事情张扬出去。相信我,要是有人问我,我绝对不会和你唱反调。”
然后,那个不知名的小偷就走出了房间,关上那扇被撞坏的门。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彷徨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目前,他确实想出办法来了,但他的行径却有点吓人。他忽然想到华斯本说过的话。他好像说什么,你过去所熟悉的技艺和天赋才能会慢慢恢复……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你过去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恐怕已经连贯不起来了。
他的过去。在先前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展现出许多惊人的本事。过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会具备这样的本领和能力?用脚一踢,就可以把人踢成重伤残废,握住双手十指交缠,威力就像铁锤一样,这种本事是从哪学来的?他为什么出手如此精准,知道该攻击对方身上的什么部位?此外,他懂得玩弄犯罪的人的心理。当他们开始犹豫、不遵指令时,他就会用威吓刺激的手段,诱使他们乖乖就范。这又是谁教他的?只要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立刻就会本能地瞬间对准目标,而且,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反应是绝对正确的,毫不犹豫。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光是在肉店里听别人闲话家常,就立刻能嗅出机会,向对方恐吓勒索。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决定犯罪的时候,半点都不曾犹豫。老天,他怎么会这样?
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
他开着香波侯爵那辆名贵的捷豹,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和桃花心木的仪表板。他不太懂仪表板上开关按键的排列方式,显然,他从前一定没开过这种车。这似乎也隐含着某种意义。
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已经开到一座桥边。桥跨越了一条宽阔的运河。过了那座桥后,他知道马赛就到了。四四方方的小石屋看起来像积木一样,伫立在河面上。城里的街道很狭窄,到处都是墙壁——这一带是旧港口的外围。这一切,他感觉自己仿佛早就明白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四周群山环绕,远处一座高高的山上矗立着一栋巨大宏伟的天主教堂。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教堂的塔尖那一座圣女贞德的雕像。“守护山教堂”,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名称。他隐约觉得自己见过那座教堂,但却又似乎没有。
噢!老天!别再想了!
几分钟后,他已经来到朝气蓬勃的市中心,沿着车水马龙的卡内比林阴大道往前开。街道两旁挤满了名牌商店,橱窗是大片大片的有色玻璃,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除了商店,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还有一望无际的露天咖啡座。接着,他向左转,朝着港口的方向开去,沿途经过许多仓库和小型的工厂,还有栅栏围起的空地,里面摆满了车子。那些都是在那边等着卡车载运,送到北边的圣·艾蒂安、里昂和巴黎,到各地的展示中心去亮相的。还有一部分要用轮船运过地中海,送到南方各地的据点。
直觉,根据直觉行动。他不能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源,任何一种资源都可以立即派上用处。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只要能够拿来丢,就是有价值的。一辆车,只要有人买,就是有价值的。他来到一个停车位,决定把车子停在这里。旁边的车子有新有旧,不过都是豪华名车。他把车子靠着路边石停好,然后下了车。栅栏的另一头有一座小小的修车厂,里面的工人穿着简单的工作服,手上拿着工具走来走去。他装出一副悠闲的模样,绕过栅栏,慢慢晃进厂房里。他看到一个男人,身上穿着细直条纹的西装,这时候,本能告诉他,找这个人就对了。
不到十分钟,他就尽可能少地把处理车子需要的信息交代清楚了。那个人保证会把他的捷豹运到北非,而且会把引擎号码磨掉。
他把那副刻着姓名字母缩写的纯银钥匙交给那个人,换了六千法郎。当然,香波侯爵的爱车实际价值绝对不止这点。六千法郎只有市价的五分之一。接着,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叫司机带他找一家当铺——前提是,当铺的老板够上道,不会乱问问题。司机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毕竟这里是马赛。半个小时后,他手上的名贵金表也不见了,换成一只“精工表”,再加上八百法郎。其实,东西是不是真有价值,就要看它实不实用了。那只精工表可是防震的。
接着,他来到坎内比大道的东南区,走进一家中等规模的百货公司,从架上挑了些衣服,付了账,走进试衣间。当他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刚买的衣服,并把原先不太合身的黑西装外套和长裤丢在了里面。
他在同一层楼的展示架上挑了一只软皮手提箱,然后把其他衣服和帆布背包放了进去。他看了一眼那只新手表,已经快五点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去找一间舒服的饭店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他必须先休息一下,然后再赴今晚的约会,萨拉赞街,一家叫“海公羊”的餐厅。到了那里,他就可以安排更重要的下一步:苏黎世了。
他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底下街道的路灯灯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洒在平滑雪白的天花板上,闪动着歪歪扭扭的光影。马赛的天黑得很快。随着夜晚降临,那个人突然感到一种自由,夜色仿佛是一条巨大无比的布幕,遮蔽了白天刺眼的光芒。在白昼的光天化日下,太多的事情会迅速显露出来,无所遁形。他对自己又多了一点认识:原来,一到晚上,他就会自在一些,就像一只饿得半死的猫,到了黑漆漆的夜晚才有办法翻到食物。然而,他也发现这很矛盾。待在黑港岛那几个月里,他渴望阳光。每天晚上他都迫不及待,期待黎明赶快来临,赶走漆黑的夜晚。
他觉得自己什么地方怪怪的,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改变。
事情确实有些异样。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像猫一样,到了夜里才找得到食物。十二个小时前,他人还在地中海的一艘渔船上,脑海里有个目标,缠在腰上的布袋里有两千法郎。根据饭店大厅所公布的汇率牌告,两千法郎还换不到五百美金。而现在,他已经有了好几套像样的衣服,住进一间相当豪华的饭店,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剩下两万三千多法郎,被塞在从香波侯爵那抢来的LV皮夹里。两万三千多法郎……将近六千美金。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算了,别再想了!
萨拉赞街是一条宽阔的红砖巷道,连接着两条大街,却比那两条大街多了好几百年的历史。它如此古色古香,要是在另外一个城市里,也许已经被人当成古迹维护了。然而,这里是马赛,远古的痕迹和老旧的气息交织为一体,共同抗拒新时代的一切事物。整条萨拉赞街还不到两百米长,夹在两排港口建筑物的石墙中间,没有路灯,整个巷道弥漫着港口飘过来的薄雾。在萨拉赞街,时间仿佛冻结了。这是一条荒凉偏僻的小巷道,如果有人想碰个面谈点事情,又不想被别人看到,那么,到这里来就对了。
整条萨拉赞街惟一看得到灯火、听得到声音的地方,就是“海公羊”餐厅。餐厅就坐落在整条巷道大约中间的地方。十九世纪时,那幢建筑曾经是一栋办公大楼,里面有很多小隔间。后来,他们打掉了一半的隔间,改成一间大酒吧,里面还摆了几张餐桌。不过,他们保留了另外一半的小隔间,客人想私下谈点事情时,就可以到小隔间去。其实,坎内比大道上的餐厅里就有这样隐秘的小隔间,而这家港口小餐厅也就只是有样学样,只不过,这里的小隔间当然没有大餐厅的豪华,没有门板,而是用门帘来顶替。
餐厅里座无虚席,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走路摇摇晃晃的渔夫,还有喝得烂醉如泥的士兵。好几个妓女涨红着脸,争先恐后地找房间做生意,多赚个几法郎。那个人从烟气弥漫的桌子中间一路挤过去,眼睛瞄向一整排小隔间,那副模样仿佛一个正在找他的伙伴的水手。突然间,他看到渔船的船长了。与他同桌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瘦瘦的,脸色苍白,细小的眼睛东张西望,像只好奇的雪貂。
“坐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说,“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以为你会早点到。”
“你不是说九点到十一点吗?现在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一点。”
“你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我们喝的威士忌要算在你头上。”
“很乐意。怎么样,要不要再多来几杯更高档的?如果这里有的话。”
那个脸色苍白的瘦小男人笑了一下。事情似乎有了眉目。
没错。当然,他手上这本护照是天底下最难搞的东西之一,不过,只要有设备和技术,再加上细心,还是搞得定的。
“多少钱?”
“这种技术——再加上设备——可不便宜。两千五百法郎。”
“需要多久?”
“这是慢工,要非常仔细,得花很多时间。至少要三四天。就算三四天,师傅的压力也很大了,逼急了,他们会鬼叫的。”
“如果我明天拿到手,我可以多付你一千法郎。”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十点,”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急忙回答,“师傅要骂就骂我好了。”
“那一千法郎是怎么回事?”那个脸色阴沉的船长突然插嘴,“你从黑港岛带了什么出来?钻石吗?”
“功夫。”那个人回答。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这种功夫是哪儿来的。
“我需要一张照片。”那个伪造护照的掮客说。
“我今天到拱廊商场跑了一趟,拍了这玩意儿,”说着,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照片,“既然你那边有一流的昂贵设备,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把这张照片修得锐利一点。”
“你身上这套行头可是来路货。”船长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那个掮客。
“剪裁手艺确是一流。”那个人也这么认为。
接着,明天早上碰面的地点说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那个人从桌子底下塞了五百法郎给船长。事情谈完了,该走人了。于是,那个人从小隔间走出去,外面的整个酒吧人声嘈杂,烟气弥漫。他从人群中一路向门口挤出去。
这时候,忽然出了事。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只能依据自己的本能反应,采取行动。
他漫不经心地往前推挤时,突然撞到了人。只不过,被他撞到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漫不经心的食客。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仿佛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一副濒临歇斯底里的模样。
“不会吧!老天!不会吧!怎么可能……”对方在拥挤的人群里转个不停,这时候,那个人一个箭步冲向前,右手抓住对方的肩膀。
“怎么回事?”
对方又开始转圈,手指弓起变成爪形,抓住那个人的手腕,想推开他的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还活着。你知道什么?”
对方的脸开始扭曲,他怒火冲天,斜眼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拼命喘气,那满嘴黄牙看起来简直就像野兽的牙齿。那一刹那,对方突然掏出一把弹簧刀,刀刃啪地弹了出来。尽管四周人声嘈杂,那个清脆的声响还是很突兀,亮晃晃的刀刃仿佛长在对方的拳头上一样。接着,对方突然出手,钢刀刺向他的肚子,他嘴巴里喃喃念着:“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那个人右手小臂往下一挥,像摆锤一样,隔开刺过来的刀子,然后身体原地回旋了一圈,横腿一扫,脚跟扫中对方的骨盆腔。
“Che sha!”他大吼了一声,声音震耳欲聋。
对方身体往后摔,撞到了后面三个喝酒的客人,刀子脱手而飞,掉到地板上。这时候,大家终于注意到那把刀子,于是开始叫喊起来。旁边的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把两个打架的人分开。
“滚出去!”
“要打架就滚到别的地方去!”
“你们这两个该死的酒鬼!不要闹到警察找上门!”
这时候,四周的人愤怒地叫骂起来,马赛当地的腔调听起来很粗俗。他们的叫骂声掩盖了整个“海公羊”餐厅里嘈杂的人声。四周的人把他团团围住,这时候,他看到那个意图杀他的人开始后退,他手按着下身,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拼命往门口挤去。那扇沉重的门被撞开了,那人一溜烟地消失在萨拉赞街的一片漆黑中。
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们本来以为他死了,而现在,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还活着。
4
法国航空公司飞往苏黎世的班机是一架卡拉维尔型客机,经济舱已经客满。本来座位就够狭小的了,偏偏又碰上气流,机身剧烈地震动摇晃着,坐起来就更不舒服了。有个妈妈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哭得声嘶力竭。还有几个小孩子害怕得一直啜泣,忍着不敢哭出声来,爸妈自己也不安心,只能强作笑容安慰他们。其他的乘客多半都静悄悄的,有人默默喝着手上的威士忌,喝得很快,显然和平常不太一样。另外还有少数几个人装模作样地谈笑风生,但他们那种干笑,那种装出来的英雄气概,不但掩饰不了他们的紧张不安,反而更突显出内心的恐惧。对大多数人在可怕的飞行经验中,不同的人感受都不同,这其中都少不了恐惧。在海拔将近一万米的高空,被封闭在一个金属筒子里,连他也是脆弱无助的。只要飞机往下一坠,他就会跟着飞机一起砸下地面。伴随着无可避免的恐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问题。在这样的时刻,人会有什么样的思绪?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想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睛盯着窗外的机翼,看着那片宽阔的金属板在狂风的吹袭下弯曲颤动。四面八方的气流互相冲撞汇聚,呼啸翻腾,猛烈吹袭着金属筒般的机身,仿佛在逼迫飞机向大自然屈服,仿佛在警告这个微不足道、野心勃勃的人造飞行器,不要妄想与浩瀚辽阔的大自然抗衡了。只要再多一丝丝的压力,超过它的弹性的极限,机翼就会断裂,脱离筒状的机身,被卷进狂风中,绞成碎片。当支撑整架飞机重量的机翼断裂之后,脱落的铆钉万一擦出火花,整架飞机就会爆炸起火,像团火球般直直坠向地面。
他会做什么?他在想什么?除了那克制不了的死亡恐惧、除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此刻,他还感觉到什么?他必须全神贯注,让自己彻底融入眼前的情境。当初还在黑港岛上时,华斯本医生就一再强调,全神贯注、融入情境的想像很重要。这时候,他脑海中又回想起医生当时的话。
每当你面对那种充满压力的处境时,如果时间允许,你必须集中精神,让自己彻底融入那种情境里,然后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言语、任何影像。透过那些言语和影像,也许你就能找到线索。
他不断地盯着机窗外面,刻意去探索自己的潜意识,眼睛隔着玻璃,死盯着外面大自然的狂暴景观,想从那种猛烈的气流振荡中寻找启示。他静静地沉思冥想,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的本能反应逼出来,看看那些反应会让自己联想到哪些话、哪些影像。
没多久,那些言语和影像慢慢浮现了。他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听到狂风怒吼,持续不断的呼啸声越来越惊人,仿佛要刺穿耳膜,仿佛脑袋快要爆裂了。他的头……狂暴的风猛烈吹袭着他左半边的头和脸,刺痛了他的皮肤,逼得他不得不耸起左边的肩膀,护住自己的脸……左边的肩膀,左手臂。他仿佛看到自己举着左手,手指紧紧抓住一片金属板平整的边缘,右手抓着……一条皮带。他右手紧紧抓住一条皮带,好像在等待什么。信号……他好像是在等待闪光灯的信号,或是等人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两样都有。突然,他看到灯号了。他看到了。接着,他奋力往前一扑,扑向那片空洞的黑暗,身体在高空翻滚,被狂风卷进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他在……他在跳伞!
“你不舒服吗?”
这时候,他疯狂的白日梦突然惊醒了。邻座的乘客有点紧张,伸出手碰碰他的左手臂——原来,他的左手臂不知不觉举得高高的,一动也不动,手指张得很开,也绷得很紧,仿佛在抵抗什么。他右手横在胸前,压在西装外套上,手指紧紧掐住衣领,衣领被他抓得皱成了一团。他额头上全是汗水。刚才看到的影像都是真的。刚才那短暂的一刹那,除了恐惧,他感觉到某些别的东西——某种疯狂的东西。
“不好意思,”说着,他把手臂放下来,然后又随口补了一句,“刚才在做噩梦。”
这时候,外面的气流忽然消失了,这架卡拉维尔型飞机终于恢复了平稳。刚才忙于应付乘客的空中小姐,她们脸上僵硬做作的笑容又恢复了自然。各项服务全面展开。乘客都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那个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所以,刚才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如临现场的声音,显然只是他脑海中的想像。刚才,他看到自己纵身一跃,跳出飞机……在黑漆漆的夜里……跳下去的动作,伴随着灯号、金属的碰撞、还有皮带拉环。他刚才在跳伞。在哪里跳伞?为什么要跳伞?
别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本改造的护照,然后把它翻开。这个动作,仿佛就是为了要把自己的思绪从疯狂的想像中拉出来。不出他所料,护照上面,华斯本这个姓还保留着,这姓很稀松平常。华斯本医生说过,他的姓不会引人侧目。然而,他的名字乔福瑞却已经被改成乔治,涂改的部分完全看不到痕迹,字和字中间的间隔也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专业。照片的转印也做得很漂亮,顶级水准,已经完全不像那种廉价的大头照了。当初,那张照片是他用电动游乐场里的自助快照机拍的。
当然,护照号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新号码在海关的电脑系统中是查不出异样的——至少可以保证到移民官首次检查护照之前,在此之后,就是买家的责任了。如果他要买保险,还得再多付一倍的价钱,因为这得和官方机构的电脑系统连线,包括国际刑警组织的系统,移民局的移民人数结算系统。为了获取这些关键资料,他们必须定期打点相关人员,包括海关关员、电脑专家,还有整个欧洲国家边境体系的工作人员。像这样整套的系统操作,不太可能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收红包的人免不了就要缺鼻子少眼睛、断手断脚了。因为买卖证件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治·华斯本。这个姓名让他有点不自在。因为医生严格训练过他,教他怎么融入情境,发挥联想。乔治和乔福瑞只差一点点,少掉的那个字,让他联想到那个人有一部分被吞噬了,被一种逃避的强迫冲动吞噬了——对身份的逃避。然而,逃避正是他最不想要的。他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真的是这样吗?
没关系。答案就在苏黎世市。苏黎世有……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我们即将降落在苏黎世机场。”
他居然知道那家饭店的名字。钟楼大饭店。他告诉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连想都没想,饭店的名字就脱口而出。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吗?刚才飞机上前座椅背的置物袋里塞着一本苏黎世的观光宣传夹页,上面列了一大串饭店的名字。他是在那看到的吗?
不对。他还记得饭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沉甸甸的深色木头油光发亮,看起来很眼熟……不知道为什么。大厅里有好几扇巨大无比的窗户,隔着厚厚的玻璃,放眼望去,外面就是碧波荡漾的苏黎世湖。他从前一定来过这家饭店,而且,很久以前,他就曾经站在此刻的位置——大理石桌面的柜台前。
柜台后那个接待人员的话可以证明这点。他的话听在耳里,那种震撼有如惊天动地的爆炸。
“先生,真高兴又见到您了。您已经很久不曾再度光临了。”
很久了吗?多久了?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称呼我的姓,叫我某某先生呢?我不认识你!我连自己都不认识!帮帮我!拜托你帮帮我!
“大概真的很久了吧,”他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不小心扭到手,写字很吃力,你能不能先帮我把登记表填好,然后我再想办法签名?”说着,他紧张地屏住气。万一柜台后那个彬彬有礼的接待员问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名字的字母要怎么拼的话,该怎么办?
“当然没问题,”接待员把那张卡片倒转了一百八十度,开始写起来,“你想去看看我们饭店的医生吗?”
“也许吧,等一下再说,现在没空。”接待员还是埋头继续写,之后把卡片拿起来,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他签名。
J.伯恩。纽约市,纽约州,美国。
他仔细盯着那张卡片,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几个字催眠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虽然只知道一半。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住在哪个城市了。
J.伯恩。J这个字母究竟代表什么呢?约翰?詹姆斯?约瑟夫?
“怎么了,伯恩先生?哪里不对劲吗?”接待员紧张地问。
“不对劲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他拿笔的时候,没有忘记要装出手痛的样子。接待员会要他写出完整的名字吗?不,他决定按照接待员写出来的名字签名。
J.伯恩。
他尽可能无误自然地签下这个名字,敞开自己的内心,让任何可能的思绪和影像从脑海中自然浮现。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就只是签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亲爱的先生,您吓了我一跳,”接待员说,“我还以为是不是我写错了什么。这个星期实在太忙了,今天更忙。不过,我有把握应该不会写错的。”
万一他真的错了呢?真的写错了呢?就算错了,这位美国纽约市来的J.伯恩先生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记性……施托塞尔先生。”
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柜台左后方墙壁上值班人员的名牌,眼前这位就是钟楼大饭店的襄理。
“谢谢您的好意,”这位襄理身体凑向前说,“我猜,您要交代的特别服务应该还都照旧吧?”
“这次可能会有点变动,”J.伯恩说,“你还记得我的习惯是什么吗?”
“如果有人打电话或是到柜台来打听您,我们都答复您不在饭店,并且立刻通知您。不过,只要是纽约公司打来的电话,我们就会立刻为您转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公司叫‘踏脚石七一公司’。”
又知道一个名字了!有了这个名字,他就能够追踪到海外的电话号码。现在,散落的碎片已经一块一块拼凑起来了。心情也开始愉快了。
“就照这样。你的效率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应该的,毕竟这里是苏黎世,”那个彬彬有礼的人耸耸肩说,“伯恩先生,您一直都这么客气。”接着,他朝着提行李的小弟大喊:“过来!快点!”
他跟在小弟后面,走进电梯。现在,他又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知道为什么钟楼大饭店的襄理这么快就会想起他的名字。此外,他也知道自己是哪一国的人,住在哪个城市,在哪家公司上班——或者,曾经在哪家公司上班了。管他的,这不重要。还有,每次他到苏黎世来,一定会交代饭店的人,如果有任何人要找他,只要不是事先约好、或是他不想见的,一概都说他不在。然而,这就是他弄不懂的地方。如果你想保护自己,就要保护得彻底一点,否则还不如干脆不要算了。这种过滤访客的方式实在太松散、太脆弱、太容易被突破了,真的会有什么效果吗?感觉上这只是二流手法,毫无意义,仿佛小孩子玩捉迷藏。知道我躲在哪里吗?想办法来找我呀。仔细听哦,我会大声一点,给你一点暗示的。
这不是行家的做法。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如果说他对自己有什么了解的话,那就是,他是个真正的行家。不过,是哪一行的行家呢?他没有半点头绪,不过,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绝对是个行家。
他打电话到纽约,线路里,接线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她的结论却很明确,虽然令人心烦,却是斩钉截铁的结论。
“先生,系统的资料里查不到这家公司。我已经查过最最新的电话列表,也查了私人住宅号码,都没有‘踏脚石公司’——而且,列表里甚至没有和‘脚踏石’相近的单词。”
“也许那个公司名是简称……”
“这位先生,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用那个名字。我再说一次,如果你知道公司负责人的姓或名,或是知道那家公司属于哪一个行业,也许我还可以查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公司的名字,踏脚石七一,地点在纽约市。”
“先生,这个名字很特殊,如果系统资料库里有的话,一定很容易就能查到。很抱歉。”
“不管怎么样,很感谢你,真是太麻烦你了。”J.伯恩说完,就挂了电话。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这个名称可能是密码之类的。他住在饭店里,请柜台帮忙过滤电话,想找到他并不容易。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找他,说得出那个公司名称,柜台的人才会立刻帮他转接。而且,电话不见得是从纽约打来的。不管在哪里打电话,只要说得出那个密码,就找得到他。所以,纽约这个地点也只是个空壳子,这一点,刚才那个八千公里外的纽约接线生已经证明了。
他走到梳妆台前面,LV皮夹和精工电子表就摆在台上。他把皮夹塞进口袋,戴上手表,然后看着镜子,悄悄地自言自语。
“你叫J.伯恩,美国人,住在纽约市。07-1712-014-260,这串号码很可能就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班霍夫大道宁静幽雅,两旁绿树成荫,阳光穿透扶疏的枝叶,映照在路边商店的橱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沿着大道,两旁有好几栋宏伟的银行建筑,巍然矗立,阳光照在高耸的建筑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这里是全球金融财富的象征,它拥有坚若磐石的信誉,安全可靠,高不可攀,焕发出一种稳重坚定的气度,却又带着一丝轻佻浮浪的气息。繁复多样的特点混杂交织,汇聚在这条大道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曾经走过这条大道。
他慢慢逛到比尔克利广场。站在这里,一望无际的苏黎世湖尽收眼底。无数的小码头遍布湖岸,码头与码头之间隔着许多花园,在夏日的艳阳下,盛开的花朵环绕成无数的圆圈,万紫千红。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仿佛他曾见过眼前的景象。然而,这些景象却并没有勾起任何思绪,也没有唤醒任何记忆。
接着,他又循着原来的路线,折回了班霍夫大道。凭着直觉,他立刻就知道,附近那栋灰白色的石头建筑就是共同社区银行。银行的位置就在马路对面,他刚才才从前面路过。他感觉自己是有意的。此刻,他走向那扇沉甸甸的玻璃大门,伸手去推门中央的板式门把。右边的门板轻而易举地被他推开了,里头的地面是棕色的大理石。他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自己曾经站在这个地方,但印象并不像别的事情那么深刻。他心中浮出一丝不祥,仿佛自己不应该到共同社区银行来。
不过,此刻他非来不可。
“先生,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一个穿着长礼服的男人用法语问他。他衣服上的红纽扣显示出他的职务级别。那人之所以用法语招呼他,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品味不凡。在苏黎世,就算是初级的银行人员也懂得察言观色。
“我有一件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你们谈一谈。”J.伯恩用英语对他说。他有点惊讶,这些话怎么讲得这么顺口。他为什么刻意要说英语呢?有两个理由。第一,他想看看那个银行职员发现自己犯了错之后,脸上有什么表情反应;第二,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不希望有任何语言理解上的失误。
“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职员打量着他身上那件名贵的大衣,略微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惊讶,“麻烦您搭乘左边那座电梯,在二楼。会有接待人员为您服务。”
他所说的接待人员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戴着一副黄褐色的边框眼镜。他面无表情,严厉的眼神中闪着一丝狐疑。“这位先生,听我的同事说,您有很机密的个人案子要跟我们谈,是吗?”他询问伯恩,一字不漏地引述伯恩刚才说的话。
“是的。”
“麻烦您签一下名。”那个职员一边说,一边给伯恩拿了一张共同社区银行的信笺。信笺正中央有两条栏线。
伯恩明白他要做什么。根本用不着填写姓名。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华斯本医生的话:那个空格本来应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
伯恩在栏线上填下那一串数字。他尽量放松自己的手,让自己写得顺手。填好之后,他把信笺还给那位职员。职员打量了一下信笺,站起来,比了个手势,指指那排窄窄的雾面玻璃门。“先生,麻烦您到那边第四个房间稍候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为您服务了。”
“第四个房间吗?”
“左边过去第四扇门。你进去之后,门会自动上锁。”
“有必要吗?”
那个职员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意外。“先生,这正是您亲自提出的要求,”那个职员客气地回答,口气很礼貌,但隐约听得出有点意外,“这是三个零的账号,本行通常都会请账户持有人事先打电话来预约,以便我们特别安排客户从私人入口进来。”
“这个我知道,”伯恩撒谎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只不过我时间太赶了。”
“好的,先生,这个我会转告验证部门。”
“验证什么?”听到这句话,伯恩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先生,我们必须验证您的签名,”那个人推了推眼镜,借由这个动作,让人并没有察觉出他悄悄往书桌挪近了一步,伸手摸向桌面操控板上的按键,“先生,麻烦您到房间里稍候一下好吗?”他露出锐利的眼神,口气不像在征求伯恩的同意,而是命令。
“当然好。不过,麻烦你请他们快一点,好吗?”说着,伯恩朝第四个房间走过去,打开门,然后走进去。门在他背后自动关上了,他听见门喀嚓一声自动上了锁。J.伯恩打量着门上的雾面玻璃,那不是普通的玻璃。玻璃内层植入了细细的电线,形成一片线路网。可想而知,要是把玻璃打破,整间银行一定警铃大作。此刻,他仿佛被关进了一间牢房里,等候传唤。
那个房间很小,四面墙壁都装着镶板,装潢也挺有格调,有张小沙发,两边各摆了一张古董茶几,沙发对面并排着两张扶手皮椅。正门对面的墙壁有另外一扇门,造型和正门截然不同,看了令人惊心。那是一扇灰扑扑的铁门。茶几上摆着当天的报纸和当期的杂志,有三种语言版本。伯恩坐下来,拿起一份巴黎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漫不经心地看着,心不在焉。随时都会有人进来找他,他满脑子都在盘算待会儿要怎么应付。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从前是怎么做的,只能靠直觉反应了。
后来,那扇铁门终于打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走了进来。那个人长得很像只老鹰,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像古罗马时代的行政长官,当同阶级的贵族需要动用他的权力时,他就迫不及待地任凭差遣。他摊开手,他的英语字正腔圆,优雅悦耳,虽然还是有点瑞士腔。
“很荣幸见到您,不好意思耽误了您的时间。其实,说起来有点可笑。”
“哪里可笑?”
“我们那位柯尼希先生好像被您吓到了。三个零的账号客户光临本行时,绝大多数都会预先通知。您应该不难想像,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那一整天就会很沮丧。反过来说,我这个人就很喜欢意外惊喜,突发情况反而会让我心情愉快。我叫瓦尔特·阿普费尔,麻烦请跟我进来。”
这位银行主管和伯恩握过手后,朝那扇铁门做了个手势。铁门里是一个V字形的房间,装饰的镶板颜色更深些,摆设也看起来很稳重,很舒服。有一扇窗户特别宽,外面正对着班霍夫大道,窗前放着一张宽宽的书桌。
“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心情不好,”J.伯恩说,“时间实在太紧了。”
“我知道,他跟我提过了,”阿普费尔绕到书桌后面,并朝着桌子前面那张真皮扶手椅点点头说,“请坐,请坐。再过一两个手续,我们就可以办正事了。”于是,两个人都坐下来。才刚坐定,银行主管就立刻拿出一个白色的档案夹,弯身向前,手伸过桌面,把档案夹交给他的客户。夹子里是另外一张信笺,不过,这次的信笺不仅只有两条栏线,而是十条,从银行抬头下方一直排列到距离底端两三厘米的地方。“麻烦您签个名。至少签五次,大概就够了。”
“我不懂。我不是已经签过了吗?”
“您的签名毫无问题,验证部门已经确认过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签一次?”
“仿冒签名是可以训练的,训练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蒙混得过去,不过,也只有一次。如果您是仿冒别人签名,连续签好几次,就会出现漏洞。笔迹扫描器就会立刻抓出来。不过我相信,您根本不需要担心,”阿普费尔露出笑容,把一支笔放在桌边,“至于我,我也不担心。老实说,是柯尼希坚持要您再签一次的。”
“他的警惕性很高。”说着,伯恩拿起笔开始签名。签到第四次的时候,那位主管就叫他停下。
“这样就够了,再签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阿普费尔把手伸出来,意思是要取回伯恩的档案夹,“验证部门告诉我,你的签名根本没有仿冒的嫌疑。有了这份签名,您就可以动用您的账户了。”他的书桌旁有个铁盒子,上面有条细缝般的投入孔。他把那张信笺塞进投入孔,然后压下按钮。盒子上的灯号闪了一下,很快又熄了。“这个盒子会把您的签名直接传送到扫描器,”主管继续说,“当然,这都是例行公事。老实说,这些手续实在有点蠢。假设今天来的人是冒名顶替的,而且知道我们有这样的预防措施,他根本就不会接受第二次签名。”
“为什么不签?既然都已经快要混过去了,干吗不赌一下?”
“这间办公室只有一个入口,换句话说,也就是只有一个出口。你刚才在前面那间等候室,一定听到门啪地上锁的声音。”
“而且我还看到玻璃里的线路网。”伯恩又加了一句。
“那您一定不难想像,冒名顶替的人一旦被逮到,就被困在办公室里。”
“万一他有枪呢?”
“您没有枪。”
“刚才进来的时候可没人搜身。”
“您刚才搭电梯的时候,已经被仪器从各个角度扫描过了。要是您身上有枪,电梯就会自动停在一楼和二楼中间。”
“你们真谨慎。”
“我们只是希望服务尽善尽美。”这时候,电话响了,阿普费尔立刻接起来。“喂?……请进来。”主管瞄了伯恩一眼,“您的保险箱已经送来了。”
“你们动作真快。”
“其实,几分钟之前,柯尼希先生已经签发了,他只是在等扫描的结果,”阿普费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我想他一定大失所望了。他很确定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铁门开了,那位接待他的柯尼希先生走进来,手上抱着一个铁盒子。他把铁盒子放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瓶“巴黎水”和两个杯子。
“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那位主管问,显然他只是想打破此刻尴尬的沉默。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可以看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太好了。”阿普费尔一边说,一边帮他倒了一杯“巴黎水”。接着,柯尼希先生走出房间,把门关上,这时候,阿普费尔又转过来,继续谈正事。
“先生,这是您的保险箱,”他一边说,一边从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把,“需要我帮您打开保险箱的锁吗?或者,你想自己开?”
“请便。你帮我打开好了。”
阿普费尔抬起头看看他说:“我的意思是帮您开锁,不是把箱子打开。我没有这样的权力,而且,我也不想承担这样的责任。”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可能注明了您的身份,而这超越了我的职务范围。”
“可是,万一我需要你帮我处理一些业务呢?比如说,如果我想转账到别人的户头,要怎么处理?”
“只要在取款单上签下您的账号数字就可以了。”
“可是,要是我想转账到其他银行——瑞士境外的银行,我的账户,要怎么处理?”
“那就需要填写姓名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有这个义务,也很荣幸可以为您服务了。”
“那你就把保险箱打开吧。”
于是,那位银行主管照着他的话把箱子打开了。伯恩紧张得屏住呼吸,胃里突然一阵闷痛。阿普费尔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捆银行结算单。那些结算单用一支特大号的回形针夹着。阿普费尔的眼睛飞快地翻看最上面的几页,浏览着右边的栏位。伯恩注意到他的表情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不过,还是有些微小的异样。他的下唇略微收缩,使得嘴角皱了起来。他弯腰向前,把那叠结算单递给伯恩。
结算单顶端是共同社区银行的抬头,底下有几行英文的打字。显然英语就是伯恩的母语。
账号:07-1712-014-260
户名:若无账户持有人许可,或法律命令调阅,不得告知他人
账户资料:分开封存
存款余额:11,850,000法郎
伯恩盯着那个数字,慢慢吁了口气。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足以应付一切打击,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过去这五个月来,他受到过不少惊吓,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震惊。大略估算一下,他的账户里有四百多万美金。
四百万美金!
这些钱是哪儿来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但他努力克制住了,飞快地翻了翻手上那叠结算单,看看里面的账目。有好多笔账,总数惊人,每一笔至少都有三十万法郎,而且每隔五到八个星期就有一笔钱入账,从二十三个月前就开始了。他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第一笔账。那笔钱是从一家新加坡的银行汇进来的,金额也最庞大。两百七十万马来币,相当于五百一十七万五千瑞士法郎。
那叠结算单最底下好像附着什么东西,摸起形状来像是一个信封,尺寸没有结算单那么大。他把结算单掀开,露出底下的信封。信封的边缘是黑色的,正面打了几个字。
内容:账户持有人资料
调阅规定:调阅资格——特定主管
踏脚石七一公司
保管人将会出示
持有人的书面说明
验证部门负责管制
“我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伯恩说。
“这本来就是您的东西,”阿普费尔回答说,“我敢担保,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
伯恩拿起那个信封,翻转过来。信封口边缘盖着共同社区银行的封印,封印上凸起的字母完整无缺。
他把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卡片,上面写着:
账户持有人:杰森·查尔斯·伯恩
住址:未登记
国籍:美国
杰森·查尔斯·伯恩。
杰森。
原来,那个字母J就是代表杰森!他的名字就叫杰森·伯恩。他想不起来伯恩这个姓跟他有什么关联,同样的,J.伯恩也无法让他想起过去。不过,当杰森和伯恩凑在一起的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姓名和他脑海中的记忆产生了某种联系。他可以接受这个姓名,而且,它已经是他的姓名了。现在,他已经是美国人杰森·查尔斯·伯恩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胸口怦怦跳,耳朵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嗡嗡声,胃也越来越痛。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再度冲向那一片无边的黑暗,掉进那一片黝黑的狂涛巨浪中?
“您哪里不舒服吗?”瓦尔特·阿普费尔问。
伯恩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我很好。我姓伯恩,杰森·伯恩。”
他是在大喊吗?还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很荣幸认识您,伯恩先生。您的身份我还是会保密的。我以共同社区银行高级主管的身份向您保证。”
“谢谢你。现在我必须转一大笔钱出去,我需要你帮忙。”
“那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很乐于为您提供任何协助和建议。”
伯恩伸手去拿那杯矿泉水。
伯恩从阿普费尔的办公室走出来,铁门砰一声关上了。再过片刻,他就要走出那间牢房般高品味的等候室,走到前面的接待厅,走进电梯。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走出银行,走到外面的班霍夫大道。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了,而且还有一大笔钱,虽然内心还是荡漾着一丝恐惧和困惑。
他成功了。乔福瑞·华斯本医生救了他的命,但他所获得的报酬,远远超过他救的这条命的价值。他电汇了一笔钱到一家马赛的银行,把三百万瑞士法郎存进一个密码账户。银行会派人到黑港岛去,找到岛上惟一的医生,而且,那个账户不是华斯本医生的名字,银行的人也不知道医生叫什么名字。华斯本只要到马赛的那家银行去,说出那个密码,那笔钱就是他的了。
伯恩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想像着当银行把账户里的钱交给华斯本的时候,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就算他只汇了一万或一万五千英镑,这位性情古怪、嗜酒如命的医生恐怕就已经喜出望外了。这下子,他拿到的可是一百万英镑。他拿到这笔钱之后,会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吗?或者,他会变本加厉沉沦酒瓶,加速自我毁灭吗?伯恩也不知道。这是医生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选择了。
第二笔钱转到了巴黎马德莱娜街的一家银行,户名是杰森·查尔斯·伯恩,总额是四百万法郎。共同社区银行每个星期都会派人送汇款文件去巴黎,一星期两趟。一式三份的签名卡会连同文件一起送去。等文件送到之后,那笔转账就算完成了。柯尼希先生向他的上司和伯恩保证,这些文件三天内就会送到巴黎。
相形之下,第三笔钱的金额就小多了。阿普费尔请人到他的办公室送了十万法郎的大钞,另外还附带一张提款单。伯恩在提款单上签下他账号的数字签名。
最后,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余额只剩下三千两百一十五瑞士法郎,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全部办妥这些转账的事情,只花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十分顺畅,中间只受了一点小小的干扰。有人送来一份通知。送通知来的就是柯尼希先生,这倒很符合他的作风。他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却又掩饰不住一丝得意。他先给阿普费尔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阿普费尔的办公室,手上拿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边缘的信封,把它交给他的上司阿普费尔。
“一张卡片。”他用法语说。
阿普费尔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卡片,仔细看了一下卡片的内容,然后又还给柯尼希。“我会按照程序做。”他说。
接着,柯尼希就走出办公室。
“和我有关系吗?”伯恩问他。
“这笔放款的金额太庞大了,如此而已。这次是本行内部的操作程序。”阿普费尔笑着安慰他。
这时候,门锁喀嚓一声打开了。伯恩推开那扇雾面玻璃门,走到柯尼希先生管辖范围的接待厅。这时候,另外两个男人也来到接待厅,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由于他们并没有被请到独立的等候室,伯恩猜测,这两个都不是三个零的账户持有人。他有点好奇,这两个人签名的时候,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呢,还是一串数字?当他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之后,就不再去想那些事了。
这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四周有异常举动。柯尼希迅速转头,并朝那两个人点了一下。电梯的门一开,那两个人就立刻站起来。伯恩连忙转身,看到右边那个人把手伸进了外套的口袋,掏出一支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说了一两句——说得很快、很简短。
左边那个人右手抱着一件风衣,看不见他的手。后来,当他把手抽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枪口套着一个长长的圆筒,上面有孔。那是灭音器。
伯恩退进空荡荡的电梯,那两个人立刻冲了上来。
一场疯狂的混战展开了。
5
电梯门慢慢关了起来。手拿对讲机的那个人已经冲进去了,而拿枪的那个人的肩膀夹在两扇门中间,举枪对准杰森的头。
杰森整个身体立刻往右缩,接着,他突然飞起左脚,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脚跟回旋横扫,冷不防踢中了拿枪那个人的手。那一刹那,枪口被他踢得上扬,而那个人也被震得往后一缩,退出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听到两声闷闷的枪响,手枪走火,子弹打进了天花木板里。杰森整个人转了一圈后立刻站定,肩膀猛力撞上另外那个人的肚子,右手挥向他的胸口,左手抓向他手上的对讲机。那个人被杰森一撞,整个人重重撞上了墙壁,对讲机脱手而去,飞向电梯的另一边。对讲机掉到地上那一刹那,忽然传出人的讲话声:
“亨利!你还好吗?你可以让电梯停下来吗?”
这时候,杰森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法国人的影像。二十四小时前,在海公羊餐厅里,那个人差点就杀死杰森。当时,他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惊慌失措地落荒而逃,消失在黑漆漆的萨拉赞街。显然,那个人完全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就通知了苏黎世:一个他们认定已经死掉的人居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立刻杀掉他!
杰森一把抓住眼前这个法国人,用左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猛扯他的左耳。“你们总共来了几个人?”他用法语逼问他,“楼下还有多少人?他们在哪里?”
“你这个畜生!自己去找。”
这时候,电梯已经降到一半,快到一楼大厅了。
杰森把那个人的头往下按,抓着他的头猛撞墙壁,几乎快把他的耳朵扯断了。那个法国人大声惨叫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杰森用膝盖猛撞那个人的胸口,忽然发现他身上还藏着一个枪套。他立刻掀开那人的外套,手伸进去,掏出一把短管的左轮枪。那一刹那,他猛然意识到,有人把电梯里的扫描系统关闭了。柯尼希。他会记住的,和柯尼希有关的事,他是不会健忘的。他把枪管塞进那个法国人的嘴里。
“快说,要不然我就在你的后脑勺上打穿一个洞!”那个人大声呼噜了半天,讲不出话来。这时候,杰森把枪管从他嘴里抽出来,抵住他的脸颊。
“还有两个。一个在电梯门口,另一个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在车子旁边等。”
“什么车?”
“标致。”
“什么颜色?”这时候,电梯开始慢下来,快停了。
“棕色。”
“大厅里那个家伙,他穿什么衣服?”
“我不知道……”
杰森用枪猛敲他的太阳穴。“不知道,你就死定了!”
“他穿黑色外套!”
这时候,电梯停了,杰森把那个人从地上拖起来,架着他站好。电梯门开了,门口左边有个人立刻冲上前来。他穿着黑色大衣,脸上戴着一副怪异的金丝框眼镜。那一刹那,那个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陡然一亮,立刻察觉到苗头不对,他看到被杰森架住的这个人血流如注,鲜血沿着脸颊滴下来。他举起那只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手上握着一把显然装了灭音器的自动手枪,瞄准杰森。
杰森架住那个法国人,挡在自己前面,推着他往前走。这时候,忽然连续响起三声砰砰砰的闷响,杰森前面那个法国人忽然惨叫一声,喉咙挤出最后一阵嘎嘎声,抬起手臂仿佛想抵挡什么,然后整个背一弓,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这时候,有个女人站在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旁边,看到这一幕,她突然尖叫起来。另外有几个男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大声呼救,嚷着要叫警察。
杰森手上有一把左轮枪,是从刚死掉的那个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开枪,因为枪口没有装灭音器,枪声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把枪塞进外套胸前的口袋,横跨了几步,绕过那个尖叫的女人。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制服、一脸茫然的电梯服务员。杰森一把抓住服务员的肩膀,把他推向那个穿黑色大衣的杀手。
杰森跑向入口玻璃门的时候,大厅里陷入惊慌的人越来越多,乱作一团。一个半小时前他刚进门的时候,那个衣服上有红色纽扣的接待员误以为他是法国人,还和他说法语。此刻,那个人正朝着墙上的内线电话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卫,拔出手枪,挡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混乱的人群。这时候,警卫突然看见杰森了,眼睛死盯着他。这样一来,此刻想趁乱冲出去恐怕困难了。杰森撇开视线,不去看警卫,朝着那个正在讲内线电话的接待员大叫起来。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他放声大喊,“就是他!我看见了!”
“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瓦尔特·阿普费尔的朋友!你听我说,就是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男人!穿黑色大衣那个!就在那里!”
千古以来的官僚心态永远不变。一提到高级主管的名字,他就乖乖听话了。
“原来您是阿普费尔先生的朋友!”这时候,接待员立刻转身对那个警卫大喊:“听到没有!戴眼镜那个家伙!戴金丝框眼镜的那个!”
“听到了,长官!”警卫立刻向前跑去。
杰森从接待员面前慢慢走过,走向玻璃门,然后推开右边的门板,回头瞄了一眼。那一刹那,他明白自己又得赶快跑了,但却不知道外面那个等在标致轿车旁的男人,会不会认出他,一枪射穿他的脑袋。
警卫从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旁边跑过去。那个人走得很慢,比他四周惊慌失措的人慢得多,而且,他的眼镜已经摘掉了。接着,他加快脚步走向门口,走向杰森。
外面的人行道上越来越混乱。混乱的人群正是杰森最好的掩护。银行里面发生的事已经传到街道上了,凄厉的警笛由远而近,越来越刺耳。警车已经开到了班霍夫大道。他混在人群中,向右边走了几米,然后突然向前跑去。一堆好奇的市民躲在附近的店门口看热闹,他飞快地挤进人群中,眼睛留意着停在路边的车子。突然,他看到一辆标致,看到一个人站在车子旁边,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感觉不太对劲。顷刻之间,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跑到车子旁边,跟那个负责开车的人会合。此刻,他又把金丝框眼镜戴回去了,这样他才看得清楚东西。两个人迅速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他们一边商量,眼睛一边扫视着整条班霍夫大道。
杰森知道那两个人一定很困惑。刚才他不慌不忙地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走出共同社区银行,混进人群里。他本来已经准备要跑了,但他怕被拦下来,按捺住没有跑。后来,他到门口,看看四周的动静,觉得差不多没问题了,这才开始跑。很少人具备这种警觉性,因此,那个开标致车的家伙根本没有留意到他,没有认出这个锁定格杀勿论的目标。他在马赛就被认出来了,并且被人下达格杀令。
第一辆警车抵达现场时,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正在脱大衣,他把大衣从车窗丢进那辆标致轿车里。他朝那个开车的人点点头,那个人立刻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接着,杀手把那副精致的眼镜摘下来,做了件杰森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快步走向银行的玻璃门,和那些警察会合,然后匆匆忙忙地冲进去。
杰森看着那辆标致的车头从路边转出来,猛踩油门,沿着班霍夫大道呼啸而去。店门口聚集的人群渐渐散了,有好几个慢慢朝着银行的玻璃门走去,从别人身后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银行里探头探脑。有一个警察从里面走出来,挥挥手把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赶开,要他们从门口清出一条到路边的通道。正当他在那边大声吆喝时,一辆救护车在西北角的路口拐了个弯,摇摇晃晃地疾驶过来,一路狂按喇叭,夹杂着车顶尖锐刺耳的警笛声,警告路上的人车赶快让行。刚才那部标致开走之后,路边留下了一个空位,于是救护车司机就把车头插了进去,把那辆庞大笨重的救护车停下。
杰森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必须赶快回钟楼大饭店,收拾好行李,马上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赶到巴黎去。
为什么要去巴黎?为什么他执意要把那些钱转到巴黎的账户上呢?先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巴黎这个地方,直到刚才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看到那笔天文数字的庞大金额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突然间,巴黎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那笔钱,金额大到远远超乎他的想像,大到他无法思考,只能依赖本能反应。本能,那一刹那,他脑海中浮现的城市就是巴黎。为什么呢?
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了……他看到救护车的急救员抬着一付担架从银行门口走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毯子,显然已经死了。他当然明白这代表什么:要不是自己拥有一身本事,拥有那些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学来的技能,今天躺在担架上的那具尸体就是他了。
这时候,他看到街角停着一辆空出租车,于是朝那跑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显然,马赛那边已经下达了指令:一个应该已经死掉的人,现在还活着。杰森·伯恩还活着。杀掉他!杀掉杰森·伯恩!
老天,为什么?
他本以为能在钟楼大饭店的柜台上看到那位襄理,可惜他人不在。他想了一下,也许给他留个简单的字条就可以了。他姓什么来着?施托塞尔?对了,他姓施托塞尔没错。他犯不着向他解释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只需要塞个五百法郎给他,就足以打发先前那几个小时的住宿费了——而且,还足以拜托这位施托塞尔先生帮点小忙。
他回到房间,把一些刮胡用品塞进了行李箱,然后拿起那把他从法国人身上搜出来的手枪,大概检查了一下,然后把枪塞进大衣口袋。他坐在书桌前,给饭店襄理写了张字条,也就是那位施托塞尔先生。他很快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写在了那张字条上——那件事本能地闪过他的脑海,根本不需要他思索。
……我离开之后,很可能会有人来给我送信。我很快就会和你联络,问你这件事。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信来了,就帮我收下。我想,这应该还不至于太麻烦你。
如果那家神秘的踏脚石七一公司有人跟他联络,他很想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这里是苏黎世,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把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夹在信笺里,黏起信封。然后,他提起行李,走出房间,沿着走廊来到电梯门口。总共有四座电梯。他按下按钮,忽然想到刚才在共同社区银行发生的事,立刻转头看看身后。电梯间没有别人。他听到叮当一声,第三座电梯门上的红灯亮了起来。现在他可以下楼了,很好。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去,他必须赶快离开苏黎世,离开瑞士。有人已经对他下达了格杀令。
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个一头赭色头发的女人站在中间,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边。他们本来聊着天,一看到杰森,便突然安静下来,朝杰森点头示意。接着,他们注意到杰森手上提着的行李,就站到一边,给杰森挪出空间。电梯门一关上,他们又开始聊了起来。那三个人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语速很快,讲的是法语,听起来轻柔悦耳。那个女人的眼睛转来转去,一下看看这个男人,笑一笑,一下又看看另一个,也笑一笑,眼神似乎有点哀伤。最后,他们也许做了个无关紧要的决定,虽然他们像在说笑,其实态度还算正经,并提出了一些质疑。
“明天会议达成决议后,你是不是就要回家了?”左边那个男人问。
“我也不确定。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那个女人回答说,“我在里昂有几个朋友,想找个时间跟他们见个面,一定会很愉快的。”
“别想了,”右边那个男人说,“在一天之内找出十个人,给整个研讨会做总结,你以为决策委员会有这种本事吗?我跟你打赌,我们至少还要在这里耗上一整个星期。”
“布鲁塞尔那边不会同意的,”左边那个男人笑着说,“饭店太贵了。”
“那就换另外一家呀,有什么大不了的?”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那个女人,“我们都在看你明天怎么表演,让研讨会继续耗下去,然后换家饭店,不是吗?”
“我看你是发神经了,”那个女人说,“你们两个都发神经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不过你没有,玛莉,”左边那个男人突然插嘴说,“我的意思是,你可没有发神经。你昨天的报告太精彩了。”
“哪有什么精彩?”她说,“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无聊得很。”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无聊,”右边的男人不这么认为,“你的报告太棒了。想想就知道很棒,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虽然这方面我不行,别的方面还是很行的。”
“神经病……”
这时候,电梯开始减速了,左边那个男人又开口说:“我们可以坐在大厅最后一排。反正我们已经迟到了,而且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他那十六世纪罗马教廷波吉亚家族的强制循环波动论,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其实还可以扯到更早以前,”那个红发女郎笑着说,“别忘了恺撒征税的事,”说着,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补了一句,“要不是因为罗马人和迦太基人爆发了布匿战争。”
“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右边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弓起手臂,好让那个女郎勾住他的臂弯。“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我们。”
“等一下,你们两个先进去,过几分钟我再去找你们,我得先去发几封电报。那个总机小姐不太靠得住,我想她会拼错字。”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那三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去。两个男人一起斜穿过大厅,而那个女人则朝着前面的柜台走去。杰森在她后面隔着几步,漫不经心地看着几米外那面布告牌。上面写着:
欢迎第六届世界经济研讨会与会来宾
本日议程
下午1:00詹姆斯·弗雷泽,英国国会议员。第十二厅
晚间6:00尤金尼欧·伯特奈尼博士,意大利米兰大学。第七厅
晚间9:00主席饯行晚宴。宴会厅
“五〇七号房。总机小姐说有我一封电报。”
是英语。那位红发女郎现在和他一起站在柜台前,就在他旁边。她说的是英语。不过,她之前说“我还在等渥太华那边给我指示”,所以她是加拿大人。
柜台接待员走到分格柜边看了一下,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封电报,“您是圣雅各博士吗?”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把信封递给她。
“是的,谢谢你。”
那个女人转身走去,边走边拆开那封电报。这时候,接待员走到杰森面前,问他:“先生,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张字条交给施托塞尔先生。”说着,他把一个钟楼大饭店的信封放在柜台上。
“施托塞尔先生明天早上六点才会回来。他通常下午四点下班。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可以为您服务。”
“不用了,谢谢你。麻烦你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给他,”说着,杰森忽然想到,这里是苏黎世,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急事,不过,我必须等他给我回复。明天早上我再来问他吧。”
“没问题,先生。”
于是,杰森提起行李,穿过大厅朝饭店大门走去。大门是一整排宽阔的玻璃门,门口有一条环状车道,正前方就是苏黎世湖了。车道上方的天篷装着泛光灯,几辆出租车停在底下候客。太阳已经下山了,夜色笼罩了整个苏黎世。不过,就算过了半夜十二点,机场还有班机飞往欧洲各地……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全身一阵瘫软。隔着玻璃门,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辆棕色的标致轿车就停在车道上,停在第一辆出租车前。车门猛一打开,有个男人从车子里钻出来——正是那个穿大衣、戴细金丝框眼镜的杀手。接着,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一个人站了出来。不过他不是班霍夫大道上开车的那个人,那个没有认出他就是格杀目标的人。而是另一个同样穿着大衣的杀手,大衣口袋里就藏着威力强大的武器。他就是杰森在共同社区银行二楼接待厅里看到的那个人。当时,他从藏在大衣里的枪套中抽出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枪口装着一具灭音器。当时他来不及跟杰森冲进电梯,就把手伸进门缝里,用那把枪瞄准杰森的脑袋,后来枪被杰森踢开了,才没有打中。
怎么会?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他?……这时候,他忽然想通了,胃里一阵恶心。当时,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太漫不经心了!
当时,在瓦尔特·阿普费尔的办公室里,柯尼希送东西进来。他们等他出去的时候,阿普费尔问杰森:在苏黎世住得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从我住的房间,看得到整片苏黎世湖,风景漂亮得很,平静,安详。
是柯尼希!柯尼希听到他说,他住的房间可以眺望整个苏黎世湖。从房间里就可以眺望苏黎世湖,这样的饭店有几家呢?而且,这家饭店必须是像他这种拥有三个零账户的客人会经常光顾的。两家?三家?……他模糊的记忆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名字:钟楼大饭店,波尔大饭店,艾登大饭店。还有别的吗?他想不起来了。要缩小范围,锁定某一家饭店,实在太容易了!他怎么会这样轻易泄露自己的行踪呢?他怎么会这么蠢?
时间太紧迫了,来不及了。他可以隔着那一排玻璃门看到外面,同样,那些杀手也看得到里面。从车子里出来的第二个杀手已经看到他了,两个人隔着标致轿车的引擎盖交头接耳了一番。第一个杀手推了推脸上的金丝框眼镜,手伸进偌大的口袋,抓住那把藏在里面的手枪。两个人一起朝着大门跑过来,跑到门口时,又分散开来,分别守住那一长排透明玻璃门的左右两端。他们左右包抄,阵式都部署好了,他已经出不了那个大门了。
他们是不是认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人来人往的饭店,在众目睽睽下就这样把他杀掉?
他们一定会!饭店里人很多,而且人声嘈杂,正好可以趁乱下手。在光天化日下,在拥挤的人群里,拿着装上灭音器的手枪,在近距离开个三四枪,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杀一个人。这是一种很有效的杀人手法,而且可以在接下来的混乱中轻易脱身。
绝不能让他们靠近他!他立刻往后退,无数纷乱的思绪闪过他的脑海,其中最强烈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他们为什么会认定他不会寻求保护,不会大声叫喊,叫警察?后来,他想通了,这个问题很浅显,道理也很简单。他可以猜得出来,那些杀手为什么那么笃定。因为,他不能寻求那种保护——也就是说,他不能寻求警方的保护。因为杰森·伯恩必须躲避任何官方机构……为什么?难道政府也在搜捕他吗?
老天,为什么?
这时,两个杀手分别伸出一只手,推开左右两边的门,另外一只手握着枪,藏在口袋里。杰森立刻掉头跑开。他有几个选择,包括电梯、出入口、走廊——他可以跑到屋顶,也可以跑到地下室,有十几种方法可以逃出饭店。
然而,真的能吗?此刻,那两个杀手正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难道他们早就已经部署好了,而他却只能揣测逃亡的可能性?钟楼大饭店是不是只有两三个出口?如果是的话,他们只要派少数几个人把所有出口堵死就行了。这样一来,出口很容易变成陷阱,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守株待兔,拦截一个落单逃亡的男人了。
落单的男人。独身男人是个明显的目标。假如他不是一个人呢?假如有人跟他在一起呢?两个人就不是明显目标了。旁边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了一种伪装掩护。意志坚定的杀手会尽量避免伤及无辜,那倒不是他们有多慈悲,而是因为他们很务实;要是杀错了人,引起骚动,真正的目标反而会借机逃脱。
他感到口袋里那把沉甸甸的枪,只不过,就算知道自己手上有枪,也无法让他安心下来。就像先前在银行时一样,开枪,或者,就算是只把枪拿出来,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有枪。他开始往后退,退到大厅中央,接着,又慢慢走到右边人多的地方。此刻是入夜时分,一场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中场休息时间,无数尝试性的计划方案正在逐渐成形,达官显贵和交际名媛各自聚成一群,互相瞅来瞅去,有赞许的眼光,也有责难的神情。不同圈子的小团体各据一方,挤满了整个大厅。
墙边有座大理石柜台,里面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手上的一堆黄纸。他拿着一支铅笔,那模样仿佛拿着一把油漆刷。电报。有两个人站在柜台前,一个是肥得过头的老男人,另一个是穿着暗红色洋装的女人。她身上色彩鲜艳的丝质衣服搭配着红褐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协调……应该说,是赭色的头发。是刚才那个女人。刚才听到她在电梯里说笑,什么恺撒征税,什么布匿战争。刚才在饭店的柜台前,她就站在他旁边,问柜台接待员有没有她的电报。当然,她事先就已经知道有人给她发电报了。
杰森转头看看后面,那两个杀手正巧妙地运用人群作掩护,逐渐向他靠近。他们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请别人让路,但行动却毫不迟疑,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仿佛钳子一般渐渐把他夹住。只要他们盯死他,不让他离开视线,他就会被逼得盲目乱窜,摸不清方向,这样一来,他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钻进死角,再也逃不掉了。接着,装着灭音器的手枪就会发出闷响,而枪又藏在口袋里,没有人会看见枪口的火光……
不要让他离开视线?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电梯里的那个男人说过:就这样吧,我们坐最后一排……我们可以躲在后面睡觉。他演讲时会放幻灯片,灯关掉后黑漆漆的谁也看不到我们。
这时,杰森又转身看那个红发女郎。她已经发好电报,正向工作人员道谢,并取下脸上那副有色镜片的牛角框眼镜,放进皮包里。此刻,她距离杰森还不到三米。
伯特奈尼已经开始演讲了。我猜,恐怕没几个人听得下去。
现在来不及思考了,只能依赖本能做决定。杰森把行李换到左手,快步走到柜台前,走到那个女人旁边,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尽可能不吓到她。
“您是……博士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你应该是……博士,不好意思,我忘了您怎么称呼……”说着,他放开她的手肘,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我叫圣雅各,”她接下他的话。她说出“圣”这个字的时候,用的是法语发音,“你不就是电梯里的那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认出你就是圣雅各博士,”他说,“听别人说,你知道伯特奈尼演讲的地点在哪里。”
“那不就写在布告牌上吗?第七厅。”
“不好意思,我不太清楚第七厅在哪里。能否麻烦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已经迟到了,而且,我必须给他的演讲做一点笔记。”
“做笔记?伯特奈尼?为什么,难不成你是帮哪个极端国家的报社写稿的?”
“没有没有,我是中间派,”杰森说,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用中间派这样的字眼,“我为很多家报社写稿。他们都不觉得他的理论有什么价值。”
“也许吧,不过,大众还是有知道的权利。他的东西虽然很粗糙,但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我得赶快弄清楚。也许你能帮我讲解一下。”
“很抱歉,恐怕不行。我可以带你到第七厅去,不过,我要打个电话。”说着,她扣上皮包。
“求求你了,快一点!”
“你说什么?”她不太高兴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实在太赶了。”说着,他朝右边瞄了一眼,那两个杀手离他只剩下七八米了。
“你实在很无礼。”圣雅各博士冷冷地说。
“拜托拜托。”他想推她往前走,躲开那两个逐渐逼近的威胁,但他还是按捺住那股冲动。
“往这边走。”说着,她开始朝着左后方的那面墙走去。那面墙中间开了一条很宽的走廊。走着走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厅后面这个区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后来,他们终于来到那条走廊上,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地毯。走廊沿边的墙壁有几扇门互相对望,门上有灯号,显示着第一会议厅、第二会议厅等等。走廊的尽头则有一道双扇门,右边的门板上贴着烫金大字,显示这里就是第七厅。
“就这里了,”玛莉·圣雅各说,“进去的时候要留神,里面可能很暗,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会放幻灯片。”
“就像电影院一样。”杰森附和了一句,回头看看走廊入口的人群。这时,他忽然看见戴金丝框眼镜的杀手了。走廊入口那边的大厅,有三个人正在高谈阔论,那个杀手说了声抱歉借过,然后从那三个人旁边挤了过去。现在,他已经沿着走廊走过来了,另外一个杀手紧紧跟在他后面。
“……很不一样。他坐在讲台下,高谈阔论。”圣雅各博士跟他说了几句话,前面他没有听清。现在话说完了,她准备要走了。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什么舞台?”
“噢,那是一座架高的平台,通常是展览时才用。”
“必须把他们引进去。”他说。
“你说什么?”
“我是说展览。里面有出口吗?有没有另外一扇门?”
“我不知道。而且,我真的该去打电话了。你就慢慢欣赏我们这位教授的演讲吧。”说着,她就转身走开了。
这时候,他突然把行李丢在地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张大眼睛瞪着他说,“请你,把手放开。”
“我实在不想这样吓你,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小声说了几句,回头看着后面。那两个杀手开始放慢脚步,显然已经锁定目标,要准备收网了,“你得跟我一起进去。”
“少荒唐了!”
这时候,他把她的手臂掐得更紧,把她拉到身前,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藏在她的身体后面,以免被那两个杀手看到。他们已经逼近到十米左右的距离了。
“我本来不想用这玩意儿,也不想伤害你,不过,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只好这样做了。”
“老天……”
“不要说话。只要乖乖听我的,我保证你没事。我一定要想办法跑出这家饭店,需要靠你帮忙。只要我跑出去了,我就放你走。不过,现在你得先跟着我。来吧,我们进去。”
“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他用枪抵住她的肚子,枪口紧紧压住她那件暗红色的丝质上衣。她吓得不敢吭声,乖乖任他摆布。“走吧。”
他跨到她左边,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左手拿着手枪横在胸前,对准她的胸口。她死盯着那把枪,嘴巴张开,忽快忽慢地喘着气。杰森打开门,把她推进去,让她走在前面。这时候,他听到走廊那边有人用德语喊了一声。
“快点!”
他们忽然陷入一片漆黑,但很快又亮了起来。有一道光束从观众席上射过去,穿越整个房间,照亮了观众的脑袋。远远的舞台上有面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一张图表,图表里画了几条格线,底下标着数字,中间有一条锯齿状的粗黑线,从画面左边延伸到右边。现场的扩音器里有个人声,腔调很重。
“各位可以发现,在一九七〇和七一年之间,这些在业内居于领导地位的厂商自动减产——我再重复一次,自动减产。先前,政府有一批人主张干预市场,他们执行了所谓的家长式市场调节——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结果导致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和当时的衰退比起来,自动减产所导致的经济衰退反而并不那么严重。请换下一张幻灯片。”
这时候,整个会场突然暗下来。幻灯机出了点问题,前一张幻灯片退掉了,换上下一张幻灯片,光束却投射不出去。
“请换到第十二号幻灯片!”
最后一排坐椅后面就是墙壁,墙壁和坐椅中间的通道站了些人。杰森推着那个女人往前,走到那些人的前面。他打量着演讲厅,估算里面有多大的空间,并搜寻着有没有红色灯号。红色灯号就意味着出口,意味着他可以逃离那个杀手的魔掌。突然,他看见了!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红色灯光,就在舞台上,幕布的后面。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口了。仅剩的另一个出口,就是第七演讲厅的正门。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红灯那边,他一定要想办法带着这个女人走到那个出口。他得想办法走到舞台上。
“玛莉!我们在这里!”突然,有人很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左边最后一排的座位那传来的。
“不对,玛莉!我在你前面。”又有另外一个人小声地叫她,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有个人影子就站在玛莉·圣雅各面前。那个人原先站在墙边,后来走过来拦住她。
杰森把枪抵住那个女人的肋骨,用力顶了一下,意思很清楚。她连气都不敢喘,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杰森暗自庆幸,还好里面很暗,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对不起,让我们过去,”她说法语,“拜托,拜托。”
“他是谁?亲爱的,他就是你所谓的电报吗?”
“我是她的老朋友。”杰森小声地说。
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现场的嗡嗡声音越来越大。这时候,一声响亮刺耳的叫喊忽然传遍了整间演讲厅:“请放一下第十二号幻灯片!这样太没礼貌了!”
“我们得到前面的座位去找一个人。”杰森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后面。入口右边的门被推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脸上有一副金丝框眼镜,反射出走廊上昏暗的灯光。杰森推着那个女郎慢慢往前,从她那个一脸茫然的朋友旁边硬挤过去,把他挤到墙边,他一边推,嘴里一边小声地抱歉。
“不好意思,我们在赶时间!”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
“没错,我知道。”
“第十二号幻灯片在哪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时候,幻灯机终于再度射出一道光束,不过,大概操作员太紧张了,手一直发抖,使得那道光束也跟着抖起来。杰森和那个女人沿着墙壁往旁边走,当幕布上出现另一张图表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来到了演讲厅侧边的墙壁,那儿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直通向最前面舞台的旁边。他把她推到角落里,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脸贴着她的脸。
“我要叫了!”她轻轻地说。
“你敢叫,我就开枪!”他说。他回头盯着墙边那一排人影,那两个杀手也混在里面,眯着眼睛东张西望,拼了命地想从那一排面孔中找出他们的目标,那副模样活像两只紧张的老鼠。
这时候,演讲人又开始发话了,声音听起来像面破锣。他开始发表言论抨击别人,虽然说得不多,但听起来很刺耳。“你们看!这张图是专门给那些抱有怀疑态度的人看的,也就是今天在这听我演讲的人——我想,在场的各位绝大多数都怀疑我的说法。你们看看这张图表,铁证如山!和我今天所准备的上百个分析一样,绝对站得住脚。把市场还给广大的群众吧!轻微的经济衰退,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消失过。为了追求整体利益,总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的。”
现场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显然没什么人同意他的说法。伯特奈尼又回到正常的语气,继续长篇大论,他拿着那根长长的指示棒,指着幕布,强调那些明显的证据——他自以为明显的证据。这时候,杰森又回头看。光线从幻灯机旁流泻出来,照在那个杀手的金丝框眼镜上,闪闪发亮。戴眼镜的杀手碰碰另一个杀手的手臂,朝左边点点头,示意他手下继续搜寻左边的演讲厅。他自己则搜寻右边,他开始往旁边移动,从站在墙边的人面前走过去,逐一看看每个人的脸。这时候,他脸上的金丝框眼镜越来越亮,越来越抢眼了。要不了几秒钟,他就会走到角落来,走到他们这边。看起来,开枪是阻止这个杀手惟一的方法了。然而,万一靠在墙边的哪个人突然动了一下,万一被他压在墙上的那个女人忽然惊慌起来,推挤到他……而且,不可知的会导致他失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他失手了,那就完了。而且,就算他击中了那个人,演讲厅的另一头还有另外一个杀手。毫无疑问,那人一定是个神枪手。
“请换第十三号幻灯片。”
对了!就趁现在!
幻灯机的光束消失了,会场陷入一片漆黑。杰森把靠在墙边的那个女人拖过来,猛转过她的身体,凑近她的脸说:“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我相信你会,”她吓坏了,喃喃说着,“你是个疯子。”
“我们走吧!”他推着她沿那条狭窄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将近二十米的地方就是舞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倏然又亮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女郎的脖子,把她的身体按下,直到跪倒在地,而他自己也迅速跪在她后面。旁边那几排座位上坐满了人,挡住了他们,杀手看不见了。他用手指戳戳她的身体,意思要她继续往前移动,往前爬……慢慢爬,身体压低,但继续往前移动。她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开始跪着往前爬,浑身发抖。
“这个时期衍生出许多必然的结果,”他大声疾呼,“获利动机和奖励生产是不可分割的,但这两种对立的角色永远不会平等。苏格拉底说过,价值永远不会平等,再怎么样,黄金和铜铁就是不一样。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反驳这一点?请换到第十四号幻灯片!”
会场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趁现在。
他把那个女人从地上猛拖起来,推着她往前走,走向舞台。他们离舞台只剩下一米了。
“又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帮个忙,第十四号幻灯片!”
机会来了!幻灯机又卡住了。整个会场又将暂时陷入一片漆黑。他们已经来到舞台前了,上面那个标着出口的红灯已近在眼前。杰森狠狠掐着女郎的手臂说:“爬到舞台上,然后往出口跑!我就在你后面,要是你敢停下来大叫,我就开枪!”
“看在老天的分上,求求你放我走吧。”
“现在还不行。”他说得很认真。饭店的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出口,有人正在外面守株待兔,等着捕杀这个马赛来的目标。“上去!立刻上去。”
那个叫圣雅各的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朝着舞台跑过去。杰森把她抬起,推上舞台边缘,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上舞台,把她拉起来站好。
这时候,幻灯机突然射出刺眼的光线,打在幕布上,照亮了整个舞台。底下的观众看到舞台上突然出现两个人影,立刻扬起一片惊呼嬉笑。在一片喧闹声中,伯特奈尼发出充满威严的怒吼。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太侮辱人了!你们这些白痴!”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有三声——一种突如其来、尖锐而致命的声音,一种被闷住的声音,武器开火的声音——武器!舞台的装饰板被子弹击中,木头的碎片四散飞溅。杰森立刻把女郎的身体压低,然后拖着她冲向舞台侧边的空间,躲进阴影里。
“在那里!”
“幻灯机转过去!”
有人在演讲厅中央的走道上大喊了一声,这时候,幻灯机的光束被转向右边,照向舞台的侧翼——但没有被完全照到。舞台后面有一片用来遮盖后台的垂直平面布景板,那片布景板正慢慢地降下来,挡住了幻灯机的光束,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则是一片黑影。舞台后方,布景板最边缘处,就是出口了。那是一扇又高又宽的金属门,门上有根压杆。
突然间,他们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门上那盏红灯被杀手射出的子弹击中,整个爆了开来。无所谓,杰森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上那一根闪闪发亮的黄铜压杆。
整个演讲厅陷入一片混乱。杰森抓住女郎的上衣,把她从布景板后面扯出来,拖着她走向那扇门。那一刹那,她突然开始反抗。他甩了她一巴掌,把她拖在身边,接着,那根压杆已经在他们头顶上了。
这时候,子弹击中了他们右边的墙壁。杀手正沿着走道冲过来,想看清楚他们的位置。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追上来,再过几秒钟,大批的子弹就会击中目标。就算只有一颗击中,一切就结束了。他知道身上那把枪还有很多发子弹。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不过,他就是知道。光听那把枪的声音,他就有办法像亲眼所见一样,仿佛他已经卸下了弹匣,数过里面有几颗子弹了。
他用额头去顶门上的那根压杆。门哗一声开了,他立刻一个箭步冲出去,身后拖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女人。
“不要拉我!”她尖叫着,“我不会再跟你走了!你这个神经病!他们在开枪!”
杰森用脚踹那扇门,门板砰的一声猛关上。“站起来!”
“不!”
他又用手背甩了她一巴掌。“很抱歉,但你还是得跟我走。站起来!只要我们到了外面,我保证一定会放你走。”只不过,他们现在要往哪里逃呢?此刻,他们在一条通道上,地上没有地毯,墙上也没有一扇扇闪闪发亮的门,门上更没有灯号。这里是……好像是一片废弃的载货区,水泥地,两架管状框架的运货手推车靠在旁边的墙上。他先前猜对了,每当第七演讲厅办展的时候,展品必须用货车运送,放到舞台上。所以,那个门必须够高够宽,大型展品才可能送进送出。
门!他必须想办法把那扇门堵住!玛莉·圣雅各已经站起来了,他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第一架手推车,把手推车拖到门前,顶住门,然后用肩膀和膝盖用力撞,一直撞到手推车的管子嵌进金属门板里。他低头看看,手推车的木质底座下,轮子上了脚控锁。他脚跟往下一踩,把前轮的连杆锁锁死,然后再换后轮。
正当他把脚伸进手推车底下的时候,那个女郎突然猛转身,想甩开他的手。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掐住她的手腕往内扭。她痛得惨叫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他把她紧紧抓在身边,架着她往左边走去,然后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他心想,这应该是通往钟楼大饭店后面的通道,应该找得到出口。到了出口,这个女人就能派上用处了。其实,也惟有在门口,他才需要用这个女人作掩护。
这时候,他听到好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显然那两个杀手想把舞台后面的铁门撞开。只不过,那两架被锁住轮子的手推车太沉了,很难撞得开。
他拖着那个女郎在水泥地面上狂奔,她拼命挣脱,又开始用脚乱踢,全身乱扭,看起来几乎歇斯底里了。他别无选择,只好抓住她的手肘,用大拇指全力掐下去。那种痛如此突如其来、如此剧烈,痛得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啜泣起来,拼命喘气,乖乖让他推着向前走。
他们来到一座水泥楼梯前,总共有四级台阶,边缘镶着铁板,楼梯底下是一道双扇金属门。那是装卸货物用的平台,门外就是钟楼大饭店的后停车场。他已经快到了,剩下的问题是,现在他要怎么伪装。
“你听我说,”他对那个个性强硬却饱受惊吓的女郎说,“你希望我放你走吗?”
“我的天,当然!求求你!”
“那你乖乖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做。我们现在要从楼梯走下去,从那扇门里走出去。走出去时,我们要假装是两个普通人,两个刚下班的人,而且要装得非常像。等一下你钩住我的手,我们慢慢走,假装在聊天说悄悄话。我们慢慢走到停车场的另一头,走到车子那边。我们要假装说笑——不用很大声,和平常一样就可以了——好像我们突然想到今天工作时一些好笑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过去这十五分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笑。”她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假装很好笑。我可能被困住了。要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什么感觉。你明白吗?”
“我的手腕好像断了。”
“没有断。”
“我的左手臂没办法动了,我的肩膀也是。一阵一阵地痛。”
“那是你的神经末梢受到压迫,过几分钟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你真是个禽兽。”
“我只是想活下去,”他说,“来吧,别忘了,等会我开门的时候,你要看着我,对我笑一笑。转头笑一笑。”
“这实在太难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比死容易多了。”
于是,她伸出手钩住他的臂弯,两个人一起走下那截短短的楼梯,走到底下平台上的门。他把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的手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抓着那把枪,扫视着装卸货的平台。门的上方有一盏覆盖着铁丝网的灯泡。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平台左边有几格水泥台阶,台阶底下就是一条走道。他牵着那个女郎走下台阶。
她遵照他的指示,装出一副说笑的样子,心中却充满了恐惧。他们走下台阶时,她转头面对着他,灯光照在她脸上,她一脸饱受惊吓的表情。她饱满的嘴唇微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挤出僵硬的笑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流露出原始的恐惧。她的脸部紧绷,脸色苍白,残留着泪痕的脸颊上有红色的斑纹,那是刚才被他打的痕迹。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仿佛是尊石雕的脸,仿佛她戴着面具,深红色的头发沿着面具两旁披散到肩膀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向后飞扬——飘动的头发,仿佛是那张死气沉沉面具上惟一还活着的东西。
她的喉咙挤出一声声的干笑,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她恐怕快要崩溃了,只不过,他也已经无法再去担心那个了。停车场范围很大,到处都是阴影。阴影中就可能暗藏玄机,他必须全神贯注,留意四周的动静——只要全神贯注,一有丝毫风吹草动,他就会注意到。钟楼大饭店后面的这片停车场光线昏暗,显然是给员工停车用的。现在已将近晚上六点半,夜班的职员早已进入饭店各就各位了。整个停车场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放眼望去像是一片漆黑的原野,被一排排静止的车辆分割成好几块。乍看之下,那些车子仿佛一整列巨型昆虫,车头灯暗沉沉的玻璃仿佛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却不知道在看哪里。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吱吱的摩擦声。那是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从右边传过来。好像是附近那一排中的一辆车。哪一排呢?哪一辆呢?他转头看看后面,假装听到那女郎的笑话后,回头笑了一下,眼睛扫视着距离他们最近的车子,向车窗里面瞥去。什么都没有……
有什么不对劲吗?似乎有点动静,但是太细微了,几乎看不见……实在令人困惑。接着,他突然看到一个微小的绿色圆圈,和一丝细微的绿光。那个光点在移动……跟着他们移动。
绿色的、细微的……光?突然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影像,从那遗忘的过去里浮现出来的影像。一幕十字细线的微光闪过他的眼帘,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曾经看着两条十字交叉的细线!十字细线!望远镜……步枪的红外线瞄准镜。
杀手怎么会知道是他?有好几种可能性。他忽然想到,在共同社区银行时,杀手曾经使用无线电对讲机联络。现在很可能也有个杀手拿着无线电对讲机。他穿着一件西装外套,那个女郎穿着一套丝质洋装,然而,今天晚上有点冷,没有女人会穿这样外出。
他猛然转向左边,飞快地弯腰伏低,冲向玛莉·圣雅各,用肩膀撞向她的肚子,把她推得摇摇晃晃地倒退,回到了台阶那边。这时,断断续续传来一声声的闷响,四周的水泥和柏油纷纷爆开,砂石碎屑四散飞溅。他整个人往右边的走道上一扑,身体碰触到地面那一刹那,立刻翻滚了好几圈,同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枪。接着,他又纵身往前扑,左手扶住右手手腕,稳住枪,瞄准一扇车窗。那扇车窗中伸出一把步枪。他开了三枪。
那辆车停着没动,车窗是摇下来的,里面一片漆黑。他开枪的那一刹那,车里传出一声惨叫,后来变成一声长长的哭号,再后来就没声音了。杰森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仔细听着车里的动静,眼睛死盯着那个黑洞,随时准备再度开枪。他等了一下,整个停车场一片死寂,于是,他慢慢站起来……可是,他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出事了。他几乎没办法动了。一股疼痛蔓延到他胸口,那种抽痛如此剧烈。他弯腰跪在地上,两手撑住地面,甩甩头,努力集中视线,希望那股剧痛赶快消失。他左边的肩膀,他的胸口下方——肋骨下方……他的左大腿——膝盖和屁股中间的那一截,这些地方都有旧伤,曾经缝过几十针,大约一个月前才刚拆掉。他的肌肉和肌腱还没完全复原,但刚才拉扯得太用力,已经伤到这些脆弱的部位了。噢,老天!他一定得站起来,他一定要想办法走到杀手的车子那边,把杀手的尸体拉下来,然后开他的车逃走。
他猛一抬头,痛得整个脸都扭曲了。他仔细看了一下玛莉·圣雅各,她正慢慢想站起来。她先是跪着,然后手扶墙壁,慢慢站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完全站起来,然后就会奔跑。离开他。
他绝对不能让她走!她会跑进钟楼大饭店,一边跑一边尖叫。然后就会有一堆人过来,有人是要来帮她……但也有人是要来杀他。他绝对不能让她跑掉!
于是,他干脆躺在地上,身体朝着左边翻滚,仿佛一具失控疯狂旋转的人体模型,一直滚到距离墙边、距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举起枪对准她的头。
“把我扶起来。”他说。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扶我站起来。”
“你不是说出来之后就放我走了吗?你答应过我的!”
“很抱歉,我实在逼不得已,只好反悔……”
“不要这样,求求你。”
“博士,这把枪瞄准的是你的脑袋。快过来,扶我站起来,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他把那个死人从车子里拖出来,然后命令她坐到驾驶座上。接着,他打开后车门,爬进后座,躲在座位下面,这样从外面看不见他了。
“开车!”他说,“我叫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
6
每当你面对那种充满压力的处境时,如果时间允许,你必须集中精神,让自己彻底融入那种情境里,然后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言语、任何影像。尽量不要进行那种有条理的逻辑思考。你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块海绵,集中精神去感受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东西,而不要刻意去思考。也许某些特别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你脑海中某些受阻塞的线路可能会受到刺激,突然恢复功能。
杰森·伯恩的身体几乎无法动弹。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挤到座位一边的角落里,设法让自己的手脚能够恢复活动能力。他按摩自己的胸口,轻轻揉着旧伤口上淤青的肌肉。身体还是很痛,但比起几分钟前已经好多了。这时候,他忽然回想到华斯本医生先前说过的话。
“你叫我开车,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玛莉·圣雅各大叫着,“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杰森说。他之前叫她沿着湖边的车道开。天已经黑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思考,就像海绵一样。
“大家会找我的!”她大喊。
“也有人会找我。”
“你胁迫我跟你走,还打了我好几次,”此刻,她渐渐回复镇静,声音相对轻柔了些,“这是绑架,伤害……这是很严重的犯罪。现在你已经离开饭店了,你说过,这就是你想要的。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保证!”
“你的意思是你会守信用,不会反悔?”
“是的!”
“我也答应过你要放你走啊,可是我却反悔了。所以你也可能会反悔。”
“我和你不一样。我绝对不会。没有人要杀我!噢,老天!求求你!”
“不必再说了,开你的车就是了。”
他很清楚一件事。在逃避追杀时,杀手看见他丢下了行李。他带着行李,意思很明显:他正要离开苏黎世,当然,也就是要离开瑞士。他们会派人监视飞机场和火车站。刚才在停车场,那个杀手本来想杀他,结果反被他杀,车子也被抢走了。现在,这辆车当然就是他们追踪的目标。
他不能去机场,也不能去火车站,而且,他必须丢掉这辆车,另外再找一辆。不过幸好他手上还有一点资源。他身上有十万瑞士法郎,和一万六千法郎。那十万块的瑞士钞票放在护照的包里,而那一万六千法郎则是他从香波侯爵那里偷来的。想避开众人耳目偷渡到巴黎,这些钱绰绰有余了。
为什么要去巴黎?很奇怪,那个城市仿佛磁铁一样,一直莫名所以地吸引着他。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会想出办法的……相信你的本能反应,根据直觉采取行动。当然,那必须在合理的范围内。
到巴黎去。
“你以前来过苏黎世吗?”他问那个女郎。
“没来过。”
“你不会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拜托了,让我停车好不好?放我走吧!”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个星期。研讨会要开一个星期。”
“那你一定有不少时间到外面逛逛,看看风景。”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饭店。根本就没有时间。”
“我看过布告板,上面的安排并非那么紧凑。一整天只有两场演讲。”
“他们只是应邀来演讲,一天从来就没有超过两场。真正花时间的是研讨会……小型的研讨会。研讨会有十到十五个人参加,他们来自世界各国,来自不同的领域。”
“你是从加拿大来的吧?”
“我在加拿大政府工作……”
“所以说,你是‘博士’,而不是‘医生’。博士和医生的英语发音一样。”
“经济学博士。麦吉尔大学,牛津大学,彭布克罗学院。”
“不简单。”
这时候,她突然不再大喊大叫了。她继续说:“我的上司在等我和他联络。今天晚上要是联络不到我,他们会紧张,会到处查询。他们可能会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
“我懂了,”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对不对?”这时候,杰森突然注意到,这位圣雅各博士始终紧紧抓着她的皮包,一刻都不曾离手。过去半个小时里,她饱受惊吓,面临暴力的威胁,然而,她始终抓着皮包不放。他弯身向前,突然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痛得整个脸都抽搐起来。“把皮包给我。”
“你说什么?”那一刹那,她一只手飞快地放开方向盘,一把抓住那只皮包,不让他碰。只可惜,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右手伸到前座,抓住那个皮包。“请你专心开车,圣雅各博士。”说着,他把皮包从座位上拿起来,坐回椅子上。
“你不可以……”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实在太愚蠢了。
“我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皮包和车顶的阅读灯,然后把皮包移到灯光下。那个皮包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东西摆放得有条有理,护照、皮夹、钱包、钥匙,后层还有一些分类整理好的笔记和通讯电报。他在找一封特别的电报,一个黄色的信封。就是钟楼大饭店的工作人员给她的那份,从渥太华发来的电报。
当日发送一级电讯。已获准休假。二十六日周三机场见。电话或电报告知班机。里昂,勿错过美味鲜鱼。蒸煮最棒。
爱你的,彼得
杰森把那封电报放回去。他看到一小包纸板火柴,纸面雪白光滑,上面有涡卷形的花体字商标。他取出那一包火柴,看看上面的商标名称。克罗尼海勒,一家餐厅……一家餐厅。这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安。这种不安好像和一家餐厅有关。他把火柴留着,扣上皮包,弯腰凑向前面,把皮包丢回前座上。“我只是想看看那封电报,”他一边说,一边坐回后座的角落里,眼睛盯着那包火柴,“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什么‘渥太华那边的通知’。你确实得到通知了,二十六号,再过一个星期就到了。”
“求求你……”
她的口气像是哀求,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他感觉得到,可是,他却不能表现出同情。在接下来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还需要这个女人,就像一个跛脚的人需要拐杖一样,或者说得更贴切一点,就像一个没办法开车的人需要司机一样。只不过,不是这辆车。
“掉头,”他命令她,“回钟楼大饭店去。”
“回……饭店?”
“没错,”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火柴。在阅读灯的照耀下,他耍弄着火柴,把它在指间转来转去,“我们需要换一辆车。”
“我们?不行,你不能这样!我不会再跟你走……”话没说完,她又停下来了。她本来想着一件事,但那一刹那她忽然灵机一动,转了个念头。她忽然安静下来,同时猛打方向盘,车子在黑漆漆的湖滨公路上调转了方向。她使劲地猛踩油门,车子倏然冲了出去,瞬间加速,轮胎疯狂地打转。接着,她又瞬间放开油门,紧紧抓住方向盘,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
杰森抬起眼,视线离开火柴,看向她的后脑勺,她那头深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散发出光泽。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弯身向前,靠近她的后脑勺。他举起枪,手从她肩膀上面伸过去,枪口一转,抵住她的脸颊。
“你给我听清楚。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等一下你要走在我旁边,这把枪会插在我的口袋里,瞄准你的肚子,就像现在瞄准你的脑袋一样。你亲眼见过有人在追杀我,知道我在逃命,所以,为了保命,开枪我绝对不会犹豫。你最好明白这点。”
“我明白。”她小声地回答,声音几乎快听不见了。她嘴唇微张,猛喘着气,吓坏了。这时候,杰森从她脸颊上移开枪口,心想,这样就对了。
他很心满意足,却又有种强烈的反感。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内心冲撞着。
放开想像,让自己天马行空地联想……火柴。火柴有什么关联?不,重点并不在火柴,而是在餐厅——不是克罗尼海勒餐厅,不过,就是餐厅。巨大的横梁,烛光,黑色的……外观有很多黑色的三角形。白色的石头,黑色的三角形。三个……三个黑色的三角形。
餐厅里好像有个人……那家餐厅正面有三个三角形。那影像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如此令人不安。那究竟是什么地方?有这样的地方吗?
也许某些特别的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你脑海中某些阻塞的线路,可能会受到刺激,突然恢复功能。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噢,老天,我受不了了!
沿着马路,他可以看到几百米外灯火辉煌的钟楼大饭店。他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该怎么行动,不过,脑海里正运转着两种可能。第一,杀手已经离开饭店了。不过,杀手也可能还在,所以他不能进去自投罗网。
他认得出那两个杀手,不过,万一还有其他杀手留在那里,他可认不出来。
饭店左边是大停车场,就在环状车道再过去一点。“开始减速,”杰森命令她说,“转到左边第一条车道。”
“那里是出口,”那个女郎反驳他,声音很紧张,“我们开错方向了。”
“不会有车子出来的,开进去就对了!开到停车场里去,避开灯光。”
饭店大门的天棚下面,四部警车排成一列停在车道上,车顶的警示灯还在旋转闪动,现场弥漫着一股紧急事故才有的气氛。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车子从饭店门口开了过去。他看到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混在一大群紧张兮兮的客人中,旁边还站着几个穿黑色制服的饭店工作人员。警察正在向客人问一些问题,而那些客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问警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客人要开车离开,警察核对着他们的姓名。
玛莉·圣雅各把车开进停车场,避开照明灯,往里开进右边的一大片空地。然后,她熄灭引擎,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好,接下来你要非常注意,”杰森一边说,一边把车窗摇下来,“动作慢一点。把车门打开,到外面去,走到我这边,扶我出来。记住,车窗是开着的,我手上有枪,而且你就站在我面前,离我还不到一米,我开枪绝对不会失手。”
她很害怕,变得像个机器人一样,每个动作都遵照他的命令。杰森用手扶住窗框,撑起身体,站到路面上。他把全身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外一条腿,身体渐渐能够活动了,走得了路了。虽然还不是很稳,有点跛,但至少走得动了。
“你打算怎么样?”圣雅各博士问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也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在这边等。迟早会有人把车子停进来的。无论里面出了什么天大的事,饭还是要吃的。现在是晚餐时间了。餐厅的座位已经订好了,晚宴也已经安排好了,而且,这种饭局多半是谈生意,那些人不会轻易取消原定计划的。”
“要是一会车子进来了,你打算怎么做?”说着,她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他打算怎么做了,于是又自己接下去说,“噢,老天,不管等一下谁开车进来,你都会把他们杀掉。”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拉过来,凑近她的脸,几乎快要贴上去了。她吓得面如死灰,一片惨白。他必须利用她的恐惧心理来控制她,但也不能太过火,以免她歇斯底里,精神崩溃。“如果必要的话,我真的会。不过,我不认为目前有必要开枪杀人。泊车小弟会替客人把车子停进来,他们通常会把钥匙塞在遮阳板上,或是放在座位底下。这样一来,得手就容易多了。”
这时候,一片漆黑的环状车道上亮起了车头大灯,有辆双门小跑车开进了停车场。一进停车场,那辆车就猛地加速,无疑这就是代客泊车的。那辆车直直地朝他们的方向驶过来,杰森忽然紧张起来,接着他看到旁边有个空位,这才安心了。只不过,车灯已经照到他们身上了,他们会被人看见。
餐厅的座位已经订好了……餐厅。这时候,杰森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时段。
泊车小弟从那辆双门小跑车里钻了出来,然后把钥匙放在座位底下。他朝车子后面走过去时,向他们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狐疑。
这时候,杰森开口说话了,讲的是法语。
“嘿,小老弟。可以帮我们一个忙吗?”
“怎么了,先生?”他朝他们走过来,看起来有点犹豫,眼神小心翼翼的,显然对饭店里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我身体不太舒服,大概是因为你们的瑞士红酒太好喝了,我喝过头了。”
“那是难免的,先生。”那个年轻人脸上露出笑容,似乎放心了。
“我太太觉得我应该先出来透透气,然后再到城里去,这样更好。”
“这样确实更好,先生。”
“饭店里还很乱吗?要不是看到我身体不舒服,快要吐在他身上了,否则,那个警察大概不会放我出来。”
“里面还是很乱,先生。到处都是警察……噢,对了,上面交代我们不可以和别人说这件事。”
“我明白。不过,我遇到一点麻烦。我的合伙人今天下午搭飞机过来,我们约好在一家餐厅碰面,可是我忽然想不起来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了。虽然我去过,可是那家餐厅在哪,店名叫什么,我都忘了。不过,我倒还记得那家餐厅正面有几个奇怪的形状……那大概是特别设计的。我没记错话,好像是三角形。”
“先生,那是‘德赖·艾本豪森’,是三间瑞士农庄的意思。在法尔肯大道旁的一条小路上。”
“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里!要从这边到那里去,我们……”讲到后面,杰森越讲越小声,装出一副醉酒无法集中精神的样子。
“先生,您从停车场出去之后,向左转,沿着乌托码头大道往前,大约六公里之后,您会看到一个很大的码头,到了那边就右转,那一条就是法尔肯大道。往前开,您会经过西费尔酒店,到了那里,就会看到那条小路和那家餐厅。您一定看得到,路口有标志。”
“真谢谢你。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回来了,到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先生,我值班到凌晨两点。”
“那太好了,回来之后我一定会找你,表达一下我的谢意。更具体的表达。”
“谢谢您,先生。需要我帮您把车子开过来吗?”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谢谢。我还是自己多走几步,运动运动比较好。”那个小弟向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朝着饭店门口走去。杰森把玛莉·圣雅各拉在身边,一跛一跛地走向那辆小跑车。“动作快一点,钥匙在座位底下。”
“万一车子被他们拦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车子开出去,那个小弟一定会看到的,那他就知道车子是你偷的了!”
“不太可能。等一下他就会回到那堆混乱的人群里,如果我们现在马上走,就不会被他看到。”
“万一他看到了怎么办?”
“那就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希望你把车子开得够快,”杰森一边说,一边推着她走到车门边,“进去吧。”这时候,那个小弟走到了转角,突然跑了起来!杰森掏出枪,手扶着引擎盖,枪口对准挡风玻璃,一跛一跛地从车子前飞快地绕过去。然后,他打开车门,钻进车子里,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你真该死,我不是叫你拿钥匙吗?”
“好吧好吧……我已经吓糊涂了。”
“你最好给我清醒一点。”
“噢,老天……”她把手伸到座位底下,在脚踏垫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那包小小的钥匙袋。
“发动车子,但先别倒车,等我的命令。”他看到车灯的光束照进环状车道,这才明白那个小弟为什么会突然连走带跑地赶过去。有客人来了,需要泊车服务。不过,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他要跑去告诉警察,停车场里有两个陌生人。“开车吧,快点。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她把排档杆挂进倒车位,不一会儿,车子就快到出口了,外面就是湖滨公路。“慢一点。”他命令她。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前面拐了个弯,绕进了停车场。
杰森屏住呼吸,隔着驾驶座的车窗,他望向钟楼大饭店的门口。天棚底下,场面一片混乱,所以那个小弟才会匆匆忙忙地赶过去。警察和一大群饭店客人发生了争执。客人大排长龙,等着警察核对姓名,然后才能获准离开饭店,耽搁了不少时间。结果,那些无辜的客人大为光火。
“走吧。”杰森说着,胸口突然又是一阵剧痛,脸又开始抽搐起来。“没问题了。”
他突然一阵麻木,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异乎寻常。那三个三角形和他脑海中的影像一模一样:又黑又粗的木头像浮雕一样嵌在白色的石头上,构成三个等边三角形。那是一种模拟的意象,象征着积雪深厚的瑞士山谷农舍,底下的楼层被大雪掩盖,只露出屋顶。三角形尖顶的上方刻着德文餐厅名:德赖·艾本豪森。中间三角形的底线下方就是餐厅的大门,那是一道双扇门,形状像教堂的拱门,上面有个巨大的铁环,很有阿尔卑斯城堡式建筑的味道。
那是一条窄窄的红砖道,两旁的房屋都是整修过的陈年古厝,充满了古苏黎世和古欧洲的风味,整条路上到处都是煤气灯。很少有车子开进那条小路,倒是偶尔会看到优雅的马车穿梭其间,车夫高高坐在上面,身披领巾,头上戴着高礼帽。他有一种感觉,这条弥漫着古欧洲气息的街道,触目所及的景致,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都存在于遗忘已久的过去。然而,此刻他甚至都没有过去可以被遗忘。
不过,他倒是还残留着某些记忆,一个鲜明而令人不安的记忆。三个黑色的三角形,巨大的横梁,烛光。他猜对了,他脑海中的记忆发生在苏黎世,只不过,是发生在他的另外一段人生上。
“我们到了。”那女郎说。
“我知道。”
“接下来你要我怎么样?”她哭叫着说,“已经快过头了。”
“到下一个路口左转。沿这区绕一圈再回来。”
“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
“你说什么?”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必问为什么。”曾经有一个人在这里……在这家餐厅里。可是,为什么他脑海中搜寻不到另外一个影像?另外一个影像……某个人的脸。
他们在附近绕了两圈,沿着那条小路从餐厅门口经过了两次。他们总共看到两对男女和一伙四个人陆续走进餐厅,还有一个男人从里面出来,走向法尔肯大道。从停在路边的汽车来估算,此刻,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里的客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但再过两个小时,餐厅里的客人就会越来越多了。苏黎世人多半喜欢将近十点半时吃晚餐,而不是八点。
杰森想不起别的事情,再这样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他不过就坐在那边干等,看着人进进出出,希望自己突然看到某样东西。他就曾经无意间看到某样东西,例如,他看到那包纸板火柴,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某些影像,某些真实存在的事物。他必须从那些真实存在的事物中找出真相。
“把车子停在右边,停在最后那辆车之前,然后我们再往回走。”
圣雅各博士乖乖照做,一句话也没说,完全不抗拒。杰森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反应似乎乖得过头了,和先前南辕北辙。他知道为什么。他必须再给她来点震撼教育了。无论待会儿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里发生什么事,他都需要她帮他最后一个忙。他需要她开车带他离开苏黎世。
车子终于停住了,轮胎摩擦到路沿石。她将车子熄火,然后把钥匙拔了出来,动作很慢,慢得有点离谱。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车子里一片昏暗,她屏住呼吸,凝视着他。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滑,接着,他摸到了那个钥匙包。
“钥匙我来保管。”他说。
“那当然。”她说。她的左手举在旁边,好像要去拉车门把手,那种动作看起来很奇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站在引擎盖旁等我,”他继续说,“不要做傻事。”
“我怎么会做傻事呢?你会杀了我。”
“那就好。”说完,他伸手去抓车门把,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样子,背对着她。接着,他把车门的把手往下按。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感觉到车内的空气突然快速地流窜起来。她那边的车门突然哗啦一声猛然打开,她半个身体已经钻到车子外面去了。那一刹那,他飞快地转身,手臂像弹簧一样瞬间弹出去,五只手指像爪子一样张开,一把抓住她那件丝质上衣的领后方,把她拖回座位,然后扯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扯过来。她的脖子被拉得长长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脸。
“我下次不敢了!”她哭叫着,泪眼盈眶,“我发誓,下次不敢了!”
他伸长了身子,把驾驶座的车门关上,然后眼睛盯着她,脑海中思绪起伏。他想努力厘清脑海中的思绪。三十分钟前,他们还坐在另一辆车子里,他用枪抵住她的脸颊,恐吓她说,要是她敢反抗,他就杀了她。当时,他做出这些举动,心里有种恶心的感觉。而此刻,他对自己的行为已不再那么强烈地反感了。她刚才的举动是公然反抗,已经超越了某种限度。从现在开始,她已经变成他的敌人了,开始危害到他的安全了。必要的话,他会杀了她,无动于衷地杀了她。因为,杀死她是合理的行为,对他有利。
“你说话啊!”她嗫嚅地小声说着,全身一阵抽搐,胸口剧烈起伏,紧贴着深色的丝质上衣。她抓住自己的手腕,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后来,她的情绪慢慢不那么激动了,于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恢复到平常的单调,不再那么怯懦了。“我说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真的不会了。”
“你会的,”他冷冷地回答,“到了某个节骨眼,你又开始会心存侥幸,开始认为自己逃得掉,到时候,你又会想再试一次。告诉你,你绝对跑不掉的,你信不信?要是你敢再逃,我就不得不杀你了。我实在不想杀你,因为我没有必要杀你,根本没必要,除非你会威胁到我的安全。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放你走,不过,在那之前,如果你想逃,就会威胁到我的安全。我绝对不容许你对我造成威胁。”
他说的是实话,而且,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那正是他心里真正想的。他很震惊,自己居然决定要杀人,而且更令他震惊的是,做出决定的过程如此干脆利落。必要时就杀人,就这么简单。
“你说过你会放我走的,”她说,“什么时候?”
“当我安全脱身的时候,”他说,“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的时候。”
“那还要等多久?”
“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吧。等我们离开苏黎世,而且,我已经上路去别的地方,而且你不知道我要去哪,不知道我要怎么去,到那个时候,我就会放你走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才懒得管你信不信,”他放开她,“好了,克制一下你自己,不要那么激动。眼睛擦一擦,头发梳一梳,我们要进去了。”
“进去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说着,他从后车窗看看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大门。
“这句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转头看着她,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打量着他,露出恐惧迷惑的神色。他说:“我知道。动作快一点。”
餐厅里是阿尔卑斯式建筑高耸的天花板,架着巨大的横梁,餐桌和椅子都是厚重的实心木打造的,隐秘的雅座,到处都是烛光。手风琴师在座位间穿梭,演奏着轻柔的巴伐利亚旋律。
印象中,他曾经见过这间宽敞的餐厅。巨大的横梁、摇曳的烛光、轻柔的琴音,这些记忆都残留在他的脑海中。那个被遗忘的从前的自己曾经来过。此刻,他们站在服务生领班柜台前那一片小小的门厅里,领班过来招呼他们。
“先生,请问您订位了吗?”领班用德语问。
“你是在问我有没有订位?恐怕没有。不过,有朋友大力推荐你们。也许你可以想办法帮我们安排个座位,可能的话,最好是包厢。”
“当然没问题,先生。现在用餐的高峰时间还没到,客人不多。请跟我来。”
领班把他们带到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那里有个雅座,桌子正中央摆着一根蜡烛。杰森走路一跛一跛的,而且让那个女人扶着他走,领班看在眼里,自然就把他们带到最近的空位。杰森朝玛莉·圣雅各点点头,于是她坐了下来,随后杰森也跟着坐到她对面的位子上。
领班走了之后,他说:“坐到墙边去。别忘了,枪在我口袋里,而且,我只要把脚抬起来,你就跑不出去了。”
“我说过我不会再跑了。”
“最好不会。点杯饮料吧,我们没时间吃饭了。”
“我也吃不下。”说着,她又抓住自己的手腕。看得出来她的手在发抖。“为什么没有时间?你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因为我以前来过这里。”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这时候,有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圣雅各点了杯红酒,杰森点了杯威士忌。他需要喝点劲道猛烈的东西。他环顾四周,绕着整间餐厅看了一圈,放开自己的想像,不刻意思考,希望自己能不自觉地留意到某个东西。把自己想像成一块海绵。然而,这里似乎没有能引起他注意的任何东西。他空空荡荡的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影像,也没有任何被勾起的思绪。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餐厅另一头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人的脸。那人坐在最旁边的雅座上,靠着墙壁,他体型肥胖,头很大,脸很宽。那个座位旁边有一扇门。胖男人坐在那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仿佛把那里当成了避难所,利用阴影做掩护,坐着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此刻,他死盯着杰森,脸上的表情半是恐惧、半是不可置信。杰森不认识那个人,但那个人显然认识他。那个人把手举到嘴边,擦擦嘴角,然后左顾右盼瞄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每一桌的客人。接着,他起身离开座位,绕过整间餐厅,朝他们的座位走来。他太胖了,走起路来显然很吃力。
“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他隔着桌上的烛光,对圣雅各说,“一个很胖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害怕。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还有,你不要看他,把一只手伸上来,手肘顶着桌面,手支着头,眼睛看墙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墙壁,不要看他。”
女郎皱起眉头,伸起右手按住自己的脸,手指发着抖。她开口仿佛想问什么,但却没有出声,又把问题吞了回去。杰森知道她想问什么,就主动回答了。
“这是为了你好,”他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那个胖男人已经绕到他们坐的角落,走到他们座位旁。杰森把蜡烛吹熄,桌子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昏暗。那个人低头凝视着他,压低着声音和他说话,声音很紧张。
“我的天!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对待我?”
“这个你应该知道啊,这里的东西很好吃。”
“你这个人是冷血动物吗?我要照顾妻小。我只是奉命行事,把那个信封交给你。我根本没有看里面的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你还是拿到好处了,不是吗?”杰森直觉地试探他。
“是,没错,但我什么都没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我也没有告诉别人你长什么样。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你!”
“那你在怕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到餐厅里吃顿饭而已。”
“我求求你,赶快走吧!”
“这下子你真把我惹毛了。你最好说清楚,为什么要我走。”
那个胖男人又把手伸到脸上,用手指头擦掉嘴角的白沫。他转头看看门口,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杰森。“说不定这里有人会说出去,说不定这里有人知道你是谁。我跟警察不对路,麻烦已经够多了,他们会直接冲着我来。”
这时候,圣雅各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看着杰森,话脱口而出:“警察……他们是警察!”
杰森瞪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头看着那个胖男人说:“你是说,警察会对你的太太、孩子不利?”
“不是警察——这个你应该很清楚。可是,要是警方盯上我,就会把那些人引上门来。他们会找上我的家人。老兄,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残杀老弱妇孺,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求求你,我用性命担保,我什么都没说。求求你赶快走吧。”
“你骗人。”他举起酒杯凑到嘴边,这动作表示他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老天!不要这样对我!”那个胖子弯腰凑向前,手紧紧抓着桌边,“我真的守口如瓶!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证明。警察放了消息,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道上了。苏黎世警方设了一支专线电话,不管是谁,只要有任何线索,都可以打那个号码报案。道上的人不会乱放话的。奖金很高,这笔钱是各国警方联合提供的,由国际刑警组织经手。而且,谁只要提供消息,过去的案底都可以一笔勾销,”说着,那个故作神秘的胖子挺起身,又抬起手擦擦嘴角,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木头桌面,“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跟警察打好关系,好处可不少。不过,我还是没有出卖你。即使他们保证绝对保密,我还是没有出卖你!”
“还有谁可能会泄露消息?你老实说!要是你撒谎,绝对瞒不过我的眼睛。”
“我知道的只有夏纳克。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承认曾经见过你。不过你也知道,那个信封是由他经手转交给我的。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夏纳克现在人在哪?”
“老地方。他一直都住在那栋公寓里,洛文大道。”
“我没去过那里。门牌几号?”
“你说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那个胖子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紧抿着嘴唇,露出警戒的神情,“你在试探我吗?”
“回答我的问题。”
“三十七号。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说对了,我只是在试探你。那个信封是谁交给夏纳克的?”
胖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本来他装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还煞有介事的,现在快要禁不住考验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想问。”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
“当然不会。哪只羊会笨到把自己送入虎口?”
“说得好,羊是稳扎稳打的动物,它们的鼻子灵得很。”
“老兄,羊的警觉性是很高的。因为老虎跑得快,而且绝对更凶猛。老虎一次只会追杀一种猎物,羊不会笨到去招惹老虎。”
“信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根本没有打开过。”
“不过,你一定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钱吧。”
“你是猜的吗?”
“老实告诉你吧,里面是钱,一大笔钱。不过,里面的钱如果少了,跟我绝对没关系。好了,求求你,我求求你赶快走吧!”
“最后一个问题。”
“随便你问,只要你赶快走就好了!”
“那些钱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胖子瞪大眼睛低头看着杰森,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满头的大汗已经流到了下巴上,闪闪发亮。“老兄,你是存心要整我。不过,我也只能随便你了。我不过是只苟且偷生、微不足道的小绵羊。就当是豁出去了,我就告诉你吧。你也知道,我每天都会看报纸,看三种语言的报纸。六个月前,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是头条新闻,每一种报纸都有。”
7
他们在那一区绕了一圈,转到法尔肯大道,然后向右转,朝着利马德河岸和“格罗斯大教堂”的方向开过去。洛文大道在苏黎世的西区,跨越利马德河。要去洛文大道,最快的路线就是过明斯特尔桥,走努施勒大道。这两条大道是交叉的。刚才他们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有一对夫妇正要进去,这条路线是那对夫妇告诉他们的。
一路上,玛莉·圣雅各始终闷不吭声,紧抓着方向盘,那副模样,就像不久之前还在钟楼大饭店,在逃避追杀的混乱过程中,始终紧紧抓住她的皮包,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陷入疯狂。杰森瞄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人被杀了,这件事成为各大报的头条新闻。
有人付钱叫杰森·伯恩去杀人。各国警方把钱交给国际刑警组织,集资悬赏,引诱知道内情的人密报,提供线索,布下天罗地网逮捕他。这意味着,那些被他杀掉的人……
老兄,现在有多少人在找你?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残杀老弱妇孺,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他们不是警察,他们是另外一群人。
格罗斯大教堂的双子钟楼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在泛光灯的照耀下,阴影幢幢,飘散着一股诡异神秘的气息。杰森凝视着那座古老的建筑,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他曾经看过那两座钟楼,然而,此刻他却又觉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
我知道的只有夏纳克……那个信封是由他经手转交给我的……洛文大道。三十七号。这个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是这样吗?他清楚吗?
他们越过那座桥之后,汇入新城区的车流里。路上车水马龙,无论到了哪一个路口,人车都互不相让。红绿灯很不规律变换着,忽长忽短,有时久得让人等得不耐烦。杰森努力集中精神,放开自己的想像,并不刻意思索……但随时准备捕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任何东西。事实的真相正逐渐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一个又一个谜团逐一解开,一次比一次更惊心动魄。他对自己完全没把握——或者说,自己的脑袋——是否能吸收这么多东西。
“喂!小姐,你的大灯为什么没开?还有你的方向灯,方向打错了!”
杰森抬起头一看,胃里突然一阵闷痛。一辆警车停在他们旁边,那个警察降下车窗,朝他们大喊。那一刹那,杰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而且火冒三丈。这位圣雅各小姐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警车,于是就把大灯关掉,手慢慢往下移到了方向灯切换杆,轻拍一下,把方向灯切到了左边。前面的路口标示得很清楚,那是一条单行道,箭头指向右边,表示汽车只能右转,然而,他们的方向灯却示意左转!在警车面前公然左转,他们可能涉及好几条罪名:未开大灯,甚至意图冲撞。他们会被警察拦下来,这时候,这个女郎就会大喊救命了。
杰森立刻把大灯打开,弯身凑到女郎前面,一只手切掉方向灯,另一只手掐住她的手臂,正好掐在先前掐她的位置上。
“圣雅各博士,我会杀了你。”他冷冷地说,然后隔着车窗朝那个警察大喊,“抱歉!我们搞糊涂了!我们是观光客!我们要去下一个路口!”
警察和玛莉·圣雅各中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警察看着玛莉的脸,发现她没什么反应,显然有点困惑。
这时候,前面路口的绿灯亮了。“慢慢往前开,别干傻事。”他一边说,一边隔着车窗朝那个警察挥手大喊,“真抱歉!”那个警察耸耸肩,转过头去,看着他的伙伴,继续聊天。
“我有点糊涂了,”女郎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着,“车子太多了……噢!我的天,我的手断了!……你这个禽兽。”
杰森放开她的手臂。她的反应令他很不安。她居然是愤怒。她应该会害怕才对。“你并不指望我会相信你,对不对?”
“不指望你相信我的手断了吗?”
“不指望我相信你是糊涂了。”
“你刚才说我们很快就要左转了,我想的就是这个而已。”
“下次你最好看清楚车子该往哪个方向开。”说着,他身体往后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眼睛还是盯着她的脸。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她低声嘀咕了一句,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开,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那种恐惧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们已经来到洛文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边的建筑交织着传统与现代两种风格,钢筋水泥玻璃门窗的现代化公寓大楼,中间夹杂着低矮的、红砖巨木搭成的房屋,仿佛那些公寓大楼象征着冷漠无表情的现代功利主义,而那些十九世纪的平房毅然与现代化的洪流相抗衡,至今屹立不摇。杰森逐一看着门牌号码。数字从八十几号开始递减,每过一个路口,明显老房子越来越多,公寓大楼越来越少,到最后,走在大道上,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这里有一排三层楼的平房,外观看起来干净整齐,木质的屋顶和窗框,门口吊着老式的防风灯,昏黄的灯火映照着嵌壁式大门,门前有石阶步道,两边围着铁栏杆。
杰森虽然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但这些房子却似曾相识。这种矛盾感已经不再令他惊讶了,但有一件事却令他大吃一惊。看到这排房子,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外一个影像,一个很清晰的影像。那是另外一排房子,轮廓类似,但外观却截然不同。那些房子仿佛历经了风吹日晒,外表斑驳老旧,看起来不如眼前的房子那么干净整齐、那么一尘不染……窗户的玻璃有破裂的痕迹,门前的石阶残缺不全,栏杆破破烂烂——锈痕累累的铁栏杆尖角还有缺口。那个地方更远,在另外一区……苏黎世的另外一区。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很少会有外地人去,甚至根本没有人去过。那个小地方保留了苏黎世的原始风貌,但那种风貌实在谈不上优美。
“施特普代街。”他全神贯注地捕捉脑海中的影像,不觉地喃喃自语起来。他看到一扇门,门上的红油漆斑驳脱落,深暗的色泽看起来就像他旁边女郎身上的红色丝质上衣。“那是一间供应膳食的福利宿舍……在施特普代街。”
“你说什么?”玛莉·圣雅各被他吓了一跳。听到他嘴里嘀咕的路名,她很紧张。显然她以为他叫她开到那条路去,吓坏了。
“没事,”他撇开视线,不再看她身上的衣服,转头望向窗外,“那里就是三十七号,”他一边说,一边指向那排房子的第五间,“停车吧。”
他先下了车,然后叫她移到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从同一边的车门下车。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然后拿走她手上的钥匙。
“你已经可以走路了,”她说,“既然能走路,就能开车了。”
“应该可以。”
“那就放我走吧!你要求的事情,我都帮你做到了。”
“那是最起码的。”
“你还不明白吗?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和你有关的任何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不想再见到的人……我不想跟你沾上任何关系。我不要去当什么目击证人,也不要跟警察扯上关系,不要做笔录,我什么都不要!不管你牵扯到什么,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扯进去!我怕得要死……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你懂吗?放我走吧,求求你。”
“不行。”
“你不相信我吗?”
“跟这个没关系。我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理由很可笑,因为我没有驾驶执照。我必须租一辆车,可是没有驾驶执照,我没办法租车。”
“你不是已经有这辆车了吗?”
“这辆车顶多只能再用一个小时。等钟楼大饭店那个客人出来,他就会开始找这辆车的。到时候,全苏黎世的警察都会得到通报,知道这辆车长什么样子。”
她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无比的恐惧。她说:“我不想跟你上去。刚才餐厅里那个男人的话我都听到了。要是我知道更多,你一定会杀了我。”
“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来吧。”说着,他拉住她的手臂,另一手扶着石阶旁的栏杆。他必须扶着栏杆才能爬上去,腿还是有点痛。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困惑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第二个信箱上面印了一个名字,M.夏纳克,姓名底下有一个门铃按钮。他并没有按那个按钮,而是按了旁边另外四户人家的按钮。对讲机的喇叭小小的,布满了小圆孔。没多久,喇叭里传出好几个人同时的说话声。有人用瑞士德语问他是谁,但也有人连问都没问,直接按下按键,哔的一声打开了门锁。杰森打开门,推着玛莉·圣雅各,让她走在前面。
他把她推到旁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等着。上面有开门的声音,有人走到楼梯间。
“是谁?”
“约翰吗?”
“有什么事吗?”
楼梯间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有人不太高兴地嘀咕了几句,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M.夏纳克住在二楼,二C。杰森又抓住那女郎的手臂,一跛一跛地走向楼梯,开始往上爬。其实她说对了,要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事情会更好办。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需要她。
当初还在黑港岛的时候,那几个星期他一直在研究地图。从苏黎世到卢赛恩不用一个小时,去伯尔尼大概需要两个半到三个小时。他可以去卢塞恩,也可以去伯尔尼,然后在半路上找个偏僻的地方让她下车,然后他再彻底消失。对他来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手上有的是钱,轻而易举就可以找一伙人帮他。现在,他只需要找个通道离开苏黎世,而她就是这个通道。
只不过,在离开苏黎世之前,他必须先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他必须先跟这个人聊一聊。这个人叫做……
M.夏纳克。门铃右边贴着这个姓名的牌子。他拖着那个女郎横跨了一步,站到门旁。
“你会说德语吗?”杰森问她。
“不会。”
“别想骗我。”
“我真的不会。”
杰森想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那扇矮门。“你按一下门铃。要是有人开门,你就站着。如果他没开门,在里面问你是谁,你就说有人托你给他带信——事情很紧急。托你带信的人是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朋友。”
“万一他——或是她——叫我把信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怎么办?”
杰森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你还真不简单。”
“我只是不想再扯上什么暴力冲突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事情,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我只想……”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你只想回去研究什么恺撒征税的问题,研究什么布匿战争……要是他——或者她——叫你把信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你就告诉他,你带的是口信,而且,你必须确认收信人是不是本人,看看他的长相跟餐厅那个朋友描述的是否一样。”
“要是他让我描述给他听呢?”玛莉·圣雅各冷冷地说。逻辑分析让她暂时忘却了恐惧。
“圣雅各博士,你真的很聪明。”他说。
“我这个人很死板,而且我很害怕。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了。好了,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就跟他说去你的吧,叫别人来送信算了。然后你就走开。”
于是,她站到门口,按下电铃。里面传来一阵怪声,一种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大,持续不断。接着,那个声音不见了,然后有人在门板后面说话,声音很低沉。
“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不会说德语。”玛莉·圣雅各说。
“原来你说英语。什么事?你是谁?”
“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朋友叫我来给你送信,有急事。”
“从底下的门缝塞进来。”
“恐怕不行。信不是写的,我必须亲口告诉收信人本人,而且我要看看他的长相跟餐厅朋友描述的是否一样。”
“哦,这倒不难。”那个人说。接着,只听到门锁喀嚓一声,门哗的一声打开了。
那一刹那,杰森突然从墙边跳出来,挡在门口。
“干什么!你发什么神经病!”那个人大喊了一声。他坐在轮椅上,没有腿。“滚出去!滚出去!”
“老是有人叫我滚出去,我已经听腻了。”说着,杰森把那个女郎拉进来,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杰森叫玛莉·圣雅各到那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等一下,他要单独跟他谈谈。玛莉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很乐意。那个缺了腿的夏纳克已经快要被吓崩溃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一片惨白,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在脖子和额头上披散着,纠结成一团。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问,“你答应过我,上一次买卖是我们最后一笔交易了!我已经做不下去了,我没有办法再冒那种生命危险了。传话的人到我这里来过。不管再怎么小心,不管搬多少次家,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出身背景,他们还是有办法找上门来。要是谁把我的地址给错了人,我就死定了!”
“你是冒了不少风险,不过,油水也不少,不是吗?”杰森说。他站在轮椅前,脑子转个不停,他拼命地想,想从他的话里找出一点线索,看看是否会有哪个字或是哪一句话能给他灵感,让他联想到更多。这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个信封。他记得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说过:要是里面的钱少了,跟我绝对没有关系。
“那种风险实在太大了,比起来,赚那么一点钱根本不成比例。”夏纳克摇摇头说。他用手撑住轮椅的扶手,把上半身抬起来,大腿的残肢在椅面上摆荡着,看起来有点恶心。“老兄,还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日子过得还算满足。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退伍的老兵,到苏黎世讨生活。我的腿被炸了,一个残废,一无是处。不过,从前军中的弟兄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被我发现了,他们塞了点钱封我的嘴。其实,日子过得还挺体面的,虽然不是很阔绰,但已经够了。一直到后来,你找上我……”
“真感人,”杰森打断他话,“我们来聊聊那个信封吧——你曾拿着一个信封到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去,把它交给我们那位可敬的朋友。那个信封是谁给你的?”
“一个传话人。还会有谁?”
“信封是哪儿来的?”
“我怎么知道?信封装在一个盒子里,送到我这来。已经送来好几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我把盒子拆开,然后把信封送出去。其实,这种方式不就完全是遵照你的意思吗?你说过,你不能再到我这来了。”
“信封被你拆过了!”他故意说得很笃定。
“从来没有!”
“你听着,信封里的钱不见了。”
“那就说明他们根本没付你钱。信封里本来就没有钱!”那个缺腿的男人拉高了嗓门说,“不过,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要是信封里没有钱,你怎么可能会接任务呢?你不是已经接下那个任务了吗?所以说,你跑来找我到底干什么?”
因为我必须弄清楚。因为我已经快要发疯了。我看到很多事情,听到很多事情,可是我根本就弄不懂。我本领高强,反应神速……可是,我现在和植物人没什么两样!帮帮我吧!
杰森从轮椅前走开,不经意地朝着那座书柜走过去。书柜旁边的墙上挂了几张直幅照片。从那些照片里,可以看出那个人的出身背景。照片上是一群德国士兵,其中几个手上牵着德国狼犬。那些士兵摆出各种姿势,有的站在营房前,有的站在篱笆旁边……有的站在一面巨大高耸的铁丝网门前。门上的字被遮住了一半,露出几个字母。DACH……
慕尼黑达豪纳粹集中营。
原来他背后那个男人是个纳粹分子。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那个人有了动作!杰森猛一转身,这才注意到轮椅旁边绑着一个帆布袋,那个缺了腿的夏纳克正把手伸进了帆布袋里。夏纳克眼中仿佛快要喷出火来,伤痕累累的脸扭曲狰狞,他的手迅如闪电地从帆布袋里抽了出来。一刹那之间,夏纳克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短管左轮手枪。杰森还来不及伸手掏枪,夏纳克已经开火了。那一瞬间,子弹击中了他,一阵冰冷的刺痛突然从他的左肩蔓延开,然后又扩散到他的头——噢!老天!他飞身向右扑到地上,在地毯上翻滚了好几圈,抓住那盏沉重的落地灯,朝夏纳克摔去。然后他又继续翻滚,滚到轮椅背后。接着,他蜷起身体,飞扑出去,右肩撞上夏纳克的后背,把那个缺腿的人从轮椅上撞了下来,摔到地上。那一瞬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枪。
“宰了你,我就可以拿你的尸体去领赏!”那个残废的人大吼着。他在地板上扭来扭去,拼命想稳住自己残缺的身体,以便用枪瞄准杰森。“你杀不了我的!我要亲手了结你!卡洛斯会付钱的!奉主耶稣之名,他会付钱的!”
杰森飞身向左一跃,扣下扳机。夏纳克的头往后一震,脖子喷出一道血柱,死了。
这时,房间门后传来一阵哭泣,哭得很伤心。那种哭声有点嘶哑,听起来闷闷的,那是一种凄厉的哀号,哭声中流露出恐惧与憎恨。那是女人的哭声……对了,那个女人!那是他的人质,他离开苏黎世的通道!噢,老天!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他的太阳穴快痛死了!
他拼命挤眼睛,终于慢慢收起视线。他努力让自己忘掉那种剧痛。这时候,他看到了浴室。浴室的门开着,里面有毛巾、洗脸槽,还有一……一座镜面置物柜。他冲进浴室,猛力把镜面拉开,只是他拉得太猛,铰链被他扯断了,整面镜子摔到地板上,裂得粉碎。置物柜。里头有好几卷纱布,药膏……他把柜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抓在手上。他得赶快离开……枪声。枪声很危险。他得赶快离开,带着他的人质,赶快离开这里!房间,房间。房间在哪里?
那阵哭声,那阵哀嚎……循着哭声的方向就找得到房间了!他冲到门口,用力踹开门。那个女人……他的人质——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女人背靠着墙壁,泪流满面,嘴巴微微张开着。他一个箭步冲进房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了出去。
“老天!你杀了他!”她哭喊着,“他只是一个老人,而且没有……”
“你闭嘴!”他把她推到门口,打开门,再把她推了出去。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外面有些人影,在楼梯间、在栏杆旁边、在屋子里。他们拔腿就跑,跑得无影无踪。他听到几扇门劈里啪啦关上的声音,听到很多人大声喊叫。他用左手抓住女人的手臂,拉扯之际,他感到肩膀一阵剧痛。他推着她走到楼梯口,再硬推着她走下楼梯,他的手扶在她身上,支撑自己的身体。他的右手还抓着枪。
他们走到底下的门厅,走到那扇笨重的门前。“把门打开!”他命令她。她乖乖把门打开。接着,他们经过一整排信箱,走向外门。他暂时放开她的手,伸手去开门,然后探头看看外面的街道,听听有没有警车的警笛。没有任何动静。“走吧!”他一边说,一边拖着她走出门口,沿着石阶走到底下的人行道上。他把手伸进口袋,皱着眉头,掏出车钥匙。“进去!”
进了车子,他立刻拆开纱布,抓了一团压在脑袋旁,止住渗出来的血。潜意识里,他有种很奇特的感觉,仿佛已经解脱了。头上的伤口只是轻微的擦伤。他以为自己头部又中了弹,吓得惊慌失措。还好,子弹并没有射穿他的头骨,没有射进他的脑子。所以,他不会再次经历黑港岛上的那种痛苦。
“该死,赶快发动车子!赶快离开这里!”
“去哪里?你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奇怪的是,那个女人不仅没有大声哭叫,反而显得很平静,不合常理的平静。她正看着他……然而,她是在看他吗?
他又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看不清楚了。“施特普代街……”他听见自己说出那个路名,但又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栋房子的影像,他看到那扇门,看到斑驳脱落的红油漆,看到破裂的玻璃窗……看到生锈的铁栏杆。“施特普代街。”他又说了一遍。
奇怪,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车子的引擎还没有发动?为什么车子没有往前开?她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吗?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闭上了,然后他又奋力睁开。那把枪!那把枪在他的大腿上。刚才为了把纱布压住头,他把枪放在大腿上……她!她正用手去撞那把枪!撞那把枪!那把枪掉在了脚踏垫上,他想弯腰去捡,她却用力推开他,把他的头撞向车窗。接着,她那边的车门开了,她飞快地跳了出去,她跳到马路上开始跑。她跑了!他的人质!他离开苏黎世的通道!她正沿着洛文大道狂奔而去。
他不能继续待在车子里了。他甚至不敢再去碰这辆车。这辆车简直就像一座铁壳陷阱,会暴露他的行踪。他把枪和那卷药性胶布一起塞进口袋,然后一把抓起纱布,抓在左手上,可以在渗血时随时压住太阳穴。他从车里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马路一跛一跛地往前跑。
前面一定会有转角,那里一定停着出租车。施特普代街。
玛莉·圣雅各在宽阔的大道中央狂奔,路上没有半个行人。沿着大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路灯。玛莉的身影时而出现在灯光下,时而隐没在阴影中。洛文大道上偶尔会有车辆经过,她朝着它们猛挥手,但汽车却从她旁边呼啸而过。这时候,有辆车从她身后疾驶而来,她全身都被笼罩在车灯的光晕中。她立刻转身,把手举高,祈求有人愿意停下来帮她,然而,车子总是从她旁边加速呼啸而过。这里是苏黎世,而夜晚的洛文大道太宽阔了,太暗了,太靠近荒凉的公园,太靠近希尔河。
然而,有一辆车不太一样。车里的人知道她是谁。那辆车没有开大灯,开车的人一直远远地看着她。他用瑞士德语和他的伙伴说话。
“可能是她。夏纳克就住在这条路上,大概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
“停车,我们在这里等她跑过来。她身上穿的应该是丝……就是她!”
“我们最好先确认一下,然后再用无线电跟其他人联络。”
那两人一起走下车,左边乘客座的那个人从车子后面绕过来,走到驾车人的旁边。他们穿着老式的正统西装,表情愉快又严肃,一副生意人的模样。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朝他们跑来。他们快步走到马路中间,驾车人大喊了一声。
“Fralein!Wasistlos?”
“救救我!”她大喊着,“我……我不会说德语。赶快叫警察!……”
乘客座的那个人说起话来很有威严,他用声音安抚了女人。“我们就是警方的人,”他用英语说,“苏黎世安全局。小姐,我们还并不清楚情况。你是钟楼大饭店那位小姐吗?”
“就是我!”她哭喊着说,“他不肯放我走!他一直打我,用枪威胁我!太可怕了!”
“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受伤了。他被枪打中了。我从车里逃出来的……我逃出来的时候,他人还在车里!”她的手顺着洛文大道指去,“就在那里!大概再过两个路口。他的车就停在两个路口中间的位置,一辆灰色的双门跑车!他有枪!”
“小姐你放心,我们也有枪,”开车那个人说,“来吧,上车吧,你坐后座。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很谨慎的。快点,上车吧。”
接着,他们汽车逐渐靠近了那辆灰色的双门跑车。他们开得很慢,关掉大灯。跑车里没有一个人,不过三十七号门口的石阶上和路边的人行道上却挤满了人,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看起来很激动。这时候,乘客座的那个人转过身,面向后座,和饱受惊吓的女郎讲话。她怯生生地窝在后座的角落里。
“这里住了一个叫夏纳克的男人,那间房子就是他家。那个人有没有提到夏纳克?他有没有说要去找夏纳克?”
“他已经去过了。他逼我一起去!他杀了他!他杀了那个残废的老人!”
“无线电!快!”乘客座那个人一边和开车那人说话,一边从仪表板上抓起无线电。这时,车子突然猛冲了出去,她赶快抓住前座的椅背。
“你在做什么?里面有个人被杀了啊!”
“所以我们要赶快找到凶手,”开车那个人说,“你刚才说,那个人受伤了,所以他可能还在这附近。我们这辆车没有警灯,所以更容易找到他。当然,我们还是要先等一下,等侦查组的探员过来,不过,我们的任务不一样,我们独立办案。”这时候,车子开始减速,停到洛文大道的路边,距离三十七号大约一两百米。
乘客座那个人对着无线电话筒说话,开车那个人则利用这段时间向她解释他们的职务。这时候,仪表板上的无线电基座突然响起一阵杂讯,然后里面有人说:“请稍候,二十分钟后就到。”
“我们的长官很快就会赶到这里,”乘客座那个人说,“我们等他一下。他想跟你谈一谈。”
玛莉·圣雅各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吁了一口气。“噢,老天,真想喝杯酒!”
开车那个人笑了一下,朝他的伙伴点点头。旁边那个人立刻从置物箱里拿出一个小酒瓶,举在半空中,朝那女人笑了笑。“小姐,我们的车不是豪华轿车,没什么高级配备。我们没有玻璃杯,也没有小酒杯;不过,我们倒是有一点白兰地。当然,这是紧急急救用的,但现在应该可以算紧急状况了。喝一点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圣雅各嫣然一笑,接过那个小酒瓶,“你们两位真是大好人,你们绝对想像不到我有多么感谢。要是哪天你们有机会到加拿大安大略省来玩,我一定帮你们做一桌顶尖的法国料理。”
“非常感谢你,小姐。”开车那个人说。
杰森斜眼看着那面满是灰尘斑纹的镜子,看着镜中模糊的影像,检查他肩膀上的绷带。脏兮兮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他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施特普代街那栋房子和他脑海中的影像一模一样,褪色斑驳的红色大门、破裂的玻璃窗、生锈的铁栏杆。尽管他受了伤,要在这里租房,房东什么都懒得多问。不过,当杰森把钱交给房东时,房东还是交代了一些事情。
“要是你的伤口很严重,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医生,他口风很紧。”
“需要的话我会找你。”
其实伤口并不很严重,药用胶布暂时还可以撑一下,等他有了时间再找个信得过的医生吧。施特普代街附近的密医,他实在不放心。
如果你陷入了紧急状况,不小心受了伤,千万注意,伤害不只是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伤害可能同样严重。痛苦和身体上的伤害可能会引起非常强烈的心理反应。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如果时间允许,你要想办法调适自己的情绪,不要惊慌……
他已经陷入惊慌了,身体有些部位已经开始僵硬了。子弹射穿了肩膀,擦破了太阳穴,虽然那种感觉真实而痛苦,但还没有严重到令他丧失行动能力。受了伤后,他的动作无法像平常那么随心所欲、那么敏捷了,他的体力也无法达到平常的标准,不过,他还是可以从容不迫地行动。大脑还是一样可以把信号传到全身的肌肉和四肢,他还是可以行动的。
休息一下,他的身体功能就会更灵敏。现在,他已经失去离开苏黎世的通道了,他必须在天亮前早几个小时起床,想办法离开苏黎世。施特普代街的这位房东很爱钱,住在一楼。大概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把那个邋遢的房东叫起来了。
他躺下来,躺在那张凹陷的床上,头靠着枕头,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没有灯罩的灯泡,尽量不去听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声音,他得想办法休息一下。然而,那些声音还是挡不住,像定音鼓般惊天动地席卷而来,萦绕在他的耳际。
有个人被杀了……
你不是已经接下那个任务了吗?……
他转头面对墙壁,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听那些声音。没多久,别的声音又出现了,他突然惊坐起来,额头上冒出汗水。
宰了你,我就可以拿你的尸体去领赏!……卡洛斯会付钱的!奉主耶稣之名,他会付钱的!
卡洛斯。
一辆大型豪华轿车驶进了双门跑车前的空位,然后在路边停好。十五分钟前,警车就已经赶到洛文大道三十七号,而救护车也差不多在五分钟前赶到了。附近几间小公寓里的居民在楼梯间前面的走道上大排长龙,只不过,他们已经安静下来,不像先前那么兴奋了。有个人死了。在洛文大道这个宁静安详的小地方,有个人半夜被杀了。焦虑不安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发生在三十七号的惨案,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三十二号、四十号、或五十三号。整个世界即将陷入疯狂,而苏黎世也即将随着整个世界陷入疯狂。
“小姐,我们的长官已经到了,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吗?”乘客座那个人从车子里钻出来,帮玛莉·圣雅各打开车门。
“当然可以。”她跨出车子时,那个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可以感觉得到他轻柔的动作,跟那头禽兽比起来轻柔多了。那头禽兽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她的手臂,而且还用枪抵住她的脸颊。一想到这个,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他们慢慢走到礼宾车的后门旁,然后她开门坐了进去。她的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然后转头去看旁边那个人。突然间,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全身瘫软,喘不过气来。见到旁边那个人,她立刻回想起那幕恐怖的记忆。
在路灯的照耀下,他的金丝框眼镜闪闪发亮。
“你!……在饭店的人就是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个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显得十分疲倦。“没错。我们是苏黎世警方的特种部队。我有点事要和你谈一谈,不过,我必须先说清楚,今天晚上在钟楼大饭店,我们绝对没有危害到你的生命安全,从头到尾都没有。我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神枪手,开再多的枪也绝不可能误伤你。好几次,当你太靠近那个人的时候,我们甚至不敢开枪。”
这时,她的震惊慢慢平息了。那个人讲话充满了威严,而且从容不迫,让她安心,“那真该谢谢你。”
“没什么,一点小功夫,”那个警官说,“好了,据我所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后面那辆车的前座上。”
“没错。他受伤了。”
“伤得多重?”
“大概已经神智不清了。他手上抓着一团纱布,按住自己的脑袋,肩膀流血——我是说他西装肩膀的部位有血迹。他到底是谁?”
“名字不重要。他用很多化名。不过,你大概也看得出来,他是个杀手,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他,免得他继续杀人。我们已经追捕他好几年了,各国警方都在追捕他。现在我们有机会了。别国的警察是没这种机会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人在苏黎世,而且受了伤。他绝不会在这附近逗留,不过他又能跑多远呢?对了,他有没有和你说过要怎么逃出苏黎世?”
“他打算租辆车。大概想用我的名字去租。他没有驾驶执照。”
“他骗你的。他身上有各式各样的假证件,用那些假证件到处跑。你只不过是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人质。好,我们从头来。你把他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我。你们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有一家餐厅,德赖·艾本豪森,有一个很胖的男人。那个人怕他怕得要命……”玛莉·圣雅各把她记得的每一件事都一一说了出来。那个警官偶尔打断她,问她一些问题,例如,那个杀手说了些什么话,有什么样的反应,或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警官三不五时地把金丝框眼镜拿下来,漫不经心地擦一擦,或是紧紧掐住镜框,仿佛这样就可以克制内心的恼怒。那个警官就这样巨细靡遗地盘问玛莉,整整将近二十五分钟,然后做了个决定。他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德赖·艾本豪森。快。”他转过来对玛莉·圣雅各说,“那个杀手说过的话,我们还要仔细查证。你说他神智不清,那很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在餐厅说的话只是一小部分,他知道的事还多得很。”
“神智不清……”她低声嘀咕着这几个字,忽然想到一件事,“施特普代……施特普代街。破裂的玻璃窗,房间。”
“你说什么?”
“‘施特普代街有栋福利宿舍。’我听见他说过这句话。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记不太清楚,不过,他确实说过这句话。就在我跳车逃跑的时候,他又说了一次。施特普代街。”
这时候,司机开口说:“那地方是疯人院。施特普代街!”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玛莉·圣雅各说。
“那一带是个没落社区,跟不上时代,”那个警官说,“从前那里有座旧纺织工厂,后来变成一些不幸的人的避难所……不过,还有另外一些人也会躲在那里。走!”说着,他向司机交代了一句。
车子开动了。
8
房门外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断裂开来,清脆的回音久久不散。那个声音远远的,并不大,但听起来却清晰刺耳。杰森倏然睁开眼睛。
是楼梯间。房间外面是脏兮兮的走廊,那边有座楼梯,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有人正从楼梯走上来,但忽然又停住。他听见自己的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扭曲龟裂的楼梯木板被他踩得嘎吱嘎吱响。在施特普代街这栋福利宿舍里,一般的房客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此刻,外面陷入一片寂静。
接着,嘎吱声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近。那个人开始冒险了,掌握时机最重要,动作必须迅速。杰森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一把抓住头旁边的枪,扑到门边的墙壁。他压低身体蜷伏着,仔细聆听那个脚步声——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开始跑起来,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弄出声音,一心只想逮住他的目标。杰森很清楚来的是什么人。他的直觉是对的。
这时候,门哗啦一声被撞开,那一刹那,杰森立刻把门撞回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压住那扇木门,把那人夹在门框上,挥拳猛打他的肚子、胸口、手臂,打得他半身陷进门框旁的壁凹里。接着,他把门拉开,那个人立刻摔倒在地。他用脚猛踹那人的喉咙,伸出左手抓住他的金发,把他拖进房里。那人的手已经动弹不得了,枪也掉在了地上。那是一把长枪管的左轮枪,枪口装着灭音器。
杰森把门关上,仔细聆听楼梯那边的动静。没有别人了。他低头看看躺在地上昏过去的人。是小偷吗?还是杀手?他是干什么的?
是警察吗?是不是宿舍的房东为了贪图奖金,而违反了施特普代街的江湖道义?杰森把那个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抽出他的皮夹。他不自觉地把皮夹里面的钱拿出来,那动作仿佛是他的第二天性。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动作很荒唐,但他身上已经有一大笔钱了,而且皮夹里有各式各样的信用卡,还有驾驶执照。他一边看,一边不自觉地笑起来。过了一下子,他的笑容忽然冻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每张信用卡上面的姓名都不一样,驾驶执照的姓名也不一样。这个昏倒在地的人并不是警察。
他是个职业杀手。他到施特普代街来,目的是要杀一个受伤的人。有人雇用这个杀手。是谁?谁会知道他在这里?
是那个女人吗?刚才他们在洛文大道寻找三十七号的门牌,看见那一排外观整洁的小公寓时,他是不是提到了施特普代街?……不对,不是她。当时他可能无意间说了些什么,但她应该听不懂。要是她当时听懂他说的这条路,那么,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个职业杀手了。相反,这栋破破烂烂的福利宿舍就会被警察包围。
接着,杰森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像:一个胖子站在桌边挥汗如雨。那胖子嘴唇突出,他一边擦掉嘴角的汗水,一边说自己是只微不足道的小羊,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想办法生存。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生存手段吗?他知道施特普代街这个地方吗?杰森这个老顾客只要瞪他一眼,他就吓得半死,难道他知道杰森的习惯吗?难道他来过这间脏兮兮的福利宿舍?难道他来这里送信?
杰森用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整个大脑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这团迷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去?
不要折磨自己……
杰森睁开眼,盯着地上的金发男子。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他差点笑了出来。这下子,他离开苏黎世的通行证自动送上门来了。刚才他非但没有想到这点,反而在那边浪费时间自寻烦恼。他把皮夹塞进自己的口袋,和香波侯爵的皮夹放在一起,然后把枪捡起来,塞进腰带。接着,他把那个昏迷的家伙拖到床上。
没多久,那个人已经被绑在凹陷的床垫里,嘴巴上绑着一条撕下来的床单。他会在这里躺上好几个小时,而再过几个小时,杰森已经离开苏黎世了,就像那个挥汗如雨的胖子的临别赠言那样:赶快出去。
刚才他睡觉时并没有脱掉衣服。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除了那件西装外套。他穿上外套,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腿,发现腿还有点不太对劲。这时,他开始回想刚才的情况。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虽然疼痛并没有消失,腿也还是跛的,但并未导致他失去行动力。肩膀也不太对劲,一种麻痹的感觉正缓缓地蔓延。他得赶快去找个医生看看了。他的头……他根本不愿去想自己的头。
他走到灯光昏暗的走廊上,关上门,站着一动不动,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楼上有人大笑。他背靠墙壁,把枪握好。接着,那个笑声消失了。那是个醉汉的大笑——断断续续,莫名其妙。
他一跛一跛地走向楼梯,扶着栏杆,开始慢慢下楼。这栋宿舍总共有四层,他住在顶楼。当时,他脑海中直觉地浮现出居高临下的意念,于是坚持要租顶楼的房间。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他租了间脏兮兮的房间,打算要住一个晚上,这是什么道理?避难所吗?
别再想了!
他已经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每走一步,木头的楼梯板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时候,要是房东从底下跑出来看个究竟,那他恐怕会大失所望了。在过去这几个小时里,他大概一直暗自窃喜,来的是个阔佬房客吧。
突然间,他听见一个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像柔软的纤维飞快地划过粗糙的物体表面。那是衣服在木头上摩擦的声音。二楼上三楼的楼梯口和下一楼的楼梯口中间有一截短短的走廊,有人躲在那。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盯着那几块阴影。右边的墙上有三扇门,嵌入式的门框很深,整个门口形成一个凹洞。其中有一扇门……
他又往前走一步。不是第一扇,那个凹洞里空空的。也不可能是第三扇门,因为那扇门正好靠着墙边,形成一个死角。一定是第二扇门,对了,第二扇门。有人躲在第二扇门的凹洞里,可以突然冲出来,向右或向左,或者,当人从前面经过的时候,他可以出其不意地冲出来,用肩膀把人撞到楼梯的栏杆边,人一翻就会摔到底下的楼梯上。
杰森转向右边,把枪换到左手,然后右手伸向腰带,抽出那把装着灭音器的手枪。距离门口大约六十厘米时,他转身面对墙壁,把左手的自动手枪举起来,伸进那团阴影中。
“怎么?……”那一刹那,凹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杰森立刻开了一枪,打穿了那个人的手掌。“啊!”那个人吓了一跳,猛冲出来,但已经无法再举枪瞄准了。杰森随即又开了一枪,打中那个人的大腿。他立刻瘫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扭曲,缩成一团。杰森往前跨出一步,蹲下来,用膝盖压住那个人的胸口,枪口抵住那个人的脑袋。他压低声音轻轻跟那个人说话。
“底下还有人吗?”
“没有!”那人痛得整个脸都变形了。他说:“两个……只有我们两个。有人付钱让我们来。”
“谁?”
“你应该知道。”
“是不是那个叫卡洛斯的?”
“不要问我。你还不如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纳克。”
“他已经死了。”
“现在已经死了。昨天还没死。已经有人通知苏黎世:你还活着。我们和所有人打听……找遍所有的地方。夏纳克知道你在这里。”
杰森试探他说:“你骗我!”说着,他把枪用力顶住那个人的喉咙,“我从来没有跟夏纳克提过施特普代街。”
那个人的脸又开始扭曲起来,弯着脖子。“也许他根本不需要听你说。那只纳粹猪到处都有眼线。施特普代街跟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吗?只有他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除了他,还有谁办得到?”
“还有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那个。”
“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他。”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那个人咽了一口口水,痛得嘴唇紧绷。“生意人……这纯粹是生意。”
“所以你们的买卖就是杀人。”
“你讲话莫名其妙。不过,我们是要来抓你,不是杀你。”
“抓到哪里去?”
“捉到你之后,有人会用无线电通知我们。车上的无线电。”
“太好了,”杰森冷冷地说,“你们不但是二流角色,而且很热心帮助对手。你们的车在哪里?”
“在外面。”
“把钥匙给我。”有了车钥匙才能启动无线电。
那个人想反抗。他推开杰森的膝盖,奋力滚到墙边。“不!”
“你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说着,杰森举起枪柄向那个人的脑袋猛砸下去,那个瑞士人立刻昏了过去。
杰森找到了钥匙——钥匙包里总共有三把——然后他捡起那个人的枪,塞进口袋里。枪比他手上的那把小,而且没有灭音器,由此看来,他说是来抓他而不是来杀他的,这话有几分可信。楼上那个金发男人是主力,所以他需要一把灭音手枪作掩护,必要时可以打伤挟持对象。不过,如果楼上是没有装灭音器的枪声,那就意味着情况有变。所以二楼这个瑞士人就是后援部队,他手中的武器只是一种看得见的威胁。
然而,他为什么在二楼呢?为什么不和他的伙伴一起上去?为什么躲在楼梯间?杰森感觉事有蹊跷,不过,战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而且他也没时间再去想那些了。反正外面路边有辆车,钥匙在他手上。
不能轻易放过任何可用的资源。第三把枪。
他忍痛站起来,找到那把自动手枪。那是他在共同社区银行从那个法国人手上抢来的。他把左裤管卷起来,把枪塞进弹性纤维袜里。那种袜子很紧。
他站在那等了一下,等自己回过气,等自己站稳了,然后开始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候,他左边的肩膀越来越痛了,那种麻痹的感觉蔓延得更快了。他的大脑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住手脚。他暗自祈祷,希望自己还能开车。
他走到第五级台阶时,忽然停下来,聆听四周的动静。一两分钟前,他就是这样听出有人藏在楼梯间的。他仔细聆听,有没有衣服摩擦声,或是细微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那个被他打伤的瑞士人的战术也许很蹩脚,但他倒没有骗他。杰森快步跑下楼梯。现在,他要开车离开苏黎世——应该还能开车——然后找个医生——看看哪里找得到医生。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辆车子。和路边其他破破烂烂的汽车比起来,那辆车看起来鹤立鸡群。车身很大,闪闪发亮,后行李箱上凸起一块半球形的天线基座。他走向驾驶座,顺手摸过车身和左边的挡泥板。车子没装防盗器。
他屏住呼吸,打开门锁,然后打开车门。他本来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判断错误,也许车子装了警报器,但还好他没猜错。他钻进驾驶座,调整了一下座椅,调到自己最舒服的位置。他暗自庆幸,这辆车还有电动座椅。插在腰带那把大左轮枪顶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把枪抽出来,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把手伸向点火开关的钥匙孔。他心想,应该就是打开车门的那把钥匙了。
结果不是。他试了第二把,也不对,插不进钥匙孔。他心里想,这可能是开行李箱用的。所以,一定是第三把钥匙。
是吗?他想把第三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试了半天,还是插不进去。后来,他又拿第二把钥匙试了一次,结果依旧不行。最后又回到第一把钥匙。没有一把插得进点火开关的钥匙孔!他怀疑自己的手臂和手指已经不听大脑使唤了,也许身体的协调功能已经失灵了。真该死!再试一次!
这时,一道强光从他左边照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伸手去抓那把枪,可是右边突然又亮起第二道强光,车门被猛地拉开,一支手电筒重重地砸到了他的手,有人飞快地伸手把枪从椅子上拿走了。
“出来!”左边那个人命令他,枪口抵住他的脖子。
他钻出车子,只看到成千上百的白色光圈飘来飘去。后来,他慢慢看得到东西了,结果第一眼,就是两圈圆圆的东西。金色的圆圈。金丝框眼镜。就是那个追杀了他一整晚的杀手。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有人说,根据物理原理,每种作用力都有等量的反作用力。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有些人会出现类似的行为模式,很容易被预测。如果想对你这种人设下层层关卡,每一个关卡的战士都必须先准备好说词,万一被击倒了,就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某个关卡的战士没有被击倒,那就是你被逮着了。如果他被击倒了,那你就会被引导到下一关,引诱你产生一种错觉,让你以为自己赢了。”
“那得冒很大的生命危险,”杰森说,“我的意思是,对那些守在每一个关卡的战士来说。”
“他们的报酬很高。而且还有别的诱因——虽然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不过那种诱因确实存在。这位神秘的伯恩不会乱杀人的。当然,那倒不是因为他有同情心,而是他别有用心。如果他放谁一条生路,那个人一定感恩图报。他用这种方式扰乱敌方战士的军心。这是种很巧妙的游击战术,通常应用在复杂的战局里。我一定要称赞你几句。”
“你过奖了,”此刻,杰森也想不出别的话,“不过,你的两个手下倒还活得好好的。你想问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这时候,他看到另一个人。一个矮壮的家伙从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后面跟着另一个人影。是那个女人,是玛莉·圣雅各。
“就是他。”她轻声地说,眼神很坚定。
“噢,老天……”杰森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圣雅各博士,你是怎么办到的?”杰森拉高嗓门问她:“在钟楼大饭店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早就派人在监视我的房间?你们是不是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坐电梯?另外几部电梯是不是被你们关掉的?你还装得真像啊。我还以为你会跑去路上拦警车。”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她说,“但后来好像不需要了。我遇到他们,而他们就是警察。”
杰森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杀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我也应该称赞你几句。”杰森说。
“没什么,一点三脚猫功夫,”那个杀手回答说,“刚好天时地利人和。也算是多亏了你。”
“现在你打算怎么样?里面那个人告诉我,你们只要抓我,并不要杀我。”
“你大概忘了,那是我们预先准备好的说词,”说着,那个瑞士人停顿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过去这两三年来,我们这边有很多人都在猜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现在看起来,当时大家都在瞎猜!看看我们错得有多离谱……你一定不难想像,有人猜,他一定很高,不对不对,他应该中等身材。有人猜,他一定是金发,不对不对,他的头发应该是深黑色。他的眼睛一定是淡蓝色的,不对不对,应该是棕色的。他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不对不对,他的长相应该很普通,混在人群里,根本认不出来。只不过,你的长相一点都不普通。事实上,你非常独特。”
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住了……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睛的颜色……戴上眼镜,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签证、护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
他的脸确实有改造的痕迹,那个人刚才说的完全吻合。虽然这些并没有解开他所有的疑惑,不过,光是这些他就已经受不了了。这不是他想知道的。
“好了,事情该了结了,这里没我的事了,”玛莉·圣雅各往前走了几步说,“有什么文件要签名,我都会签——我猜大概要回你的办公室去签吧。不过,我真的得赶快回饭店去了。不用说你也想像得到,今天晚上我受了什么罪。”
那个瑞士杀手隔着金丝框眼镜凝视着她。刚才一个矮矮壮壮的人把她从房子里带出来,这时候,那个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然后低头看看他那只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接着,她又看看杰森,突然明白了。刹那间,一种无边的恐惧笼罩住她,她吓得忘了呼吸,眼睛瞪得大大的。
“放她走,”杰森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加拿大了,你们永远不会再看到她了。”
“伯恩,别那么不上道,她已经看见我们了。我们两个是行家,行有行规。”那个人把枪口往上抬,拍拍杰森的下巴,然后用力顶住杰森的喉咙。他伸出左手,摸摸杰森身上的衣服,摸到口袋里的枪,便把枪抽了出来。“我只考虑这个,”说着,他转头对那个矮壮家伙说,“带她去另一辆车。丢到利马德河。”
杰森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全身仿佛瞬间冻成了冰块。他们要杀掉玛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利马德河。
“等一下!”杰森往前跨了一步,这时候,杀手把枪往前一推,枪口陷进杰森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推倒在引擎盖上。“你们别干傻事!她在加拿大政府工作,到时候,加拿大人会掀翻整个苏黎世。”
“你干吗操这个心?反正到时候你也不在了。”
“因为这么做是多余的!”杰森大吼着,“我们是行家,你忘了吗?”
“我觉得你真无聊,”杀手转身对那个矮矮胖胖的人说,“把她带走!去吉桑河岸。”
“赶快喊救命!拼命喊!”杰森对她大叫,“赶快喊救命!千万不要停!”
她正张开嘴想要尖叫,喉咙却被人狠狠劈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知觉,瘫倒在地。那个奉命杀她的人把她拖向一辆黑色的小车,但车却看不出是什么厂牌型号。
“你这样实在很蠢,”那个杀手一边说,一边隔着金丝框眼镜盯着杰森的脸,“该死的还是要死,你这样只会让她死得更快。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好办了。现在,用不着太多人料理她了,我有多余的人力,可以派人去照顾那两个受伤的同志了。我们就像军队,不是吗?我们的世界真的就和战场一样。”接着,他转头对那个拿手电筒的人说,“给约翰打个信号,叫他到屋子里处理一下,我们等会再回来接他们。”
手电筒开开关关闪了两下,第四个人朝他们这边点了点头。刚才玛莉被拖到小车那边时,就是他开的车门。他们把玛莉·圣雅各丢到后座,然后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接着,那个叫约翰的人爬上水泥台阶,朝那个矮矮壮壮的人点了个头。
那辆小车轰隆一声发动了,然后冲出路边,沿着施特普代街疾驶而去,扭曲变形的镀铬保险杆闪闪发亮,然后消失在远处街头的阴影中。那一刹那,杰森突然一阵反胃。那辆车里有个他素昧平生的女人……三个小时前,他们根本不认识。然而,他却害她送了命。“你还真是精力充沛。”杰森讽刺地说。
“要是找得到一百个我信得过的人,再多钱我都愿意付。大家都说你威名远扬,果然不错。”
“我可以给你钱,怎么样?你当时也在银行,你应该知道我家当不少。”
“大概有几百万吧,只可惜,我不收法郎。”
“为什么?你害怕吗?”
“我确实很怕。光有钱是不够的,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命花。要是拿了你的钱,我恐怕还活不到五分钟。”说着,他转头朝那个拿手电筒的人说,“把他押进车子里,脱光他的衣服,帮他拍几张裸照——现在拍几张,等送他上路之后再拍几张。他身上有不少钱,你等一下就会找到的。拍照的时候,让他抱着那些钱。我来开车。”然后,他转头看着杰森说,“我会把第一张照片寄给卡洛斯,另外那几张,我会拿到市场上公开拍卖,肯定大捞一票。杂志社开的价码很高。”
“‘卡洛斯’凭什么要相信你?有谁会相信你?你不是说过,没有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有人会替我担保的,”那个瑞士杀手说,“到那一天,他们保证会证明你的身份。两个苏黎世银行的职员会出来指认,你就是杰森·伯恩本人。对于密码账户的放款业务,瑞士法律有很严苛的规定,所以,你既然通过了那么严格的身份核查,那么你就是杰森·伯恩。这样就够了。”接着,他对那个手下说,“动作快点!我还要去发电报,还要去收账。”
这时,一条粗壮的手臂突然从杰森肩膀后伸过来,用锁臂术钳住了他的喉咙,然后用枪口抵住他的脊椎,把他拖进了车子里。那一刹那,一阵剧痛蔓延忽然到前胸。架住他的人是个行家,就算他没有受伤也不可能挣脱。只不过,无论这个杀手的功夫再怎么了得,戴眼镜的带头人还是不放心。他钻进驾驶座后又下了另一道命令。
“把他的手指打断。”他说。
他的手下立刻缩紧手臂,杰森被他掐得几乎没办法呼吸。接着,那个人用枪管猛敲杰森的手,敲个不停——他的手。出于一种本能,杰森立刻把左手伸过去,护住他的右手。没多久,鲜血从他的左手背喷出来,他立刻把十指交缠在一起,让鲜血沿着指缝渗下去,沾到右手上。他装出窒息的哀号,那个人才把手臂松开了一点。他开始大喊。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很好!”
其实他的手并没断,只是左手伤得很重,差不多就快废了。但右手还好好的。他在阴影的掩护下偷偷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右手还很灵活。
车子沿着施特普代街急速狂奔,然后转进一条小路往南驶去。杰森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猛喘着气。那个杀手扯碎他的衣服,扯碎他的衬衫,扯下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他的上半身已是赤裸裸的了。护照、证件、信用卡、钱,都被抢走了。这些都是他逃离苏黎世不可或缺的工具。如果现在不用,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用了。这时候,他突然惨叫起来。
“我的腿!我的腿痛死了!”他上半身突然往前弯,右手拼命在黑暗中摸索,寻找他的裤脚。他摸到了,那把自动手枪的把柄。
“Nein!”前座那个杀手大吼起来:“小心他!”他识破了。那是杀手的本能。
只可惜太迟了。黑漆漆的座位底下,杰森已经握住了枪。那个孔武有力的杀手把他按回座位。他顺势往后一仰,那把自动手枪已经举到腰间,瞄准了那个杀手的胸口。
他开了两枪,那个人立刻往后一倒。接着,杰森又开了一枪,这次瞄得更准,射穿了他的心脏。那个人啪一声倒在中间的座位上。
“把枪放下!”杰森大吼了一声,把自动手枪举到前座头枕的位置,枪口抵着那人的后脑勺下方,“把枪放下!”
说着,他的呼吸忽然怪异起来,那个杀手连忙丢下枪。“有话好说,”杀手一边说,一边紧紧握着方向盘,“我们都是内行人,有话好说。”这时,这辆庞大的车子突然往前猛冲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开车的人油门也踩得越来越用力。
“开慢一点!”
“怎么样,要不要谈一谈?”车速越来越快,正前方忽然迎面照来车头大灯的光速。他们已经离开了施特普代街一带,进入车水马龙的市区街道。“你想离开苏黎世,我可以送你出去。没有我,你走不了。我现在只要把方向盘一歪,车子就会撞上人行道。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伯恩先生。前面到处都是警察。我想,你大概不想见到警察。”
“我们有话好说。”杰森哄他。时机必须掌握得极其精确,精确到不能超过一秒的误差。此刻,这两个在高速前进的密闭空间里的职业杀手,仿佛同时被困在一个陷阱里。两个杀手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都靠不住,尔虞我诈、各怀鬼胎。只要其中一个人能抢先半秒,那个人就会占据上风。“踩刹车吧。”杰森说。
“把枪丢到我旁边的座位。”
杰森照他的话把枪丢在那个杀手的腿上。那团沉甸甸的金属物仿佛是结婚戒指,象征着双方进行接触的信物。“说定了。”
杀手的脚立刻放开油门,换到刹车踏板上,慢慢往下踩。接着,他突然用点放的方式踩下刹车,猛踩一下,瞬间又放开,使得这辆庞然大车一阵阵地前后摇晃。杰森心里明白,杀手在暗示他,他随时可以猛踩刹车。这是杀手的策略之一,要在生死关头形成一种恐怖平衡。
车速表上的指针开始往左边摆动:三十公里,十八公里,九公里。车子差不多快停住了,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争取半秒钟的先机——胜败的关键,生死一瞬间。
杰森的手突然抓向那个人的脖子,五指像钢爪一般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抬了起来,臀部悬空地离开座椅。然后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伸到前面,在杀手的眼前一阵猛搓。接着,他放开杀手的喉咙,右手伸向座位上那两把枪。转眼间,杰森握住了枪柄,把那个人的手拨开。那人大声惨叫,眼睛看不见了,手摸不到枪。杰森朝那人胸前扑去,把他推向车门,压在车门上,并用左手手肘抵住他的喉咙,血淋淋的右手抓住方向盘。他抬头向前看着挡风玻璃,方向盘向右打,把车子转向人行道上的一堆垃圾。
车子铲进那堆垃圾,仿佛一只梦游着爬进一堆垃圾里的巨大昆虫。但从外表看不出来,它的甲壳里正进行着一场腥风血雨的暴力争斗。
那个杀手被杰森压在下面,突然他整个人往上挺,在座位上左右翻滚挣扎。杰森手抓着那把自动手枪,手指头索着扳机护环的位置。那一刹那,他摸到了,立刻翻转手腕开枪。
那个杀手全身一僵,额头上多了个深红色的血洞。
路上的男人纷纷围过来。这种场面看起来像是驾驶人不小心才出的车祸。杰森把那具尸体拖到旁边的座位,然后自己爬上驾驶座。他把排档杆推到倒车档,车子猛然后退,从垃圾堆里冲了出来,跨过路沿石,倒退到马路上。他把车窗降下来,对那些凑过来想帮忙的路人大喊。
“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只是喝多了!”
那一小群热心的市民很快便散开了,有几个还朝他比了比手势,要他小心一点,另外几个则赶快跑回他们的女伴身边。杰森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想止住那种颤抖。他把排档杆推到前进档,沿着马路往前开去。他努力在记忆失落的脑海中搜寻苏黎世街道的方位图。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知道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吉桑河在哪里与利马德河交会。
他们会在吉桑河边下手杀掉玛莉·圣雅各,然后把她的尸体丢进利马德河。吉桑河和利马德河交会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苏黎世湖的湖口,在西岸的底端。湖边有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和一座废弃的花园。那两个杀手可能会把车子开到那里,然后,那个矮壮家伙就会动手执行命令,执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曾下达的命令。此刻,也许他已经开枪了,或是已经把刀子刺进了那女人的身体。杰森无法确定会是哪种情况,不过,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弄清楚。无论他从前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无法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然而,他体内的杀手本能却提醒他,他应该在前面转弯,转进那条黑漆漆的宽阔的巷子里。车上有两具尸体,那会是很大的风险和负担。他无法承受那样的风险和负担。时间宝贵,分秒必争,必须赶快把那两具尸体处理掉,否则,要是交通警察从车窗外看见那两具尸体,那就太危险了。
他估计要花三十二秒,实际上,把那两个杀手的尸体拖出车子,却花了将近一分钟之久。他看着地上的尸体,一跛一跛地从引擎盖前绕过车子,走向车门。那两具尸体紧靠在一起,蜷曲在一面脏兮兮的红砖墙边,四周一片漆黑。
他钻进驾驶座,倒车退出巷子。
吉桑河!
9
车子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是红灯。灯光。左边是东,可以找几个路口,他看到无数的灯火串连成一个浅浅的弧形,跨越黝黑的夜空。那是一座桥!桥下就是利马德河!这时候,路口的绿灯亮了,他立刻飞快地向左转。
他又回到了班霍夫大道。再往前开个几分钟,就是吉桑河的起点了。宽阔的大道沿着湖岸形成一弯弧形,河岸与湖岸在此交会。没多久,他左边就出现了一大片公园的黑影轮廓。夏天时,这里是流浪汉的避难所。此刻,公园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个游客。他从一道汽车入口前经过,左右两根石柱中间悬着一条又粗又重的铁链,挡住了白色的车道。他又开到下一个汽车入口,这里还是悬着铁链,禁止进入。只不过,这个入口似乎不太一样,某些地方不太一样,有点奇怪。他把车子停下来,仔细看。他伸手去拿旁边座位上的手电筒——那个杀手留下来的。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向那条粗大的铁链。那是什么?哪里奇怪?
怪的地方不是铁链,而是铁链下面。清洁工通常会把白色的车道擦洗得一尘不染,然而,眼前的车道上却有两道轮胎的痕迹。整条车道上一片雪白,那两道胎痕显得相当突兀。要是在夏天那几个月里,大家一定不会注意到那道胎痕,但此刻它却很引人注目,仿佛施特普代街脏兮兮的痕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杰森关掉手电筒,把它丢回座位。他那只几乎被打烂的左手忽然一阵剧痛,和肩膀手臂上的剧痛连成一气。他必须想办法忘记那种痛,他必须尽可能地把血止住。他的衬衫已经被撕破了。他把手伸进车子里,把衬衫撕得更烂,撕下一条长布条,然后把布条缠在左手上,用牙齿和手指在上面打个结。现在,他已经重整旗鼓,蓄势待发。
他拿起枪来——杀手留下的枪——检查弹匣:里面装满了子弹。他坐在车里等了一会,等两辆汽车从他旁边开过,然后关掉大灯,调转一百八十度,平行停在铁链旁。他钻出车子,站在车道上,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腿,然后走向更近的那根石柱,这样就可以少走几步。他把铁链的钩子从石柱的圆环上抽出来,把铁链轻轻放在地上,尽量避免弄出声音。接着,他又走回车子。
他拉了一下排档杆,轻轻踩住油门,然后又放开。车子缓慢地向前滑行,不久就来到了一大片宽阔的停车场。入口的白色车道到这里就终止了,前面变成一大片黑色的柏油地,使得本来就十分昏暗的停车场变得一片漆黑。前面两米远的地方有一道笔直的黑色防潮堤,防潮堤外并不是海,而是注入苏黎世湖的利马德河。防潮堤过去就可以看到船上的灯火,灿烂耀眼,缓缓摆荡。再过去是旧城区的灯火辉煌,还有码头上黯淡的照明灯。杰森放眼观察眼前的一切,远处的景物仿佛只是背景,他在搜寻背景前轮廓鲜明的东西。
他看向右边。就在右边。在防潮堤黝黑的背景中,他看到一团更暗的轮廓,那是一片黝黑中的一团漆黑——黯淡模糊,肉眼几乎无法辨识。不过,就在那里,大约一百米外……现在是九十米,八十米。接着,他关掉引擎,车子慢慢停了下来。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车窗开着,他凝视着那团黑影,想看清楚一点。水面上传来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车子的动静。
他听到声音了。哭叫声,很微弱,仿佛从喉咙挤出来的……哭声中充满了恐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拍打声,然后又一声,又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但很快又被压住了,断断续续的回音之后,又陷入一片死寂。
杰森悄悄走下车子,右手握着枪,血淋淋的左手勉强抓着手电筒。他慢慢走向那团模糊的黑影,一跛一跛地,一步一步慢慢走,无声无息,全神贯注。
最先看到的就是那辆小黑车。刚才在施特普代街的就是那辆小黑车,他看着它消失在街头的阴影中,看着它扭曲变形的保险杆闪闪发亮。此刻,那根保险杆在夜色中依旧闪闪发亮。
四声响亮的拍打声,一声接一声,是手拍打肉体的声音。下手的人疯狂凶猛,挨打的人发出恐惧的尖叫,声音非常微弱。挨打的人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只有微弱地啜泣声,其中夹杂着击打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杰森尽可能压低身体,绕过后行李箱,慢慢靠近右后车窗。然后,他慢慢站起来,然后突然打开手电筒,大吼一声,利用吼叫吓住里面的人。
“不准动!否则你就死定了!”
当他看到车里的景象时,突然一阵恶心,怒从中来。玛莉·圣雅各的衣服已被撕烂了,裂成了好几条。那人的手像爪子一样在她胸前游走,扳开她的双腿,暴胀的器官从裤裆里突出来。看起来,在执行死刑之前,他正打算先摧毁被害者最后的尊严。
“滚出来!你这狗娘养的!”
那一刹那,忽然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打算强暴玛莉·圣雅各的那个人发现一个明显的局势。因为怕会伤到那个女人,他看准杰森一定不敢开枪。那人迅速从女人身上翻下来,用鞋跟猛踹车窗玻璃。玻璃碎片四散飞溅,飞向杰森的脸。杰森立刻闭上眼睛,跛着脚往后退,躲开那些玻璃碎片。
这时候,车门哗啦一声猛然掀开,里面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强光,伴随一声爆炸的巨响。杰森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在身体右侧蔓延,西装外套的布料被打得四散飞溅,残破的衬衫被血浸湿。他立刻猛扣扳机,隐隐约约中有个人影在地上翻滚,接着他又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地面,柏油地面爆了开来,碎片四射。那个杀手在地上猛地翻滚,然后飞身扑开,人忽然不见了……他整个人扑到那团黑暗中,不见了。
杰森明白自己不能继续站在原地,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拖着腿狂奔,奔向开着的车门后,寻找掩护。
“不要出来!”他朝玛莉·圣雅各大喊。那个女人惊慌失措,正要往外爬。“该死!躲在里面不要出来!”
这时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中了车门钣金。有个黑影正在防潮堤上奔跑。杰森又开了两枪,远处忽然传来大声吁气的声音,心里暗自庆幸,那个人已经被他打伤了,但还没死。不过,那个杀手的动作已经不比刚才那么灵敏了。
有光线,微弱的光线……四方形的框框!那是什么东西?那些是什么东西?他朝左望去,忽然发现一个先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刚才根本不可能看到。那是一座小红砖屋,一栋防潮堤边的小房间。里面的灯打开了。那是守夜员的岗哨。里面的人听到了枪声。
“什么事?是杰曼吗?”小屋门口一片光亮,出现一个人影,大喊着。那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射向那片黑黝黝的阴影。杰森顺着那道光线望去,暗自祈祷光线会照到那个杀手。
真的照到了。杰森看到那个人蜷曲在防潮堤边,立刻站起来开枪。一听到枪声,那个老人立刻把手电筒照向杰森,那一刹那,他突然变成了目标。那片阴影中传来两声枪响,有一颗子弹打在车窗的金属条上,金属破片弹了起来,刺进杰森的脖子里,一刹那,鲜血狂喷。
接着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杀手正朝着灯火明亮的小屋跑去。
“Nein!”
他终于跑到那间小屋前,挥拳猛打站在门口的老人。手电筒灭了。在窗口灯光的照耀下,杰森看到那个杀手把老守夜员拖走,并用老人的身体作掩护,把他拖进了那片黑暗中。
眼前这一幕,杰森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被拖进黑暗中,把枪摆在引擎盖上,无能为力。他已经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他的体力快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黑暗中传来最后一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嘶哑的哀号,然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那杀手又杀了一个,只不过,他杀的不是他奉命处决的女人,而是那个无辜的老人。他正在逃跑。他终于逃脱了。
杰森再也跑不动了。疼痛终于令全身无法动弹了。他的视线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他渐渐瘫倒在地上。没什么大不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究竟是谁呢?管他呢。管他呢。
玛莉·圣雅各从车里爬出来,抱住破碎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战战兢兢,心有余悸。她瞪大眼睛看着杰森,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恐惧、困惑,以及不可置信。
“你走吧!”杰森气若游丝地说,也没把握她是否听得见,“那边有一辆黑色的车子,钥匙在里面。赶快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带人来。”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她说。此刻,在杰森的耳朵里,她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正在一个密闭的管子里回荡。
“赶快走吧!赶快上车逃命吧,圣雅各博士。如果有人想把你拦下来,你就撞死他。赶快去找警察……真正的警察,穿制服的警察。你这个笨蛋。”他喉咙在燃烧,胃里却冰冷彻骨。火与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冰火交融的感觉。那是在哪里呢?
“你救了我的命……”她还在说。杰森感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茫然空洞,仿佛正随着空气缓缓飘浮,“你专程来救我。你专程来救我。你救了……我……的命。”
“我没那么伟大。”圣雅各博士,我来救你纯属偶然。你只是我内心的反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残留在我失去的记忆里,受到压力的刺激就会冒出来。你看,我还挺有学问的吧?我会用术语……我已经不在乎了。痛——噢,老天,痛!
“你已经逃出来了。你本来可以继续逃,逃得远远的,可你没有。你专程来救我。”
痛苦像一团迷雾,她的声音穿透迷雾飘了过来。他又看见她了,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却如此令人困惑——像疼痛一样令人困惑。她跪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脸,轻抚着他的头。住手!不要碰我的头!你走开。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那是她的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她问他问题。她还不懂吗?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她在干什么?她撕了一块布,用那块长布条包住他的脖子……接着,她又撕了一块,更大的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解开他的腰带,然后把那块布放在他的右臀旁,用力一拉,把布拉到他的臀部下。他右臀的皮肤烫得像火在烧。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终于能说话了,于是,他说得很快,想尽快把话说完。他渴望平静,那无边黑暗中的平静——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如此渴望过,然而,他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只要她赶快走开,他就可以得到平静了。“我要找的是那个人……他看到我了。他有办法指认我。就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好了,赶快走吧!”
“至少还有另外五六个人也能指认你。”她说。她的口气有点不一样了,“我不相信你。”
“你最好相信!”
此刻,她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接着,她忽然不见了。她走了!她撇开他走了!现在,他很快就可以得到平静了,他会沉入那片无边的黑暗中,被澎湃汹涌的海水吞没。澎湃汹涌的海水会冲走他的痛苦。他翻身靠着车子,感觉自己仿佛在脑海的波浪中随波逐流。
接着,他又听到了声音。是汽车的引擎声,轰隆隆的爆裂声。他不喜欢那个声音,它干扰了他随波逐流的自在宁静。接着,他感觉到有人拉住他的手臂,然后又是另一只手臂。
“站起来。”有个声音说:“你要自己用力。”
“你放手!”他大声叫喊,命令着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大声喊出来了,可是她根本不听。他吓坏了。命令一定就要服从!只不过,并不一定要永远服从。他想到一些事情,忽然产生这样的感觉。风又开始吹了,只不过,那不是苏黎世的风。那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在夜晚的天空。接着,他看到有人比了个手势,灯号亮起来了,然后他纵身一跃,被一道狂乱强劲的气流刮走。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那个声音又再响起。那个声音根本不理会他的命令,令他十分恼怒,“把脚抬起来,抬起来!……对了,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来,坐到车子里。背放松……慢慢来。对了,就是这样。”
他感觉自己正往下坠落……从一片漆黑的天空中往下坠落。接着,那种坠落感突然停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停住了,一切都静止了。他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脚步声,他听得到脚步声……还有门关起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恼人的声音,从前面、从底下传过来……从某个地方传过来。
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绕圈子。那种平衡感突然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又开始往下坠落,然后又停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碰触到另一个身体,有只手抱着他,把他放下来。他感觉脸上很冷,然后,所有感觉都消失了。他又开始漂荡,现在,和缓的波浪起伏,一片无边的黑暗。
*
他听到上面有声音,远远的,但还不至于太遥远。在台灯的照耀下,眼前的影像渐渐清晰。他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一张狭窄的床,身上盖着毯子。有两个人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是男人,身上穿着大衣,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她穿着深红色的裙子,一件白色上衣。深红色,就像她头发的颜色……
那不是圣雅各吗?真的是她。她站在门边和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左手提着一个皮包。他们说的是法语。
“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那个男人说,“要是我找不到你了,随便哪个医生都可以替他拆线。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拆线了。”
“谢谢你,大夫。”
“我才要谢谢你,你真是大方。好了,我要走了。也许我还有机会再听到你的消息,不过,也可能没机会了。”
然后,医生打开门出去了。医生离开后,那女人伸手拉上门闩,转身看着杰森。杰森正看着她。她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来到床边。
“你听得到我的话吗?”她问。
他点点头。
“你受伤了,”她说,“伤得很重。不过,如果你不乱动,好好静养,也许就不需要去医院。刚才来的那个是医生……你也知道。我给他的钱是在你身上找到的。我给他的数目多得不寻常,不过,我听说他很靠得住。其实,说起来有点碰巧,用这种方式找医生算是你教我的。我开车的时候,一直听你说你需要找个医生,一个收了钱就会守口如瓶的医生。你说对了,那并不难。”
“我们在哪里?”他听得到自己讲话的声音,很微弱,但还听得到。
“一个叫兰斯堡的小镇,离苏黎世大约三十公里。那个医生是从韦伦找来的,附近另一个小镇。一个星期后他会再来看你,如果你还在的话。”
“这是怎么?……”他想坐起来,可是根本没力气。她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躺着别起来。
“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的,也许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但愿如此,但如果我说了,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低头看着他,刻意让自己的口气平静一点,“有个畜生正要强暴我——等他得逞之后,他就会遵照原来的命令把我杀掉。我本来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在施特普代街的时候,你想阻止他们,却没有办法,你叫我赶快喊救命,拼命喊不要停。当时你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为了警告我,你冒了生命危险。当时,你这样做很可能会被他们杀了。后来,你不知道怎么逃出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你为了逃出来,受了重伤——而且,你还专程跑来救我。”
“是找他,”杰森打断她的话,“我要找的人是他。”
“你对我说过了,不过,我还是要再跟你说一遍我先前的话。我不相信你。那倒不是因为你说谎的技术蹩脚,而是因为你的说法和事实证据兜不拢。华斯本先生,还是我应该称呼你伯恩先生呢?不管你叫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做统计工作的。我讲究看得见的事实证据,而且,我可以轻易抓出错误。我受过严格的训练。两个男人跑到那间房子里去找你,可是我却听你说他们两个还活着。他们也能指认你。还有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他也能够指认你。这些都是基本资料,你和我一样很清楚……然而,你却跑来找我。你跑来找我,而且救了我的命。”
“继续说,”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力气了,“后来怎么样了?”
“我做了个决定。这是我这辈子最困难的决定。我想也许只有遭受暴力、差一点丧命、却又被别人救起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我决定要帮助你。当然,我只是帮你一阵子,说不定只有几个小时。不过,我会帮你逃走。”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
“我差点就去了。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说清楚,我为什么没去找警察。那是因为差点被人强暴吗?我也弄不清楚。对你,我愿意把话说得很坦白。我听说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强暴了。现在我相信了……当你对那个人大吼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得到你声音里的愤怒和厌恶。我想,这辈子我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一刻,虽然我很想忘掉。”
“你为什么不去找警察呢?”他又问了一次。
“我听到德赖·艾本豪森餐厅的老板说,警察在找你。他们在苏黎世设了一支专线电话,”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我不能把你交给警察。当时我不能这么做。自从你救了我之后,我就无法这么做了。”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把我交给警察?”他问。
“那都只是道听途说,而且,那些人的说法和我自己的亲身体验不吻合。我亲眼看见的是,有人身受重伤还跑回去救我,而且为了救我,自己差点也没命了。”
“那个人实在不怎么聪明。”
“那我正好相反,伯恩先生,我很聪明。我想称呼你伯恩先生应该不会错,那个人就是这样称呼你的。”
“我打过你。我还威胁要杀你。”
“如果我像你一样,被那些人追杀,那我的反应大概也和你一样,我也会做同样的事——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所以你就开车带我离开苏黎世?”
“一开始还没有。大概等了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做决定。我做事很有条理。”
“我看出来了。”
“当时我全身破破烂烂,整个人脏兮兮的。我必须先换件衣服,把头发整理一下,把自己弄干净。当时那副模样,我哪也去不了。所以我就到河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当时附近刚好没人,我就下车,打了个电话到饭店,找我的同事……”
“那个法国人吗?还是那个比利时人?”杰森插了嘴。
“都不是。伯特奈尼演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当时我和你一起跑上舞台时,要是他们认出我,我想他们一定会告诉警察我是谁。所以我没有找他们。我打给一个女同事,是我们加拿大代表团的成员。她受不了伯特奈尼,所以呆在自己的房间没去听演讲。我们已经一起工作好几年了,而且是好朋友。我和她说,要是她听到别人说我出事了,千万别当真,我好得很。我甚至已经交代好了,要是有人找她打听我的事,她就会告诉他们,今天晚上我和朋友出去约会了——要是他们继续追问,她会说我今天晚上在外面过夜,说我会提早离开伯特奈尼的演讲会场。”
“果然很有条理。”杰森说。
“没错,”玛莉试着笑了一下,“我们住在同一层,我房间过去第四间就是她的房间,而且夜班女服务生知道我们两个是朋友。我让她到我房间去,如果房间里没有别人,她就会帮我收拾行李,把衣服和化妆品塞进行李箱,然后再回她自己的房间。五分钟后我会再给她打电话。”
“你叫她做这种事,她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是好朋友。她知道我没事。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是兴奋过头,不过我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明白我希望她能照我说的去做,”说到这里,玛莉顿了一下,“也许她还以为我是真的去约会。”
“后来呢?”
“后来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我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所以说,你另外那两个朋友也没有告诉警察你是谁。否则,警察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房间,把房间封锁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的朋友很可能早就被他们找去审讯了。那也无所谓,我的朋友会照我交代的那样说。”
“她人在钟楼大饭店,而你却在河边。你怎么拿到行李的呢?”
“很简单,很像连续剧的情节,不过很简单。她和那个夜班女服务生说,我躲着饭店里的一个男人,要跟外面另一个男人出去,需要一点过夜用的东西。我让她问那个女服务生,能不能把那个行李箱给我送来,送到河边……河边有一辆车。后来,一个下班的服务生就把行李箱送来了。”
“当时你那副模样,他看见不会奇怪吗?”
“他不可能看到。我把车子的后行李箱打开,然后躲在车子里,叫他把行李放在后面。我在后行李箱的备胎上放了张十法郎的钱。”
“你不光很有条理,还是个天才。”
“有条理就足够做到这些了。”
“那你是怎么找医生的?”
“就在这里找的。我向这里的‘cierge’打听的。我不知道瑞士旅馆的门房是不是叫cierge。别忘了,之前我已经想尽办法帮你包扎了,尽可能不让你失血过多,所以才能撑到这里。我懂一些急救常识,换句话说,我必须脱掉你身上的一些衣服。我在你身上找到一大堆钱,于是我就懂了,你为什么会说你请得起那种不乱说话的医生。你身上有好几十万美金。我会算国际金融汇率。”
“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又想坐起来,但那实在太吃力了。“你不怕我吗?你不担心做这种事很危险吗?”
“我当然会怕。但我会想到你为我做的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你实在比我更容易相信别人。”
“也许是你自己没有弄清楚情况。你还很虚弱,而且我手上有枪。更何况,你没有衣服可穿。”
“没有?”
“你恐怕连条内裤都没有。我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都丢了。要是你腰上缠着一条装满钱的腰带,全身光溜溜地在街上跑,这看起来很驴。”
杰森忽然想起拉乔塔的那位香波侯爵,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痛,“你做事果然很有条理。”
“非常有条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把那个医生的名字写下来交给门房,并付了整个星期的房租。从今天中午开始,那个门房会替你送饭。我会在这里待到早上九点左右再走。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天应该快亮了。等一下我就要回饭店,收拾好行李,拿我的机票。如果有人问我,我会想尽办法不要牵连到你。”
“万一你走不了呢?万一你被人认出来,说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怎么办?”
“我会矢口否认。当时整个演讲厅黑漆漆的,乱成一团。”
“你刚才说的恐怕就没什么条理了。苏黎世的警察恐怕没那么好蒙。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打电话给你朋友,叫她帮你把行李整理好,帮你结清饭店的账单。然后,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你就拿着这些钱赶快搭今天第一班飞机回加拿大。人跑远了,想找你问话就难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
“这样很合乎逻辑。”
她还是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从她的眼神中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陷入了挣扎,情绪绷得越来越紧。接着,她转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天际透出的些许晨曦。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笼罩在晨曦淡淡的橘色光晕中,能感觉得到她内心的压力,而且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动弹不得、无计可施。她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因为她觉得那是她该做的,因为是他把她从无边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从一种极端恐怖的羞辱中解救出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真正体会那种羞辱是什么样的滋味。此外,他也把她从死神手中解救了出来。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打破了她所有的规范。接着,她猛然回头看着他,眼睛炯炯发亮。
“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听了很多了吗?”
“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你只是想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那就这样吧。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噢,老天,你本来大可不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找到我想要的平静了。可是现在,你又把我一部分的生命留住了,这下子,我又要开始陷入挣扎了,又要开始面对这一切了。
接着,他回过神来,突然看到她已经站在床尾,手上拿着那把枪。她用枪指着他,说话的声音在发抖。“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变做法?我是不是应该给警察打电话,叫他们来抓你?”
“几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说随便你。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有人说我的名字是伯恩。杰森·查尔斯·伯恩。”
“你说‘有人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手上的枪,盯着枪口那个黑圈。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告诉她真相——他所知道的真相。
“那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次她刚才问的话,“圣雅各博士,我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比你对我的认识多。”
“你说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听了会舒坦一点,不过也有可能会更不舒服。天知道。你就听听吧,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告诉你什么。”
她把枪放下。“告诉我什么?”
“我的人生是从五个月前才开始的,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叫黑港岛……”
四周群树环绕,早晨的太阳被挡在树后,阳光从随风摇曳的枝叶间穿透而过,从窗口照进房间,在墙上洒满斑驳飘忽的光影。杰森背靠在枕头上,精疲力尽。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他想不起更多能说的事了。
玛莉坐在房间另一头,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皮椅上,双腿蜷曲在身体下面,左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烟和一把枪。她坐在那,几乎一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即使在抽烟时,她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移开,她一直看着他。此刻的她就像个专业的分析师,正在评估资料,过滤事实,仿佛那几棵过滤阳光的树一样。
“你老是把那两句话挂在嘴边,”她轻声地说,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然后你眼睛会直直盯着前面,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你那个样子,我就会很害怕,然后我会问你,那是什么?你打算怎么办?然后你就会再说一次,‘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老天,你从前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我之前那样对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前出过什么事吗?”
“那是两种分别衍生出来的结果。”她说。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分别?……”
“共同的源头,各自独立发展。这是经济学的狗屁术语……对了,在洛文大道时,就在我们正要上去夏纳克那间小公寓的时候,我求你不要拉我一起上去。当时我认定,要是我听到更多事情,你一定会杀了我。当时,你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你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对不对?我跟你一样什么都听不懂,也许比你更不懂……’当时,我还以为你精神失常。”
“我的病可以算是某种精神失常。正常人有记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夏纳克想杀你?”
“我来不及说,而且我觉得说不说无所谓。”
“当时无所谓——对你来说无所谓,但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你不会乱杀人。除非别人想杀你,否则你不会开枪杀人。”
“可是他真的想杀我。我还被他打伤了。”
“我不知道当时的过程,你没有告诉我。”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
玛莉点了根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被你挟持的这段期间,虽然你曾经打过我,狠狠地拉我,用枪指着我的肚子,指着我的脑袋——老天,我真的吓坏了——可是,我总感觉你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应该是不情愿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跟你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有关。当时,我们在德赖·艾本豪森餐厅,坐在雅座里,那个胖子走过来,你叫我面对墙壁,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为了你好,’你说,‘没有必要让他看到你的脸。’”
“确实没有必要。”
“你说‘为了你好’,冷血杀手不会考虑这么多。我一直忘不了你说的这句话,忘不了你的眼神。也许是因为这样想我才不会发疯。”
“我还是不太懂你想说什么。”
“那个戴金丝框眼镜的人对我说他是警察,他说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他说他必须赶快制止你,以免你继续杀人。要不是因为你杀了夏纳克,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他的话。另一方面,警察不可能有那样的举动,他们不可能在黑漆漆、挤满了人的地方乱开枪。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只是在逃命,不是冷血杀手。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逃命。”
杰森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说:“很抱歉,在我看来,你只是被自己的感激心理蒙蔽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你对我说过,你判断事情时讲究事实证据。那好,你应该仔细看看所有的事实证据。我再提醒你一次:先不管你自以为亲眼见到了什么,也不管你心里的感觉,别忘了,你见过餐厅老板和夏纳克,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把他们的话归纳起来就是:他们把装满了钱的信封交给我,然后我就会去完成某种任务。那是什么样的任务,不用想也知道。而我接受了那样的任务。我在共同社区银行拥有一个账户,里面有四百万美金。我哪来这么多钱?像我这样的人——拥有这种特殊技能的人——哪来这么多钱?”杰森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他又开始觉得痛,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圣雅各博士,这些都是如山的铁证,我看你应该趁早离我远一点。”
玛莉站起来,捺熄她手上的香烟,然后拿起枪,朝床边走来。“我看你好像很急着判自己死刑,对不对?”
“我讲究事实证据。”
“这么说来,假设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就必须履行义务了,是吗?既然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公民,我就必须打电话向苏黎世警方报案,告诉他们你在这里。”说着,她把枪举了起来。
杰森看着她。“我还以为……”
“有什么不对吗?”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给自己判了死刑,想快点了断,不是吗?你躺在那边说了一大堆,好像在交代遗言,满脑子……原谅我话说得不太好听,满脑子自怜自艾。这样一来,你才能够证明我……你是怎么说的?被感激的心理蒙蔽?好了,我想你最好弄清楚,我可不是笨蛋。要是我稍有一点察觉到你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种杀手,今天我就不会在这里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禁不起检验的事实证据根本就不能算作事实证据。你根本就没有事实证据,你只有结论,你自己的结论。而且,你只是根据那些人的话就下了结论,而那些人根本就是垃圾。”
“可是你别忘了,那个来路不明的账户,还有账户里四百万美金,你怎么解释呢?”
“我怎么会忘记。我应该算是个财经高手吧。那个账户是怎么来的,也许内情并不单纯,不过,要设立那种账户通常都会有附带条件,意味着那种账户通常都必须符合某种法律规范。有一家叫作什么七一的公司有权查核那个账户,甚至还可能动用它的资金。只要那家公司的负责人经银行确认身份之后,就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那样的账户几乎不可能用来聘请杀手。”
“那家公司可能是虚设的,只是个幌子。我根本查不到那家公司的电话号码。”
“你是说电话号码簿上查不到吗?你也太外行了……好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你真的要我打电话报警吗?”
“你何必问我呢?我无法阻拦你,不过,我不希望你打。”
玛莉把枪放下。“那我就不打了。我为什么不报警呢?理由和你一样。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报警呢?因为你也不相信他们说的,不相信自己是个杀手。我也不相信。”
“那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我还不清楚。我只知道,七个小时前,有个畜生趴在我身上,我全身都是他的口水,他的手在我身上……那一刹那,我知道我死定了。后来,有个人跑回来救我。他本来大可自己逃得远远的,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想我应该可以信任这个人。”
“万一你判断错误怎么办?”
“那我恐怕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谢了。对,钱放在哪里?”
“在梳妆台。在你的护照袋和钱包里。里面还有那个医生的名字和房租的收据。”
“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把护照拿给我?里面是瑞士钞票。”
“我知道,”玛莉把护照袋拿给他,“我拿了三百法郎给门房当租金,又多给了他两百法郎,打听到那个医生。我给那个医生四百五作医疗费,另外又多给了一百五,封他的嘴。加起来总共花了一千一百法郎。”
“你真的不需要向我汇报。”他说。
“还是得让你知道一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拿些钱给你,你才有办法回加拿大。”
“我的意思是,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看看过一阵子身体的情况再说了。也许我会付钱叫那个门房帮我买些衣服,向他打听些消息。我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抽出一叠大额钞票给她。
“那有五万多块法郎!”
“我害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玛莉·圣雅各看着那些钱,然后又低头看看握在左手上的枪。“我不要你的钱。”说着,她把枪放在床头小桌上。
“这话怎么说?”
她转身走回扶手椅,然后又转过来看着他,慢慢坐下去。“也许我想帮你。”
“喂,你怎么……”
“拜托,”她打断他的话,“拜托你不要再问了。什么都不要说了,让我安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