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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车辇走得很慢,哲暄累得散了架,那是她还在云中城时候,策马玩上一整天都不曾有的疲沓。
才回府内,果然有传旨公公候着了。
“王妃,宫里来人了?”
宫里大朝,余福陪着十五进宫去了,说这话的是被哲暄提到近前服侍的绿绮。
“来的是谁?”
“安子。”
安子是冯智的养子,哲暄心中暗猜,传的许就是晋封甘淑妃为后的旨意了。
“谕礼部,淑妃甘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乃大司马甘元之女,系出高闳。鞠育众子、备极恩勤。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钦此。”
旨意晓谕了六宫,才传晓诸府。
“王妃娘娘,大喜啊——”
哲暄自明白安子的言外之意,起了身便低手一挥,蕙儿自备了赏银递给安子。
哲暄这边也笑言道,“后位安定,普天同庆。”转言又问道,“安公公御前服侍,多多辛劳了,不知父皇这几日身体可好。”
“皇上龙体康健。”边说边冲着右边一抱拳,“王妃,陛下看重两位郡王,只等大事一成,亲王之位可待。”
御前的人,守口如瓶本是第一要务,因而这话一出,使得哲暄不禁意外不已,安子看出了哲暄脸上的端倪,却只是一笑置之,揣好赏银便走了。
十五是下了大朝又在长信宫里请了安,这才回府的。进了府门,便一路往墨雨轩去,哪知哲暄却是提剑来见的。
“嗖”的一声,十五只觉得耳后生风,警觉地转过身,哲暄手中溟水剑寒光相向,剑锋犀利如同凛若冰霜的面庞。
“王妃娘娘,小心剑锋伤人”
余福挡着,生怕十五把哲暄逼得紧了,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你下去。”
十五就一臂,重新把自己暴露在哲暄剑前。
“王爷——”
“你下去吧。这事,你管不着,也不许在我哥面前多说一个字。”
余福没辙,只得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低头瞄了眼一身青白礼服未换下的哲暄。
“剑锋相对,想做什么?”
十五沉声静气地问。
“我没办法,这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义髻后的蓝莲微微颤着,随着哲暄的喘息声,抖动的愈发厉害了。
十五静静看着,哲暄继续说着,
“我没办法说出去,我也没法伤害长姐,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先伤了你,北线拼杀若没了你,即便十四哥做了什么,也与你无关了。”
“你想这样拦住我,但是他是我的亲哥哥,自从十二哥被父皇派到临淄,主理海上外邦琐事,母后身边就只有我和哥哥了,他对于你说,是十四哥,对于我而言,却是血脉至亲。你护六嫂之心难道不是这样吗?”
十五这话不长,却真能分风劈流,打在了蛇七寸上。
哲暄闭口不言,可溟水剑也从未变过位置,直直戳在十五喉前。
“你拦不住我。你也知道,即便这月余,你勤学苦练,你也仍旧伤不了我。”
看着哲暄目眢心忳,却打定主意,匪石匪席。
十五昂头闭目,“你想怎么样,就来吧。反正自打我初见你,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会被你紧握着,如今你是要伤我,还是要杀我,悉听尊便了。”
子绛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是让哲暄觉得不值一哂了,“你以为,我郁哲暄会伤一个手无寸铁之人。”
哲暄转身走了,“我在后园等你,拿上南山剑来见我。”
十五是不得不去,哲暄离开时候的背影,坚毅傲然,话语之间,不容分说,石赤不夺,他不知道他如若爽约,哲暄还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哲暄换了身轻便衣服,水绿的衣裳齐地,显然,是不想衣裙拖沓,影响出剑。
“你放心,我不会用柔法二十四招,所有你倾囊所受,我都不会用。若我伤的了你,那就是老天助我,不让你去;如果——”
“好!”
十五没让她继续把后话说完,南山剑还未出鞘,溟水剑招式已起,不由寒光由心生。
哲暄还是心急的,一招扫剑,剑身平,身形飘逸,右手内旋,腕力向下,剑锋就从十五膝下撩过。十五只是一招提剑下沉,挡过了哲暄的进攻。再一招云剑,右臂内旋上举,银光在子绛面前划过,他上半身微仰,避了过去。
十五的只守不攻,哲暄看得明白,她不说,只是一招箫韶九成,脚步生风,绕着左右,连续平刺九剑,十五也只是平举南山,左臂外旋,使了招寻常的挂剑之法,护住自己罢了。哲暄眼见招招出手,剑剑却又只差分毫,还是不得伤他一分,自然愈发着急。收回溟水,侧目凝视着剑锋和十五,屏气凝神,只求最后一击。
后园左右不知何时已然有人隐在其中,一人是余福,一人,真是秋岚,各自站在一处,各自看着,自然也是各自怀着心思。
哲暄心中自是清楚的,她的功力浅薄,倒底还是伤不了他,正如十五自己说的那般。她不知什么时候能赢,却也只能赌。若是这招再败,或许就真的是天不遂人愿,她也只能顺应天意,哲暄这样暗想,弓步已半扎,右脚沉力,轻身玄起。
身姿若仙而过,衣裙飘舞,娴雅灵动,却没有潇洒之感,手中溟水剑势已然收不住了,目光凌厉,引得十五随之转身,她左实右虚,用的自然还是柔然所学,——白鱼入舟,一剑刺进十五左肩。
溟水剑落,带鲜血而出,十五毫无慌忙之色,右手紧压伤口,南山剑仍旧稳握于手中。
“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躲得过的,为什么不躲。”
哲暄嘴里问着,心中暗自责怪自己,手足无措,她第一次这样见到鲜血直流。在柔然时候,虽也时常胡闹,练功之时也难免有所损伤,但从不至此,她自己也是有分寸的,所以多少也只是划破个口子,哪曾伤到筋骨。这会儿看见子绛被自己伤及,绯红的血,染着青衫,胸前早已变了颜色。血沿着左臂,滴滴而下,沿着南山剑,再落在地上,渗入土里
余福眼见不好,赶到之时十五已然受了伤,这时候又回眼看见哲暄懊悔的眉眼,惊吓的神色,总不好再多说什么,唯有扶着十五先回了凌志堂来。
只说这时候凌志堂里外都是人,捧着铜盆,又是热水,又是血水,进出不断。原本两人后园比剑,除了秋岚和余福,无人所知,就连蕙儿,也并不知道哲暄急忙忙提了溟水剑出去究竟为何。如今倒是血染衣衫了才回,蕙儿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却看得出哲暄眼中凄凄哀苦之色。府中下人自然也就相互传开了。
只说,子绛常侍的医仕权善才也到了,请了安,就近前看差了一番。
“可是剑锋所刺?”权善才问着,看着十五还有精神,稍安了心,说着,“再下一寸,就要伤及心脉了——”
“伤及心脉?”哲暄坐在床榻,一手握着十五,一手紧握着拳,没等权善才一句话说完,着急忙慌就问,这时候,自然也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何要与他针锋相对,又偏要赢这一剑不可。
“王妃娘娘莫急。”权善才退了三五步,躬身答道,“万幸啊,没伤及要害,只是伤口深了些,要好好养些时日,才可痊愈。微臣出去后,即刻让人把专治刀剑所伤的膏药送来,此药中三七、花蕊石和飞龙掌血,都是止血止痛的良药,对伤口是极好的,内服外敷,双管齐下,王爷定会没事的。”
“大概要多少时日?”
十五右臂撑起上身,咬了牙关,提了口气,问道。
“伤口足有两寸深,这样的伤,至少也要月余。”
子绛见得他点了点头,右臂微微松了松力气,平身静卧,“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无需禀告父皇母后,方子嘛——也就别留着了。”
权善才自然退了出去,余福还在凌志堂里伺候,十五又叫到近前,“你听着,我和王妃练剑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划伤了个口子。我不想在府内听到任何人嚼舌根子,更别让我知道,你们把此事传入父皇母后,或是清宁郡王府中。”
余福答应了声,就恭敬退了出去,他像是早知道子绛会如此这般安排似的,既没打断了他,也没再用异样的眼神审视哲暄。余福退了去,蕙儿自然也退了下去,守在屋外了。
十五虽然伤着了,却神志清楚,各样细枝末节安排得宜。
哲暄在一旁坐着,不出声,虽也不到泣不成声的地步,但是眼眶泛红,也如清泉染了血般,让人心疼,十五与她同侧,只是隐约看得清,但心如明镜,知道她是强忍着不哭声罢了。
“权医仕不已经说了,没事的,不过就是皮肉伤,月余就好。”
“你刚刚为什么不躲,以你功夫明明躲得过的,为什么白白挨我这一剑。”泪眼轻弹,这原本的问题再提,更是痛彻心扉了。
“你一剑剑刺来,早没了平日里舞剑的风雅,招招式式不都是想赢我吗?”
十五像是漫不经心,右手藏在锦被里算着时日,嘴里不自觉的说道,“月余——该还是来得及的。”
“你故意让我,却又不想守约了?”
哲暄只道是十五故意拿云握雾,甚是不快,松了握着他的手,别过身去。
十五暗自轻叹,又摇了头,“你既着急想赢,我也不想伤你,迟早要有这一剑的,既如此,也就没必要避了。”
十五淡淡说来,就像是寻常往事,甚至连平日里和哲暄说解剑式,绘声绘色,都要远比这来得激动。
哲暄背对着他,是又气又悔,说不清那种情绪占了上风,暗自垂泪,却听得十五气息微弱,仍不停歇,继续说着,“你深感无力相助,我又何尝不是,身于皇室,已是我此生最大的无奈了,还有什么能比之更甚?我生来就只有这样的选择,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在六哥眼里,我也只是沙场武将,他最多也就以为我可用罢了,到底不可能视我为自己人。你以为护我周全之法,在他那儿,有哪里算是难题。我与他并非同胞,他对我们心有忌惮,不会真心相待,万事也唯有‘利用’二字。我不能不助哥哥一臂之力,但是中庸之道,也不会为我多得一丝自由晴朗之地。”
十五把自己的处境一一说来与哲暄听,这是第一次,他本不想说的,即便是那夜在墨雨轩里,哲暄又摔门离开,他也是终究没有说了。
哲暄左右刮着自己的指甲,不知道从何说起,从何问起,她第一次听闻十五说道起自己的处境,眉头曲折,心底如沸水翻滚,反复炽灼着。
他声低气微,血浸衣衫得的伤,这时候又说了这许多话,即便是军旅之人,这时候也是没了什么气力。
“我原本也是都不信的。”十五哀叹。
也难怪,他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若是淮北战事,再有便是为了征讨高车,子缊在大殿上的说辞,还有日日在眼前出现的秋岚,他或许永远都只会看待这个自幼长自甘氏长信宫中的太子为“六哥”。
“我若不在,你一定小心秋岚。”
十五言毕,连呼吸声都沉寂了下去,微弱以至哲暄坐与身旁都听闻不清。
“子绛——”等哲暄反应过来,转身查看,他已然沉沉昏了过去。她措手不及,忙往窗下低声喊,“蕙儿——”
蕙儿得令躬身推了门进来,手中托盘里是权善才让人送来的药,外敷内服,均已分开放置了好的。
“公主,这是权医仕送来的药。”
说着便在一旁雕福禄云纹紫檀案几上放好,“这钵里的是外敷的——”
哲暄哪里注意听,只看着十五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反复,忙道,“蕙儿,权医仕在哪里?”
“就在廊下等着。”蕙儿听来只觉得哲暄气息微喘,解释道。
“快,快宣进来,王爷好像是情状不好。”
权善才原只是想等着看看子绛用了药可有何效,见得蕙儿着急出来请,也慌忙进来,哲暄跪在床前守着,也不让权善才请安,只让他近前搭脉。
“情形如何?”
“回王妃,王爷是流血过多,伤及气神,微臣再去拟个固本建元的方子,给王爷补气提神,接下去这些时日,要好生休息,少动也少说话。”
哲暄还仍旧跪在十五床前,不曾动弹,只侧了头,微点了点,算是感念他的尽心。
只说权善才退了出去,蕙儿实在不忍哲暄一直跪着,搬了六脚凳在十五床下,哲暄摇了头,让蕙儿又搬了回去,跪的时间久了,也就那样侧坐在他跟前,一眼不敢眨,心中暗自期盼着他早些醒来。
他心心念念到沉睡过去,最后挂碍于心的,还是自己。哲暄此刻再细想,自己过分又何止一点。十五每一言每一句从没有责难过她,他平和,只道无奈,她反复告诉自己,十五只是被十四爷强逼,可是自己逼迫他有哪里比十四少了呢?偏又让他到了伤及自己才能拦下的地步。
“公主,要给王爷上药了。”蕙儿端着托盘近前,热腾的清水,服用的药丸,还有调和好的花蕊石。
哲暄是不肯别人动手的,纤细的手指,掀起十五的贴身衣衫,这是已经换过了的茶白的寝衣,衣物揭得愈多,她就离十五的伤口越近。
伤口刚缝合的时候,十五说什么也不让哲暄近前,怕的就是她看了伤心,暗自会责怪自己,才叫了蕙儿和绿绮拖了哲暄十来步外站着,只叫能知道个大概,也就可以了。
这时候,贴身的衣裳褪了干净,又把止血的布条尽数松开,布条虽也是新换的,到底贴近伤口的几层也早被鲜血染红,蜈蚣般曲曲折折足有两三寸长的伤痕,寸余深。“到底是伤的太深了,他本是行军打仗,有经验的,却被我这样平白无故、直愣愣刺进一剑,明明险些就要伤到心脉,偏还要嘴硬说是皮肉伤。”
哲暄说着,这话说与自己听,本也就没有很大声,手指悬在伤口上,是抚摸也不是,落下去也不是,反复纠葛
。伤口是余福缝的,算是江湖人必会的功课了,也算是缝的小心细致。只是还在依稀渗出血来,虽不算多,也比刚伤的时候好了许多,但是到底看着哲暄泪眼汪汪,晶莹剔透的泪珠滴滴滚落,化进了床沿、被褥,还有十五的身上。
“伤口还在渗血,这样把药膏抹上,他会疼吧。”哲暄小心问着蕙儿,就像是说了这话十五都能感受到疼痛。
“公主,这花蕊石可是止血生肌的,纵使是会疼,也得用的。”
蕙儿把托盘里嵌金丝玉钵递到哲暄手中,目光温和,充满了抚慰,哲暄自个点了几下头,接了过来,双指小心翼翼挑了些,又轻轻敷在十五伤处,一丝不敢让自己的手多碰一点,仿若再多分毫,就会把他才缝好的伤口又扯破了。
小心上了药膏,却又不忍晃醒十五服药,哲暄便就这样倚着床榻边沿,跪坐着,看着他,守着他。
屋外月影稀疏,虽是进了五月的天气,到了夜里仍旧不免有寒风零星吹起。蕙儿顾念着哲暄一直守着未眠,带了水湖色貂裘袄子想给哲暄披上,却也被她推开了。又端了一盏热腾腾的黄芽,想给哲暄暖暖身子,哪知哲暄才想起身,只感觉双腿早不是自己了一般,发麻发疼,如同多少只蚂蚁正侵蚀着,一时不防,竟软了下去,亏得蕙儿及时扶住,才没摔着。
“公主快坐会儿吧,您已经跪了多少个时辰了,天还没见黑你就守在那儿了,又没用晚膳,这滴水不进的,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哲暄已经渐迷了眼,这样的反应,她不问也知道,是快到下半夜了。
蕙儿扶着,哲暄也算是在凌志堂里来回走了几趟,双腿的酸麻也渐渐松解了,这才又在桌案旁坐下,看着蕙儿才递进的黄茶点心,还是没有丝毫食欲,低着首,摇头拒绝了蕙儿的好意。
“公主,还是吃点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这六兴斋的点心可是王爷亲自带回的,您就看在王爷的面儿上,多少吃点吧。”
蕙儿说着,手里把点心一一摆了出来,又用了手背试了试茶盏的温度,端给哲暄。
“他亲自带回的?”哲暄的眼里有一丝光芒闪过,不知是喜是哀,见得蕙儿肯定地连连点头,又问,“怎么说的?”
“昨夜公主想托信给大公主,教了我使六兴斋的借口。哪知回来的时候,正巧遇到王爷。王爷细细询问了一番,像是买了什么,还有没有其他爱好的,我也一一答了。怎知就今儿个,余福就提了整大包来,全是昨夜我说的那些点心,余福只道是王爷出了宫回来时候,顺道去了趟六兴斋的。”
哲暄手中揣着,眼里望着,不禁五味杂陈。第一次吃到南国的点心,还是青琁特意带了去的,在她的飞羽堂里,说着南国皇室里的十五皇子,那是再遇他之前的事情,那时只觉得没见识过的东西都是新奇好吃;今儿青琁又让她带回了许多来,她却是一口未动过,一块块点心放在食盒里,是青琁的心意,却总是像在提点着她,十四和十五接下去要做的种种。
眼下的,却是他对她的情意。
“哪里就顺道了。六兴斋在往东宫的路上,那是出了皇宫往西了去的。他下了朝回府,自当是一路顺着东来,哪门子的顺路。”
哲暄说着,嘴角已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一抹浅笑,曲折的眉头渐有舒展之态,唇齿微张,一块莲子糕就进了嘴里。吃着点心,念着他的心,不免扭过头怔怔望着沉睡的子绛,剔透的珍珠又一次从眼角滑进发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