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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一百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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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陶拉着洇墨一同去取水来泡茶, 路上,染陶笑眯眯, 状若无意般地随口问道:“小郎君怎的又叫起‘三郎’来?”

    洇墨心中一个“咯噔”,她方才叫的是“三郎”?!

    她虽在心中大惊, 到底也是见识许多,面上还是一副言笑晏晏,同样随口道:“当初咱们在杭州,到底不方便,不好按照原本的排辈叫,只能换个叫法,娘子说‘三郎’叫起来好听。”她说罢, 还笑出声, “的确好听,染陶姐姐,是不是?”她还回身看染陶。

    染陶也笑,心中怀疑驱散, 点头:“是好听。”

    赵世?去宋州前, 并未说他实际是为赵廷而去。

    这会儿他们两人走进殿中,赵世?敛起喜意,先说正事:“陛下,宋州的赵廷也给溜了,他早不住在原先的庄子里,没人看管。”

    赵琮还拉着他的手,没应他的话, 而是将他拖到榻上,轻声道:“坐。”

    赵世?却跪下道:“陛下,我没找着赵从德,也让赵廷给溜了。”

    “魏郡王府如今这般,赵廷被关了几年,毫无自由,得到消息,定是想着要溜的。”赵琮并未把赵廷当回事,已先坐下,再抬头看他,“坐呀。”

    赵世?面上却浮现出委屈与不甘来。

    也不知为何,愈想做成一件事,愈想证明他的才干时,愈发连受打击。赵世?的确觉着自己有些无用,他也觉着有些愧对赵琮。可见到赵琮后,无用不知不觉便要变成委屈。

    赵琮的脸太过宽和,使他不自觉便想沉溺。

    赵琮笑:“瞧把你给委屈的。快坐。”

    赵世?这一回听话,起来坐到他身旁。

    赵琮比了比两人的肩膀:“坐着比朕高这么多,还成天委屈。”赵琮虽开玩笑,却能理解赵世?的想法。赵世?比他小几岁,身份也不同,十分想证明自己。可世上的事总是阴差阳错,有时与能力无关。他是皇帝,也只能无奈接受赵从德的确已经跑了的事实。

    赵琮宽慰道:“咱们都无有预知的能力,无法知晓将要发生的事,你实在是无需这般苛责自己。你已是很优秀,否则朕又何必钦定你为继承人?你当朕是为了私心?”

    赵世?的确有这个想法,毕竟他其实并未赵琮办过多少事儿。为了能更衬得上赵琮,也为了能更衬得上赵琮给他的,不叫那些官员胡乱说赵琮偏他,他愈发想证明自己。

    只是——

    他听到赵琮说道“无有预知的能力”那番话,心中一跳,又有些想苦笑。他还当真有,只是这个能力还不如没有,预知得可一点儿也不准。若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层顾虑,他与赵琮当真有商有量,又何必叫赵从德给溜了?

    他没说话,赵琮忽然叹气说道:“小十一,朕问你些事儿,你必须要说实话。”

    赵琮已许久未这般叫他,又是这样的语气。赵世?背后一凉,立即回头看赵琮。赵琮,是知道了些什么?他自觉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赵琮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他莫名有些慌。

    赵琮却只是道:“赵从德与孙太后一同落水的事儿,与你可有关系?”

    赵世?心中石头一落,额头上却又生起汗来。

    赵琮如何得知?!

    赵琮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一看便知道,果然如此。赵世?的掩饰能力其实还是不错的,否则当初也不能骗他多年,只是这会儿两人离得这样近,问得又突然,一时间赵世?没能收好表情。

    这几日,赵世?在宋州,赵琮冷静下来,也是反复想这事儿。

    按理说,赵从德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这种份上,这样的日子里头还与孙太后做那样的事儿。即便他当真这样蠢,做那种事儿,竟不知遮拦?居然就一同落到水里?

    赵从德蠢,孙太后可不蠢。

    据钱月默说,孙太后那日同来金明池,是因为身子已养得差不多,联想到她忽然那样困顿,以及孙太后那样恨王姑姑。赵琮从来也不傻,差不多便能自个儿圆出来一个因果。

    只是王姑姑此人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能扛得很,如何严刑逼供都只字不说。

    赵琮又想到事发时赵世?的一些不对劲,为何他要那样急?赵世?怕是自己也未能察觉,他急得有些反常。

    赵世?见赵琮一脸坦然,便知道已是瞒不过去。

    他又想往下跪,赵琮拉住他:“成天跪来跪去,从哪里学到的坏习性。”

    “陛下,是我。”赵世?承认。

    赵琮点头,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洛阳时,孙太后竟还想着让孙筱毓当皇后,还张口闭口地‘死’啊‘活’的,更别提从前做过那么多龌龊事儿,我极其厌恶她。至于赵从德,陛下怕是不记得,有一回你宴请大臣,喝得多,我抱你回福宁殿,你口中念了很久的‘赵从德’。我也不是笨人,能猜到些许,赵从德是个能折腾的。我……在外头也是有些人可用的,有些事,若想人不知,只能己不为。只要露出破绽,总能查清楚。”赵世?越说,越有些飘,尤其说到最末一句时。

    他的破绽何时露?又何时能被赵琮查清楚?

    赵琮倒没在意到他隐藏的情绪,他只是又叹气,这还当真又是一次阴差阳错。

    赵琮只想着不叫赵世?尴尬,没将赵从德与孙太后的事儿告诉他。

    却没料到赵世?早已知晓,他苦笑:“你可知,朕也是早就知道的。”

    赵世?惊讶看他。

    “孙竹蕴说的。”

    赵世?心中长叹,怎的把这个人给忘了!

    “朕想着,赵从德到底名义上是你的父亲,你与他父子多年,怕也要为难的,就没想着告诉你。原本朕打算端午后,便将他放出去为官,半路上令人杀了他。哪料到——唉。”

    “陛下……”

    “朕知道你是真有些本事的,手下能用的人也不少,这几日琢磨琢磨便能明白过来。你是故意要叫他们俩丢人,为朕出气,顺带还能连累你自个的名声,是不是?”

    “……”

    赵琮严肃道:“是不是?”

    “是。”

    赵琮叹气出声:“你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不愿当这个所谓继承人,朕能明白。但你不能这般儿戏地对待自己的名声,你不在意,朕在意。正是因在意,朕才选择替赵从德隐瞒。”

    “陛下,我错了。”

    “岂止你错了,朕也有错。若是事先咱们互通想法,又何至于此?这是一个教训,你与朕都要记得。”

    赵世?勉强点头,他还瞒着许多呢。

    但是有些事儿的确要先通个气。

    赵世?思索了会儿,又道:“陛下,钱——”

    赵琮看他:“淑妃?钱商非说让赵从德溜了,是他做得不对,跟朕反复请罪,淑妃也担忧着呢。其实与他们父女俩毫不相干的,那些人既能混进洛阳县学学子中刺杀,那日金明池,无数的百姓,不用混都能进去。朕如今觉得,那些人定是与赵从德、姜未有关的。”

    赵琮十分信任钱商,倒也不怪他。当年他式微,钱商是第一个向他示好的,他得势后,无法给钱月默更多补偿,便给她的几位哥哥补偿。钱商父子几人,身居高位,抑或要职,几年来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且为人谨慎,更是清廉,未赵琮做了许多事。赵琮找不到错处来,赵琮没有任何缘由要去怀疑钱商。

    赵世?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又憋回去,什么证据都没有,还是过些日子待有了些许证据再说吧。只是这一次,他再不轻易擅自做主。

    赵琮说罢便低头喝茶,他收起复杂情绪,又赶紧道:“陛下,虽说让赵廷给溜了,倒是有了新的线索。”他将孙筱毓乳母的事儿说了一番。

    赵琮便召那位乳母进来亲自问话,乳母将之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赵琮也未想到,直到最后,孙家最聪明的居然是孙筱毓。其他人吃再多堑也长不了智,孙筱毓倒是真的智慧了许多。他令那位乳母回去,但凡有信便立刻去赵世?的府上。

    乳母应下,这才转身走。

    赵世?还不大有兴致。

    赵琮早收拾好了心情,拍拍他的手劝道:“快去洗洗,换身衣裳,这几日在外风吹日晒,也累着了。”

    赵世?靠到他的肩上,轻声道:“哪里就累着了。”

    “你也别再沮丧,如今国库充盈,练兵多年,即便真要打仗,也无甚可怕。就怕姜未、赵从德要与其他国家联合,只是辽国、西夏的使官已传来信,他们已出发往开封来,不日便到,可见这仗暂时还打不起来。前几日,朕与你都有些过急了。”赵琮再轻拍他的肩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从德也总能找到的。再者他就一个人,即便有人相帮,又能做出些什么来?姜未也只不过是利用他,说不得也是利用完了,就找个地儿将他杀了呢。”赵琮说到最后,甚至开起了玩笑。

    “嗯。”赵世?却还有些无精打采。

    “还不高兴?”赵琮低眸看他,笑道,“下回真起了战事,朕给你个将军当?”

    “陛下说话算话?”赵世?立刻精神起来。他就怕真起战祸时,赵琮会不舍让他领兵。

    赵琮有信心这回能再将辽与西夏再笼络来,其余小国不足为惧,即便真打起来,真派赵世?去,危险性还是较低的。再者,冷静下来的他,当真瞧不上赵从德,毫无威胁性。

    他点头:“自是真的。”

    赵世?彻底打起精神,面上的郁卒一扫而光,再度笑起来,又问一遍:“真的是真的?”他并不喜做文官,做词臣虽也好,毕竟赵琮喜欢。但他更愿带兵去打仗,鲜血与白骨总能让他兴奋。

    “一提到打仗便这般兴奋?你什么经验都没有,当先多读些兵书才是。待这阵子忙完,朕带你去瞧瞧禁兵是如何训练的。”赵琮笑着,伸出小拇指,“来,你既不信,朕与你拉个勾。”

    赵世?新奇地也伸出小拇指,两人拉上了勾。

    赵琮笑:“往后真打仗,朕一定派小十一当将军。”

    赵世?也笑:“我也一定保护陛下,万死不辞。”

    因端午那通荒唐事所起的慌乱、迷茫与郁卒,皆消散于这个拉勾之间。

    赵世?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头洗澡、换衣裳。

    赵琮低头看着小拇指笑,染陶这时走进来,轻声道:“陛下。”

    “小十一去后头洗澡。”

    “是呢,后头的玉池格外舒适,引了温泉进来,陛下与郎君也难得来一回。陛下说明日便要回去,婢子令吉祥与吉利伺候郎君往那处去了。”

    赵琮点头:“这几日吓着孩子了,是该泡泡解乏,只是得小心他的背后,不能碰到水。”

    “郎君立起来比陛下还高呢,陛下还担忧他。”染陶笑,“陛下放心,池水有深浅,碰不到郎君后背。”

    “一晃,包头包尾,已是整六年。他当初刚来时,才这么高。”赵琮伸手,比了个高度,“他在朕心中,永远都是孩子。”

    染陶抿嘴笑:“陛下就护着他,宠着他吧。”

    赵琮也笑。

    染陶又道:“方才婢子去套洇墨的话,他们当初隐在杭州,不好按照王府排辈叫,便按照单娘子的吩咐改叫‘三郎君’,他们叫惯了,一时难改。”

    很合情合理,赵琮听过也罢。他知道小十一还有事儿瞒着他,但是总归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儿,例如小十一的那些手下,这些事,他也无意过问。他当初不也想瞒着小十一赵从德的事儿么?

    小十一也瞒着他赵从德的事,却也是为了他好,想给他出气。

    谁都有秘密,只要不以伤害为理由与目的,都情有可原。

    毕竟人人都有身不由己。

    赵琮想罢,也站起身,说道:“朕再去看会儿奏章,今日谁也不见了,你们多备些晚膳,他累得很,得多吃。明日咱们便要回去,下回有空来这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今年端午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得三年也不来此处的。”

    “是,陛下放心。洇墨也会包小馄饨,还会做许多杭州的吃食,她也在厨下忙着呢。”

    赵琮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去书房中看奏章。

    即便是看奏章,赵琮看得也不是十分仔细,他定不下心来。

    其实三日未见,他也是很想小十一的,只是他不好表现出来。他原本以为小十一泡了澡,便要快些来找他的,哪料等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人来。

    他将染陶叫进来问,染陶又使人去问。

    来人回道:“陛下,郎君在池子里头睡着了,小的们不敢叫醒他,郎君看起来很是疲累。”

    三日间,来回皆骑马,赶时间,又要找人,且有一晚还下了雨,赵琮能够想象到赵世?有多累。他愈发心疼,问道:“万一滑到池子里头可怎么好?”

    “陛下放心,郎君是坐在池中的石凳上靠躺着睡着的,小的们五六个人一同看着呢,决计不会有事儿。”

    “你们备些冰碗与酸梅汁给他,泡温泉怕是要热,他火气大,不吃难受。”

    “是。”小太监回着话,心中不由对赵世?更为肃然起敬。他是金明池的小太监,早听闻陛下十分疼宠这个侄儿,今日总算是亲眼得见。

    小太监走后,赵琮则是继续看奏章。

    看到夕阳将落,赵琮往外看去,书房的窗户正对着他,窗外便是池水。他能见到妃色旖旎幔帘间,池水因夏风的来回而漾出层层涟漪,朱色夕阳正倒映其中。伴随着涟漪,夕阳荡啊荡,幔帘也飘啊飘。

    的确是十分美的景色。

    赵琮观赏片刻,才起身出去。他一迈出小厅,走到露天处。风大了许多,视野却更为宽阔,三面围有的幔帘全都在飘,天中还有些许的火烧云,与夕阳一同洒在水面。

    池水,晚霞,缠绵缱绻。

    住在这儿的日子里,他从未有闲兴这般打量过。

    小十一当初选了这处,再这样装扮,怕就是看中了这儿的景。只可惜他今日才有心仔细看,也可惜,夕阳都要落了,小十一还没来。

    染陶走来,他索性道:“朕去看看吧,怕是还未睡醒呢。”

    “是。”染陶陪他往后走去。

    玉池也建在水上,入口处种了不少的荷花,又过了几日,此时已开了三两朵,锦鲤游在荷叶间,水面的火烧云中。

    通往玉池的石桥有些窄,且造得曲曲绕绕,染陶伸手扶住赵琮。

    赵琮也未推开她,扶着染陶的手走过石桥。他一进屋中,便察觉到一丝暖柔水气,夏日里头本该令人不适,他生性体凉,却觉得很舒适。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纷纷下跪,还要开口。

    他松开染陶的手,并摇摇手,再往里走去。

    走了大约十几步,玉池便现在面前。

    池子是白玉打造的,池子正中间有个龙头,温水也从那地方出来。里头十分安静,小太监们全在池边守着赵世?,谁也不敢发出声响,唯有玉池中央的龙头处传来淙淙水声。

    水声很有规律,听多了当真如同催眠曲,也难怪小十一能睡着。

    赵琮眉眼间不自觉便含笑。

    只是那些小太监挡住了他,赵琮看不到。

    染陶上前几步,轻声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静悄悄地跪下行礼,再按次退出。

    染陶小声道:“陛下,您去将郎君叫醒吧,稍后便要用膳了。”

    赵琮点头。

    “婢子也先出去,要穿衣了陛下便唤婢子进来。”

    “好。”

    染陶行了礼,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