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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许久, 赵世?才停下话语。
染陶也才敢小声道:“陛下,小郎君说完啦。”
赵琮缓慢回神, 微微点头。
染陶笑:“陛下,小郎君当真神气得很呢。要婢子说啊, 怕是您多虑,您瞧,这不一点儿事也没有。”
赵琮面上也露出笑容。
赵世?说罢,也不愿久留,转身就往台下走。台子有些高度,路远怕他摔着了,伸手还要扶他, 先转身, 一下子便瞧见了他们陛下正在十尺外的地方站着呢!他大惊,脑中却无比清晰,因并不知晓陛下是否敛了身份才来。他没敢叫出声,只是傻愣愣地盯着那处瞧。
赵世?见他这傻样, 也往外看了眼。
他顿时比路远更傻。
赵琮瞧见他这副模样, 面上的笑意越漾越深,比身后的夕阳还要绮丽。
来的路上,赵琮当真急得很,萧棠的来信太过简单。
他完全不知小十一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引得盐民如此。他虽依然坚定认为小十一不会有错,却无法不心忧。一路紧赶,总算五日便赶到此处。他们先去了盐城县衙, 知县、县丞都被关了起来,余下的人虽说也能撑起衙门事务,对于其他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只道京中来的大人们将他们带去查问。
赵琮并未露面,是他的亲卫露面。
衙门里头的人虽认不出这些亲卫,见他们身着常服也气度不凡,且都佩一样的刀,便知怕是京城来的禁兵大人,更觉得他们大人犯了大事,也不敢隐瞒,把能说的都说了。
既已知道人在盐场,赵琮也忧心盐民之事,立即也带人赶至盐场。
谁知一来便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他已知晓自己对赵世?的心意,也知道他与赵世?永无可能,他已做好一辈子默默看着赵世?的打算。
给他好的,最好的,助他成长。
便是赵琮除去皇帝这个身份外,关于自己的最大心愿。
可是听赵世?这般说话,话里话外全是在维护他,在歌颂他。他明知道赵世?只当他是叔父,却也当真感动。
他付出的,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也不敢去获得。
赵世?回报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却又莫名与他心中真正所需相叠合。
听罢小十一这番话,他当真已经觉得很足够。
赵世?不知赵琮心中所想,回过神来后,虽还觉得有些赧然,到底从台子上跳下来。也不知是因路远痴了到底没去扶他,还是地下的泥地过软,赵世?差点没站稳。
他那么大的个子,一歪,他自己都觉着场景有些好笑。路远回过神,赶紧扶住他。他的脚底到底也是稳的,趔趄几下便站稳了。
他抬头,赵琮果然笑得更甚。
赵世?愈发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是大方之人,可说了那么些话,还被赵琮听到了耳中,他难得生出几丝羞赧。此时又差点摔倒在地,他的脸面要往何处放?
直到赵琮缓慢收起笑容,面上只留浅淡笑意,站在不远的地方安静看他。
他也思念赵琮已久,到底略过心中那不知名的赧意,走至赵琮面前。
但他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赵琮笑着轻声道:“走路也不看着点。”
“……”他也觉着这般挺丢颜面。
赵琮又细细看他一眼,再道:“怎的晒黑了。”
赵世?虽不在意相貌,却知道赵琮跟人赞过他长得好,他也曾亲耳听赵琮与绣娘说起。当年赵琮没把他扔出宫,说不得也是他的长相讨了赵琮的欢心。这些原本都不算是个事的事儿,似乎现在却成了一个事儿。
晒黑了,应该挺难看罢。这些日子除了奔波便是忙碌,盐场临海,日头大,又有海风吹,自然要晒黑。
他原本也是直盯着赵琮看的,这会儿却突然不敢再看赵琮带笑的脸,视线往下移了移。
好在身后匆匆跟来的路远等人“救”了他。
路远跑到跟前,小声道:“陛下!”
赵琮收起笑容,看他一眼。
路远立即就跪了下来,认错道:“陛下,都是小的无用,没能护住小郎君!”
赵琮压根不知道这事儿因何而起,虽的确气他们,但也没罚,又叫他起来。
后头萧棠跟李志成也一同走来,萧棠也想跪,赵琮先道:“子繁免礼。”
这便是还不想在此处暴露身份,萧棠行了揖礼:“陛下。”
李志成一听这称呼,身子抖着又想往下瘫,萧棠一把捞住他,对赵琮道:“陛下,这位是楚州知州李志成。”
赵琮看他,淡笑道:“原来这就是李大人。”
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李志成却想,难道陛下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他心中火热得很,一激动又要往下瘫。本已松手的萧棠,赶紧再度对他伸了一把手,将他扶住。
赵琮少见地方官员,即便见,也是一些地方高官回京叙职时。见到李志成这般,他不由也是一笑。
这笑得李志成愈发乐颠颠的,他也不再往下瘫,而是乐得彻底不知东南西北。
还是萧棠问道:“陛下,此时天将黑,怕是只能歇在盐城县内。可这县中——”他们在县衙里住着也就罢了,陛下怎能住在那种地方?
李志成一听,赶紧道:“陛下!下官老家便是盐城县的,老父老母与下官同住楚州城内,此处留有老屋。虽不精致,乡下地多,倒是很宽敞的,家中留人每日收拾,也干净得很!”
赵琮原本是打算夜间歇在船上的,毕竟的确已晚,没有好歇息的地方,他也不愿兴师动众。但他再看赵世?一眼,面上均是疲色,一看便是没睡好的样子。他怕赵世?与他一同歇在船上睡不好,点头:“那便住在李大人家。”
李大人激动得只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萧棠笑道:“李大人快带路吧!”
“是是是是是!”李志成颠起来就赶紧把陛下往前请。
萧棠倒是松了口气,他传信到京中,等了几日没有回信还有些担心。哪料陛下竟亲自来这一趟。陛下既来,一切便都好办,他当真放下心来。他松了口气,抬脚要走,却发现赵世?还停在原地,他转身正要叫。
“世?。”陛下却已先叫出声。
赵世?回神。
赵琮回身看他:“过来。”
赵世?才往他走去,正走在赵琮身边的李志成赶紧让了让,赵琮抬手就想拉他。转念一想,这不是小十一小的时候,不能随意拉手。再者,他对小十一这种心思,更不能拉手。
他将手又收回袖中,赵世?没见着。他方才之所以出神,倒不是因羞赧,他的赧意也早过去。他只是忽然想到,赵琮为何出现在此处?怕是有人传信于他。赵琮是否担心他处理不了此事,才来这里?
这让赵世?很难堪。
赵琮信任他,才派他来此处!他更是说过要保护赵琮的话,如今区区这样一件小事却被他给办成这般,还被赵琮给知道、看到了。
他觉着自己有些无能。
赵琮又转头看一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有些晦暗,却不知为何。
不过很快他们便走至码头,他的船还停在那处,几人分别上了船。萧棠与李志成也不敢与赵琮同处,去了另一艘船。赵世?有些犹豫,他没能办好事儿,愧对于赵琮,他也想跟着萧棠走。可他又想念赵琮,想看看他。
赵琮直接道:“跟朕来。”
赵世?不再犹豫,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欢喜,立即与他一同走进船舱,染陶等人守在外头。船方动,有些摇晃。赵琮正倒茶,茶盏一晃,滚水洒出些许,落到他的手面上。他轻微地“嘶”了声,赵世?彻底回神,立即要抢他手中的茶壶。
赵琮倒没给他,而是将茶盏递给他:“吃些茶。”
原来是给他倒的!赵世?也不再扭捏,赵琮反正已来,什么情形,赵琮都知道了。这回办不好,下回定能办好!
赵世?倒也会自我调节,坐下一口将茶水喝尽。
这回出来当真是过得艰苦,尤其这几日,他往返于扬州、楚州与盐城县之间,又是与盐民扯着嗓子说话,又是怒斥那些个官员的。睡没睡好,吃也没吃好,就说这水,几个时辰了,他都没进过。
赵琮见他这样快便喝尽,心疼地再给他倒一杯,递给他:“慢些。”
赵世?再度一口喝尽。
“你慢些,茶水烫!”
赵世?总算露出笑意:“口渴。”
“知道口渴,怎不喝水?”赵琮慢条斯理地说着,手却很快地连着倒了五杯,“晾着,慢些喝。”
赵世?点头,再迅速喝完一盏,解了些许的渴意,也不再着急。他抬头便问:“陛下,你怎会来此处?”
“萧棠传信于朕,说你杀了一位盐民,朕担忧。”
赵世?暗叹气:“陛下,是我没办好差事,你别担忧他们。”
赵琮的手顿了顿,心念,他哪里是只担忧盐民。
只是被他担忧着的人却不知情,继续说道:“那人,不是我杀的。”
“朕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但也的确是因我而死。”
赵琮原本想跟他说说闲话,被他起了这么一个头,也停不下来,立即问道:“萧棠传信至宫中,却写得格外粗略,这处到底出了何事?朕方才在盐场听你话,看你们行事,还杀了两个场官?萧棠信中还道,死了一个盐税司,却拉进去半数官员?朕去了县衙一趟,知县等官员据闻也都被关了起来。”
赵世?将前因后果都与他说了一遍,又问:“陛下,你可怪我?只是我这五年来住在杭州,做买卖,手下小厮与盐场中人有些来往。我倒也知道盐民本性如何,他们那样的脾性,这样的法子才是最合适的。”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法子,永远没有完美。
赵世?这个方法,快速而直接,立竿见影。但与此同时,缺点也是立刻显现。就如同海上的风暴,来得突然,狂风骤雨,无比骇人。走得也突然,却又在海边留下不少馈赠。
当真是有大惊,却也有大喜。
若是换个法子,当真跟官员们联合起来规劝盐民,虽温和,却浪费时间。
再者,盐城监竟是这么个地方,半数官员私吞盐本钱,还想方设法地阻挠他与萧棠行事。这般拖下去,才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要缓慢折磨。如此看来,的确是赵世?的法子更胜一筹。
也正是因赵世?的做法,才能迅速将那些官员从泥水中拖出来好好打量几眼。
赵琮心中想了几回,觉得赵世?这回没做错,只是方法太偏激。如果是他,会选用赵世?的方法,但是做的过程中,会再柔和一点。
只是各人各风格,他虽是皇帝,却不能方方面面都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更何况,此人又是赵世?。
想罢,赵琮抬头看他。
赵琮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他思虑的过程中,赵世?一直担忧地看着他。他怕赵琮以为他无用,更怕赵琮往后便不再让他办事儿。
他也不知自己面上的紧张。
赵琮一看他这难得紧张的模样,反倒笑了,轻松道:“没事儿,这次你做得很好。”
赵世?不信。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百姓,正如你所说,最合适的是直接。否则,按照以往的方式,怕是温温吞吞也难行事。只是,你也当缓和些。”
“陛下——”
“你头一回挑大梁,做成这样已是很不错。”赵琮既来,原本是打算亲自管这事,这会儿倒觉得,他不必出面,让赵世?与萧棠继续去做即可。赵世?性子刚烈,做事直接,萧棠与他倒是好搭档,适当互补。
赵世?经他夸奖,到底也是高兴的,顿时就笑了起来。笑罢,他又觉着自己有些可笑,立即敛起笑容。
这更将赵琮逗笑,并笑道:“人家十六岁的郎君在做什么事?你的十六岁又在做什么?朕很为你骄傲。”
连活了两辈子的赵世?到底又乐得笑了起来,再不管他到底多少岁,得赵琮夸奖,他就是高兴啊!赵琮并未觉得他无能!
赵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看到他就高兴的赵琮,见他笑成那样,自然只有笑得更欢的。
两人皆在里头笑。
守在外面的染陶也露出笑容,果然还是得小郎君在啊。
她又对路远道:“你们也真是,自小就在宫里头,六七岁便来了福宁殿,什么事没见过?如今不过这些官员贪盐本钱,你们都助不得郎君!可叫陛下好生担忧!”
“小的们错了。只是姐姐你不知,小郎君气派得很,做甚决定,小的们都不敢反驳,那些个大人们更不敢说话。”
染陶听罢,叹气,倒也是这个理。
别瞧他们陛下在小郎君跟前这副万事都好的样子,实际上陛下脸一板,吓人得紧。小郎君也正是,当年十一岁就在宝慈殿杀人,连福禄都怕。
不过她又继续训道:“你们反驳不得,得照顾好小郎君的起居才是。你没瞧见,人都晒黑了,陛下心疼呢!我方才瞧小郎君的衣裳,袖口都有了磨损。”
“小郎君一办起事儿来,就劝不得,样样都急,箱笼还在楚州城内呢!好在,姐姐你来了。”
染陶点头,想罢,又走去帘子跟前问道:“陛下,小郎君可要用些吃食?小灶上煨着鸡汤,下些面吃吧?”
赵琮不待问赵世?一声,直接道:“呈上来,多切些牛肉来。”
“是。”染陶转身自去忙碌。
她身后的船舱内,依稀传出两人的说话声。
船只摇晃间,夕阳的余晖仅留一抹,恰好洒在水面上,船往盐城县的方向驶去,渐渐行过那抹余晖。
待船只驶过,余晖也无,空中渐渐现出一轮弯月,水面亦然。